《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1955年在日本出版時原名《活中國的姿態(tài)》。內(nèi)山完造自陳觀察中華文化垂二十年,中國文化有“文章文化”和“生活文化”的分別,僅通過文獻的途徑考察中國難免片面。作者憑借常年旅居中國的生活經(jīng)驗和漢學功底,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作出了自己的描述和看法,其中的同情和批評依舊值得國人警醒。他所采取的方法,是從觀察日常實際的生活入手,來了解另一個缺乏關(guān)注,也更為真實的中國。書后附錄了蔣百里的《日本:一個外國人的研究》,對比閱讀,更有意義和價值。
魯迅先生唯一為外國友人作序的著作。
內(nèi)山完造寫作本書時已在中國生活二十多年,對中國人的了解可謂深入骨髓。他心懷友善,對中國人與日本人之間的差異進行描述和分析,其深刻和獨到之處依然讓現(xiàn)代中國讀者豁然開朗,深為折服,這也是魯迅先生對其稱道之處。
這個中國來自他多年的觀察和體會,來自真實而具體的日常生活,而不是書齋和文獻中的“文章化的生活”。
內(nèi)山完造眼中的中國非常具有畫面感,活潑、生動,真實、真切,不一定是高談闊論,但凡他所見,常有一矢中的之感,我們中國人所熟視無睹的東西(比如書中談到的“幫”和“吃教”),經(jīng)他點出,令人豁然開朗或者令人汗下。
以外國人的視角,帶我們穿越時空,感受那個時代的中國。
譯者尤炳圻是周作人的后期弟子,通曉英、日語,在文學界有一定影響,是有名的“日本通”。
《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附錄蔣百里《日本:一個外國人的研究》,對比閱讀,更有價值和意義。
序
魯迅
這也并非自己的發(fā)見,是在內(nèi)山書店里聽著漫談的時候拾來的,據(jù)說:像日本那樣的喜歡下“結(jié)論”的民族,就是無論是聽議論,或是讀書,如果得不到結(jié)論,心里總不舒服的民族,在現(xiàn)在的世上,好像是頗為少有的,云。
接受了這一個結(jié)論之后,就時時令人覺得很不錯。例如關(guān)于中國人,也就是這樣的。明治時代的中國研究的結(jié)論,似乎大抵受著英國的什么人作的《中國人的氣質(zhì)》的影響,但到近來,卻也有了面目一新的結(jié)論了。一個旅行者走進了下野的有錢的大官的書齋,看見有許多很貴的硯石,便說中國是“文雅的國度”;一個觀察者到上海來一下,買幾種猥褻的書和圖畫,再去尋尋奇怪的觀覽物事,便說中國是“色情的國度”;連江蘇和浙江方面大吃竹筍的事,也被算作色情心理的表現(xiàn)的一個證據(jù)。然而廣東和北京等處,因為竹少,所以并不怎么吃竹筍。倘到窮文人的家里或者寓里去,不但無所謂書齋,連硯石也不過用著兩角錢一塊的家伙。一看見這樣的事,先前的結(jié)論就通不過去了,所以觀察者也就有些窘,不得不另外摘出什么適當?shù)慕Y(jié)論來。于是這一回,是說中國很難懂得,中國是“謎的國度”了。
據(jù)我自己想:只要是地位,尤其是利害一不相同,則兩國之間不消說,就是同國的人們之間,也不容易互相了解的。
例如罷,中國向西洋派遣過許多留學生,其中有一位先生,好像也并不怎樣喜歡研究西洋,于是提出了關(guān)于中國文學的什么論文,使那邊的學者大吃一驚,得了博士的學位,回來了。然而因為在外國研究得太長久,忘記了中國的事情,回國之后,就只好來教授西洋文學,他一看見本國里乞丐之多,非常詫異,慨嘆道:他們?yōu)槭裁床蝗パ芯繉W問,卻自甘墮落的呢?所以下等人實在是無可救藥的。
不過這是極端的例子。倘使長久地生活于一地方,接觸著這地方的人民,尤其是接觸,感得了那精神,認真地想一想,那么對于那國度,恐怕也未必不能了解罷。
著者是二十年以上,生活于中國,到各處去旅行,接觸了各階級的人們的,所以來寫這樣的漫文,我以為實在是適當?shù)娜宋。事實勝于雄辯,這些漫文,不是的確放著一種異彩嗎?自己也常常去聽漫談,其實負有捧場的權(quán)利和義務的,但因為已是很久的“老朋友”了,所以也想添幾句壞話在這里。其一,是有多說中國的優(yōu)點的傾向,這是和我的意見相反的。不過著者那一面,也自有他的意見,所以沒有法子想。還有一點,是并非壞話也說不定的,就是讀起那漫文來,往往頗有令人覺得“原來如此”的處所,而這令人覺得“原來如此”的處所,歸根結(jié)蒂,也還是結(jié)論。幸而卷末沒有明記著“第幾章:結(jié)論”,所以仍不失為漫談,總算還好的。
然而即使力說是漫談,著者的用心,還是在將中國的一部分的真相,介紹給日本的讀者的。但是,在現(xiàn)在,總依然是因了各種的讀者,那結(jié)果也不一樣罷。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據(jù)我看來,日本和中國的人們之間,是一定會有互相了解的時候的。新近的報章上,雖然又在竭力地說著“親善”呀、“提攜”呀,到得明年,也不知道又將說些什么話,但總而言之,現(xiàn)在卻不是這時候。倒不如看看漫文,還要有意思一點罷。
1935年3月5日魯迅記于上海
內(nèi)山完造(1885—1959),日本岡山人,漢名鄔其山,1913年來中國,1917年在上海北四川路魏盛里開設內(nèi)山書店,1927年結(jié)識魯迅,之后成為摯友。1935年《活中國的姿態(tài)》在日本出版。1945年10月內(nèi)山書店被中國政府接收,1947年12月內(nèi)山完造被中國政府強制遣返歸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從事日中友好工作,1959年9月20日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病逝,葬于上海萬國公墓。
尤炳圻(1911—1984),字平白,江蘇無錫人氏,1911年10月25日生于無錫。1934年夏清華大學西語系畢業(yè),當年赴日留學,入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研究院攻讀英國及日本文學,1937年夏獲文學碩士學位后回國,在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等校任教和從事譯著活動。1945年遷居上海,在上海實驗戲劇?茖W校、緝椝中學及南遷蘇州的河南大學等校任教。1949年上海解放后回到北京在華北大學政治研究所學習后分至蘭州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授,其間也從事了文學研究和譯著活動,1984年病逝于蘭州。
序(魯迅)/ 003
緒論文章文化與生活文化 / 006
一幫之一種 / 001
二零買較賤 / 005
三生命與權(quán)利 / 008
四三類根性 / 011
五一種習慣 / 014
六便茶 / 017
七剩飯 / 020
八又一剩飯 / 023
九相互扶助之宴會 / 025
一○因人定價 / 028
一一生活符號之文字 / 032
一二有限公司無法贏利的背后 / 036
一三徹底的實際生活 / 041
一四某日之交易談話 / 045
一五中國人個人主義乎 / 049
一六鐘之音 / 053
一七賭博之概念 / 057
一八關(guān)于洋紗 / 060
一九飯店之二景 / 063
二○對于商品之注意 / 067
二一偷與落 / 070
二二關(guān)于天井 / 074
二三木與竹 / 079
二四不全力傾注必敗 / 082
二五福祿壽 / 087
二六綁票 / 092
二七天無絕人之路 / 096
二八殉教 / 101
二九口言謝則失其親切 / 107
三○勞資協(xié)調(diào) / 111
三一中國人的生活 / 115
三二針尖和拳頭 / 120
譯者附記 / 123
譯者簡介 / 124
日本人: 一個外國人的研究
緒言 / 129
第一章幾個自然條件 / 130
第二章幾段歷史事跡 / 133
第三章明治大帝 / 136
第四章歐戰(zhàn) / 138
第五章固有的裂痕/ 141
第六章軍人思想之變遷 / 143
第七章 政治 / 147
第八章財政經(jīng)濟 / 150
第九章外交 / 153
第十章精神上的弱點 / 156
第十一章黃金時代過去了 / 158
第十二章結(jié)論——物與人 / 160
這本書的故事 / 162
二八殉教
“不論如何,不能抹殺此殉教者。當時日本人所流之血,雖如海如川如淵,但其中比較純潔者,則為此殉教者之血。天主教徒之迫害絕不足為日本之夸,然此不屈于迫害而流之日本人之血,乃日本歷史之光,日本國民之譽,大和民族之榮也。彼等非必貫日本古今上下之歷史,然于其時代,日本國民之精神之最高潮,則可以彼等為標識。換言之,日本國民之精神界,因彼等而始得免荒涼寂寞之譏;日本之精神界,實由彼等而得放一異彩也!保ā兜麓桓i國》篇一四三)關(guān)于我國的殉教者,德富蘇峰先生之所記如此。(按:德富蘇峰系日本近代大評論家。)
若證明日本人的殺伐的殘虐性的,是此迫害天主教徒,而發(fā)揮日本人的熱烈的敬虔的殉教精神者,亦是此迫害天主教徒了?峙略谌毡練v史里,最能發(fā)揮出日本人的美和偉大的史實,非數(shù)在迫害天主教徒運動中犧牲的殉教者不可罷。
然而日本的歷史上,卻并沒有明載著美和偉大。天主教徒們并沒有楠正成和大石良雄(按:二人均為日本史上忠臣)那樣的識見,然不畏火焚,不怕水溺,碎磔其肉,粉屑其骨,毅然不屈,所以我信此殉教精神實在偉大也。
“宗教所在,迫害必遂之。尋遍古今的歷史,像日本對于天主教徒那樣,極端加以迫害的事情,還有沒有呢?日本的佛教史上也有迫害的,然而佛教徒對于迫害大抵是作出勇敢的戰(zhàn)斗。反此,天主教徒,卻奉無抵抗的教義,馴順地服受迫害的命運。惟其如此,所以益發(fā)悲慘,同時也益發(fā)壯烈
了。”云云,內(nèi)田魯庵先生在《BaikunoShita》一文中絕贊過(按:內(nèi)田魯庵系日本近代文學家)。
我曾將漢語的天主教的圣人日歷,自1月1日至12月31日翻閱過。見蘇峰和魯庵兩先生所絕贊的事情確實有之。蓋謂五日之圣人之歷,實分明寫著是日本的圣者三木保羅氏以下26位圣人的圣日哩。每年2月5日,全世界的天主堂里所奉獻的彌撒,實系獻給我們?nèi)毡镜?6位同胞的(其中尚有數(shù)名外國人),雖然同胞中大多數(shù)并不知道。偉大哪,26位圣人!雖然并不載見于日本歷史,卻被全世界的數(shù)萬萬天主教信徒奉為圣人稱揚其德哩。又此日歷中所記,中國人連一個都沒有。我覺得極奇怪,同時,便又想到,在中國,對于天主教徒的迫害,并不像日本人那樣峻烈呢。豈僅不那樣峻烈而已呢,倒不如說中國人對于天主教,是表示歡迎的。雖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不見有壯烈悲慘的殉教者出現(xiàn),也屬理之當然了。
但走到上海的中國基督教青年會去一看,則見其入口有所謗“殉教堂”樣的文字;廣廳的周圍,大銅版上雕刻著數(shù)不清的人名。這是明治三十三年義和團事件時的所謂殉教者。我覺得我一向竟是想錯了。然我想起了中國的政治行政,而中國的新舊兩基督教會的所屬會堂,大多數(shù)是以治外法權(quán)的外國名義存在的。同時我又想到,其中絕免不了有許多為得免種種騷亂之禍的信者,潛逃入此治外法權(quán)的教會堂里去。中國把耶穌教的牧師以及信徒等,呼作講道理人,別又呼之為吃教人。我是講道理人,這樣說時,當然很對,可置不論;但是為什么要說我是“吃教人”呢。不由想起上海殉教堂里所刻的殉教者,雖然亦名為殉教,但和日本的殉教者又自不同。日本殉教者面對“踏繪”(按:日本幕府時代,會屬行禁天主教,逮信教者,棄圣像于地,凡肯踐踏而過者赦,不肯者慘殺之。死者無算。)雖然明知道只要踐踏便可得救,不踐踏非遭火焚,或被殺戮不可,但仍不踐踏,遂被以種種殘酷之至的方法而處死。這種死法,和中國所謂殉死者的死法,原來完全相異,至此我才領(lǐng)悟了。
中國的信者們,目的在,一有什么騷亂起來,可以避到治外法權(quán)區(qū)域的教會堂里去,以免于難。義和團事件當時,一班教徒們也是照例逃到教會去避難的。不料義和團蹂躪治外法權(quán),放起火來,將避難中的人們燒殺了。各國聯(lián)軍因此才出兵討伐。
原來,此輩被稱作殉教者的人們,當初只是想得免于禍難,后遂變成殉教者了。還有一樁事情,可以做我的看法的一種佐證,即中國自古以來,從沒有過所謂情死。若說中國現(xiàn)在尚沒有情死,則一定有人說是謊話,今日的報紙上豈不常載著情死的事嗎?然而今日的中國報紙上所見的情死,實為最近的事情。約十年前,日本留學生某,在杭州西湖邊假稱情死,以自己宣傳,似乎才是中國情死之始。其后,一年內(nèi)也發(fā)生兩三起了。然而時至今日,仍屬特殊現(xiàn)象。我以為情死,或是從日本輸入的東西呢。若謂既有便不能說無了,自然聽便,因為有一個所以便認作有了,那是以珍品為主體的古董的想法,我并不贊同。我以為中國還絕不到夠說有情死的程度,所以仍作為沒有看待的?傊,情死的心理和殉教的心理,原是同樣的。我想,在沒有情死的中國,沒有殉教者,也極自然,毫無矛盾的地方。福祿壽—情死—殉教,思索一下其中的關(guān)系,豈非可以得一非常有趣的結(jié)論來嗎?有一天和魯迅先生談起這種話來,可是他說:“老板,對于這話我不能同意哩。中國有孝親而自殉的人,不是應該呼作殉孝嗎?又有殉節(jié)的婦人及殉君的忠臣為數(shù)均不在少,也都是變形的殉死者哩!
這話,頗可以表我之不足;對于先生,衷心地感謝。不僅如此,而且使我想起了許多事情。在中國之山之麓、河之岸或是繁華的道街中等地方,常有石造的日本“鳥居”樣,上繪以書,若龍宮的門樣的東西。這在中國的照片、圖書,?煽匆,而我們赴中國內(nèi)地旅行時,也深深印入大腦里的。也可以說表示中國風景之一種特色來的,所謂牌樓才是了。
牌樓上雕刻著種種的贊辭,我的大腦里所想出來的,僅為那些忠臣呀孝子呀節(jié)婦之類的文字。而此牌樓,便是魯迅先生所賜示的表揚殉孝者殉忠者殉節(jié)者的紀念碑。如在杭州西湖畔,至今仍吸引一般游客觀覽的岳飛的“精忠報國”,也是一種紀念碑,對于殉孝殉忠殉節(jié)的人們,樹立此種紀念碑,得以宣揚其美德于后世,故死也可以瞑目了。然而同時有一樁不容忽略的事情:有許多人死得那樣冤枉,而且數(shù)目如是之多,使我不得不為之下淚。蓋有一種不能名之為殉忠、殉孝、殉節(jié)、殉教、殉此殉彼之“殉向(我造的名詞)不明之殉死(亦是我造的)”。由個人言之,有遭流彈死者,也有為強盜殺者,也有死于拷問者,也有被土匪槍殺者,更有被帶到公安局之類地方去而行蹤不明者,被藍衣團捕后而信息杳然者。由集團說來,有被土匪乃至軍隊屠殺或弄得失蹤者。例如討伐共產(chǎn)軍的戰(zhàn)爭隊,便有許多既非軍人,又非共產(chǎn)黨員的人們失蹤不返。對于這無數(shù)人物,我真不知應該怎么說才好了。
目前在一名為新亞旅館的旅館里,中國的“Oxford運動”(按:意義不明)的人們,開了3天的祈禱會。到會的人眾中,有不少是“上海事變”時失蹤者的遺族。此輩遺族,也聽見過世間的美的熱烈的禱詞。然而我一聽到一看到這樣的事情,便不禁為之心神黯傷?傊,竟還有這種無以名之、十分值得同情的失蹤的殉死者。我不能把他們看做是殉教者,然而我卻充分知道有這種不成其為殉教者的殉死者在。所以絕不能看了裝作看不見的樣子。彼些被中國基督教青年會認作殉教者的大慘死者之類,我也作未成其為殉教者的殉死者看著。而其事不僅是中國人的不幸,也不僅是東洋人的不幸,實在可以說是世界人類的不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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