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是中國人熟悉的藝術家之一,但我們對他真的了解嗎?我們知道他畫蝦,他的蝦是怎么畫出來的?是在什么情況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什么獨特的用筆方法?不同年代的蝦畫得有何不同?甚至,他究竟愛不愛畫蝦?他還畫過什么?他畫畫的方法、步驟是什么?他用什么樣的筆和顏料?他有什么畫畫的“秘方”?他怎么教徒弟?等等。本書為相聲演員、主持人徐德亮對李苦禪之子、齊白石再傳弟子李燕先生的訪談錄,回憶了關于齊白石生活、從藝、傳藝的種種逸史趣事,并有對面世拍賣及家傳珍藏的齊白石畫作的鑒定,包括有趣的歷史故事和豐富的歷史知識,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在傳統(tǒng)文化、書畫鑒藏大熱的當下,擁有廣大的讀者群。
相聲演員、主持人徐德亮訪談齊白石大弟子李苦禪之子李燕,揭秘畫界往事、藝道真義,聊你不知道的齊白石。
此書緣起
聊聊齊白石老人,好大題目!
齊白石是近代中國到現(xiàn)在為止,影響最大、名氣最大、政治地位最高、拍賣場上畫價最高的大畫家之一。向世界介紹中國的藝術,介紹中國的繪畫,絕不可能繞開齊白石。我們自己學習中國的藝術,學習中國的繪畫,也絕不能躲開齊白石。
我沒說齊白石的藝術水平是最高的,那是因為自古以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每個人對藝術的理解不同,審美水平也不同,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最高”。但我要說齊白石是20世紀中國畫水平最高的幾個人之一,除了故意想“領異標新”者之外,大概沒有人會有什么異議。齊白石是中國人最熟悉的人之一,你可能不熟悉他的長相,但你不可能沒見過他畫的或者按他的風格畫的蝦和螃蟹,不可能沒見過他的風格的青蛙、蝌蚪和小雞,這些也是中國近一百年來最為廣大人民群眾所熟悉的國畫藝術形象。
但我們對齊白石真的熟悉么?我們只知道他畫蝦,他的蝦是怎么畫出來的?是在什么情況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什么獨特的用筆方法?不同年代的蝦畫得有何不同?甚至,他究竟愛不愛畫蝦?這些問題肯定不是每個人都能回答上來的。
他還畫過什么?他畫畫的方法、步驟是什么?他用什么樣的筆和顏料?他有什么畫畫的“秘方”?他怎么教徒弟?這些問題好多國畫專業(yè)的學生也不一定說得上來。
這都是專從繪畫上提出的問題。如果我們把目光放得遠一些,從歷史的角度看:這位活了97歲、“歷經(jīng)三朝”的老人,這位留下了30000多件書畫作品,每件都價值不菲的老人,這個影響了幾代中國人的審美自己卻一直粗茶淡飯的老人,他的一生到底是怎樣的精彩,或是怎樣的無奈?他和那些在歷史的星空上閃爍著異芒的大名人們有什么樣的交往?他在動蕩的歲月中,又有什么樣的故事映射在了自己晚年安靜的畫作中?愛讀歷史的人,愛聽故事的人,對這些都會非常感興趣吧!
我從小學畫,但那時候能見到的《齊白石畫譜》,不過是小三十二開,只有幾頁彩色,大部分都是黑白頁,薄薄一冊。而且因當年的印刷技術所限,畫面幾乎看不清楚。雖然小時候連臉盆上、茶壺上、枕巾上都是齊派風格的畫,但想看看清楚點兒的真跡,卻幾乎是不可能的。
連畫冊都如此,齊白石的人物志傳、傳說故事當時更難搜集。直到上大學之后,所見也不過《白石老人自述》和張次溪先生寫的《齊白石的一生》這兩本。
最近幾年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書畫市場火熱,齊白石成了拍賣市場上最大的“明星”,真跡屢屢拍出天價,贗品甚至拍得比真品還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帶動了文化的發(fā)展,各種齊白石的畫冊,高清大圖,一套一套地出版。各種介紹齊白石、研究齊白石、辨?zhèn)锡R白石的書也一本接一本地出。這都是畫界幸事,學界幸事。但我再學齊派畫作,再了解齊白石,已經(jīng)不用只限于書本了。因為,我已經(jīng)有幸于2010年拜在了清華大學教授李燕先生門下學畫,得以窺見中國大寫意畫的門徑,更可親耳聆聽恩師講述他的父親李苦禪先生與白石老人的交往,聆聽恩師自己與白石老人的緣分。
因為我從小就學齊派水墨畫(現(xiàn)在教兒童畫都是按齊派的路子教,因其似乎“簡單”“程式化”),覺得越畫越空,不知道怎么進步。當我第一次拿著我畫的蝦向李先生請教時,第一個問題就是:“我絕不是對齊先生不恭,我也知道齊先生水平高,但您得告訴我,我畫的蝦比齊先生的蝦差在哪兒?”恩師如果不是見我誠摯,又因我是說相聲的,有所原諒,大約第一天上課就要“逐逆徒出師門”了。
因為齊白石的大弟子是李苦禪,李燕先生是苦禪先生的公子,我是李燕先生的徒弟,我這等于是徒弟第一天上課就要比量師祖,確有點兒“大逆不道”的意思。
但我也是因為確實想進步,才有此一問。因為學寫意畫,如果走的道路不對,是很容易眼界低下,不知道如何進步的。但以我當時的水平,恩師還真不好跟我解釋。就像如果有中學生跟我學相聲,照著侯寶林先生的錄音,模仿個八九,然后問我“我知道我肯定比侯先生差得遠,但是我和錄音都這么像了,我比侯先生的相聲差在哪里呢”,這個問題也是不好回答的。
恩師在這四五年中,對我悉心指導,我的畫藝和自己相比也是日漸精進,就覺得齊先生離我越來越遠——自己越長進,就越知道齊先生有多偉大。最讓我覺得興奮乃至于慶幸的是,恩師指導我走的路是正確的。他的父親李苦禪,從24歲起拜在白石門下,幾乎每天伺候白石翁作畫,目所見,耳所聽,都是齊翁對畫畫一道的正確見解和真實方法。恩師從50年代學畫,直到1983年苦老去世,一直沒離開苦老,這種正確的見解和真實的方法自得真?zhèn)。恩師對我們這些學畫的弟子,也是因材施教,毫不保守,所以,我希望我們這些徒弟,也能把這些正確的見解和真實的方法繼承下來并發(fā)揚光大。
更為可貴的,恩師在示范教學中,縱橫捭闔,廣征博引,很多他與白石翁的故事,他父親與白石翁的故事,他鑒定白石書畫的故事,往往一邊筆下示范,一邊順口而出。他是真正見過白石翁的,他自己又是書畫高手,世家出身,和齊家這么多年沒斷聯(lián)系,可聊的太多,多是各類書中未見的。我是顧了筆頭顧不了口頭,每次上完課,課后要記的筆記都不少,而且老覺得頗有遺漏,非常遺憾。一直覺得,如果有時間讓恩師系統(tǒng)講講齊白石,那就太好了。
機會來了。2015年,我主持北京文藝廣播FM87.6每天晚上七點到八點的《藝海說寶》,每天一個小時的節(jié)目,都是我主講的收藏故事。每天講一個小時,量太大,做了半年之后,肚里“存貨”有限,嘴里口水漸干,越來越累。我忽然想起,早在2011年,我在做北京交通廣播《徐徐道來話北京》的時候,就曾經(jīng)采訪過恩師,請他講他們父子和侯寶林先生的故事。恩師的講述故事性強、邏輯清晰,而且頗富技巧,貫口張嘴就來,包袱笑料不斷,頗受聽眾好評。干脆,我請恩師系統(tǒng)講述一下白石老人吧!一方面可以解我之難題,另一方面保留了資料,而且聽眾一定愛聽,于收聽率頗有幫助,又正是收藏的正路。于是,我向恩師提出了要求:“我每周來采錄您一次,您聊聊齊師祖!标P鍵是,“欄目組經(jīng)費有限,一分錢給不了您”。恩師欣然應允,明確表態(tài):“當年齊爺爺收我父親登堂入室,都不收一文學費,我如今弘揚齊爺爺?shù)乃囀,乃徒孫本分,豈可談一個‘錢’字!”
于是,就有了大約從3月到9月,每周一晚上的《藝海說寶》恩師聊齊翁的一個小時的節(jié)目。不但觀眾愛聽,連欄目組的錄音師都迷上了去先生家采訪,因為除了聽故事,每次還能開眼。恩師會拿出講解的諸如齊翁真跡、文玩古物等讓我們同觀。到9月的時候,《藝海說寶》的市場占有率已經(jīng)達到了百分之二十多,換言之,每天晚上七點到八點,全北京只要是開著的收音機,四臺中就有一臺在聽這個節(jié)目。您看看那個點兒北京的路上堵著多少車,就知道有多少人在聽。這么好的成績,恩師的“李燕聊齊白石”功不可沒。
但廣播的局限性在于看不見,恩師講的一些有關齊先生的真跡等需要看的東西,聽眾看不見,就覺得不過癮。我也覺得這么好的內容,如果不出書,只讓它存在于電波之中,未免可惜。于是,我把它整理成文,恩師看過,又補闕正誤,多所增益,把大量家藏和親友藏的齊白石真跡以及獨家照片、相關文物一并附圖于其中,輯成此書。
此書的價值,在歷史愛好者看來,是細致完善的“口述歷史”;在書畫研究者看來,是研究齊白石,尤其是辨?zhèn)畏矫娴膶氋F資料;在國學繼承者看來,是學習中國畫,做好中國人的正路。
單就書畫學習者來說,這本書簡直就是清華名師的美術公開課。就像書里提到:當年許麟廬先生學畫,有白石老人這樣的宗師當老師,有李苦禪這樣的大助教在旁邊幫忙,那能學不好么?可以類比,有李燕先生這樣的老師,再有北大中文系畢業(yè)的徐德亮這樣的助教,對您能沒幫助么?哈哈!此為笑談。
此書出版,應當感謝《藝海說寶》欄目組張世強、郝冬梅,感謝北大出版社我的同窗艾英。北大畢業(yè)生采訪清華名師,再由北大出版社結集出版,亦是兩校間的一段佳話!
徐德亮
2015年11月4日于貍喚書屋
李燕,字壯北,李苦禪之子,1943年生于北京。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政協(xié)第九、十屆委員。擅長寫意動物與人物畫,對國學及其他藝術門類多有涉獵。出版著作《亦文亦畫書系?李燕集》《李燕畫集》《百猴圖長卷》《李燕漫畫》《名校教師作品集?李燕速寫》《李燕畫猴技法》《大話宇宙與民族文化自尊》《周易中的哲理》等。繪制的《易經(jīng)畫傳》譯成英、法、德、西班牙等多種文字出版并多次再版。 徐德亮,相聲演員、主持人、書畫家、作家。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從李燕先生學畫,北京美協(xié)、書協(xié)會員,以畫貓著名。創(chuàng)作表演“新文哏”風格的相聲數(shù)十段,在各大電臺播講評書、小說多部,主持北京電臺口碑節(jié)目《徐徐道來話北京》多年,出版十余種雜文集、小說、口述歷史、曲藝教材和曲藝音像制品。
第一聊
那年我9歲,師爺92歲
第二聊
誰是“大匠”?魯班爺
第三聊
世人只知余畫蝦,冤哉!
第四聊
畫荷花,苦禪來
第五聊
老爺子,您長牙了
第六聊
你的房子在日本,我的房子在中國
第七聊
虎威上將軍,邊款:白石
第八聊
抗戰(zhàn)勝利后的齊徐二位大師
第九聊
你又來要偷我印泥么?
第十聊
真喜歡的真買得起
第十一聊
女弟子們
第十二聊
人間竟有這等絕色女子
第十三聊
待我殺了你吧!
第十四聊
最對得起齊家的就是苦禪師兄
后記:談聊天
那年我9歲,師爺92歲
徐德亮(以下簡稱徐):齊白石老先生是藝術巨匠,對中國畫的影響遠遠不止幾代人,但是余生也晚,沒趕上。但我想就算是夠歲數(shù)的,現(xiàn)在見過齊白石先生的人也不多了,因為當年能見到先生的人肯定不會很多,您在當年是見過齊先生的,請問您是哪年生人?
李燕(以下簡稱李):我是1943年生于北京。所以我的父親苦禪老人給我起名叫李燕(一聲),燕京的燕,別念成李燕(四聲),那成女孩子了。
徐:齊白石先生是哪年去世的?
李:他是1957年9月16日過世的。
徐:齊先生當年就是世界知名的大畫家,他的地位再加上年歲的問題,現(xiàn)在見過齊先生的人,尤其是畫界見過齊先生的人,肯定已經(jīng)不多了。
李:很少很少。
徐:所以我想請您聊聊,當年,您是怎么見的齊先生?第一眼看到他有什么感覺?當年您父親怎么把您帶到齊家的?
李:我對我?guī)煚斒窍嚷勂涿笠娖淙耍梢赃@么說,我父親平常談到自己的藝術經(jīng)歷和教學,舉的例證最多的就是他的恩師齊白石老先生。他稱齊白石先生從來不直呼其姓名,總是稱老先生、先生或者齊老先生,連“白石老人”這么稱呼都很少,可以講他對白石老人敬若親父親一樣,確實是恩師。他經(jīng)常給我講到齊爺爺如何,齊爺爺如何,當年齊爺爺跟我講什么什么。所以在我沒見過齊爺爺以前,齊爺爺?shù)男蜗蠛孟裨谖倚睦镆呀?jīng)有了,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家。
當然那時候我太小了,孩子太小,一般大人不愿帶出去,帶出去丟人現(xiàn)眼,尤其是我小時候不是好孩子,特淘氣,淘氣得都出名了,所以我父親去齊老先生家肯定不能帶我去。慢慢地長大點兒了,懂點兒事了,那年大概是9歲,我父親說:“你不是老想見你齊爺爺嗎?快過年了,我?guī)е愕娇畿嚭娔泯R爺爺,給他拜年!蔽仪訄觯瑳]出去過。我說:“見齊爺爺我說什么。俊彼f:“到那兒你就記住別多說話,先鞠一個大躬,‘齊爺爺過年好!’他要是送你點什么……”——老年間特別興送壓歲錢——“你雙手接,退回來再鞠一個大躬,還是那句話,‘謝謝齊爺爺!’別的說多了你也記不住。”就這樣,帶著我就去了。
徐:當時您是幾歲?
李:我9歲。白石老人是92歲。到了跨車胡同一看,白石老人家里,一到過年,去的人真是魚貫雁行,門就甭想關了,就開著了。進去以后屋里已經(jīng)站滿人了。那時候老師如果坐著,弟子們一般都是站著。他坐在常坐的藤椅上,那真是仙風道骨,甭問這是誰,這人準是齊爺爺。
父親帶著我進去,我按照父親的叮囑,進門就先鞠一個特大的躬:“齊爺爺您過年好!”白石老人一看,問:“苦禪啊,這個娃是誰家的娃?”我父親說:“這我的孩子李燕。”“我沒得見過,過去來的不是他?”我父親說:“過去來的是他哥哥李杭,杭州生的叫李杭,這個是北京生的叫李燕!
“這個娃過來!卑资先艘徽惺纸形疫^去,左胳膊摟著我,右手就掏腰包了。一包一包的壓歲錢,老人早就準備好了。拿出一個紅包來給我,我趕快雙手接過來倒退三步又鞠一個大躬:“謝謝齊爺爺!”老人還挺高興,就招呼老尹。
老尹這個人其實很有文章可寫,他是一個清末的太監(jiān)。清代一滅亡之后宮里好些太監(jiān)、宮女都遣散出來了,這些人有的命運很慘。過去都是家里窮得不得了,才把自己家的小男孩送出去交給太監(jiān)們,凈身,做手術,成了小太監(jiān),歸大太監(jiān)管。大太監(jiān)們想法把自己培養(yǎng)的小太監(jiān),插到宮里的內務府,這樣他在宮里的勢力就大。老尹學得挺伶俐的,可是沒進宮呢,清朝滅亡了。這樣的太監(jiān)一般出來以后沒有人認,沒有人管。一般家里都覺得這是恥辱,子侄輩的都不管他們。
徐:老尹還沒進宮呢?
李:沒有,但是怎么伺候老爺子,宮里有什么什么規(guī)矩,他全都懂。
徐:那難道還有有人認有人管的太監(jiān)?
李:有啊。里面有的比較紅的太監(jiān)出來之后,外頭有拉洋車的,因為他們可掙了錢了。一看這太監(jiān)出來,過去就稱“爺”,這爺那爺?shù)摹F鋵嵦O(jiān)不應該稱爺,應該稱老公,現(xiàn)在一說老公是丈夫,北京人以前管太監(jiān)才叫老公呢。拉洋車的一看闊太監(jiān)出來了,趕緊就過去,“爺,您上車,我養(yǎng)著您”。
徐:拉洋車的拉太監(jiān)?
李:知道他也沒地方去,拉到家里伺候著。宮女可得拉歲數(shù)大點的,要不回家媳婦不干。好,養(yǎng)這太監(jiān)可不白養(yǎng),這些太監(jiān)從宮里帶出來的東西都是稀世之寶。太監(jiān)那時候在宮里偷寶貝,看金銀都跟看銅鐵一樣,金銀都不偷,偷的都是稀世之寶。建國初期成立過一個組,陳毅直接領導,動員這些老太監(jiān)向國家獻寶,獻的太多了。
老尹呢,他就被白石老人收容了。老尹就是一輩子伺候齊老先生,各方面來說是非常地伶俐周到。你想他是學過伺候皇上的,稱皇上是老爺子,他稱齊老先生也是老爺子。
當時白石老人招呼老尹,一示意,意思就是把那邊那個紙卷拿過來。老尹拿過來當場打開,四尺三開的一張畫,畫的什么呢?天上飛的鴿子,底下一個籃子,裝著倆柿子倆蘋果,題的篆字“世世太平”,這是用柿子蘋果的諧音。
當時世界上有一場運動叫世界和平運動。因為大伙認為二戰(zhàn)結束以后,現(xiàn)在冷戰(zhàn)開始了,就怕什么時候起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大家都呼吁和平,這是那時候世界的大形勢。就在世界和平運動中間,畢加索畫了一個白和平鴿,成了會徽了。有人說:“齊老爺子,你也畫和平鴿呀。”他說:“我以前沒有畫過和平鴿!爆F(xiàn)在有人找我鑒定,拿出來齊老先生一九四幾年畫的鴿子,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徐:那肯定就是假的唄。
李:反正白石老人基本上是在1950年以后才畫的鴿子。他確實是大師,他說:“我沒畫過鴿子,我得養(yǎng)幾只鴿子看。”這事梅蘭芳先生知道了。梅蘭芳跟白石老人可不是一般的關系,他們之間太親密了。梅先生說:“老人家您要看好鴿子,別到別的地方去看,您到我家看,我那兒有好鴿子,都是名種鴿子!泵废壬f話,溫文爾雅。
就這樣,白石老人就去梅家看鴿子,他就老看,老不動筆。后來我?guī)熓逶S麟廬說:“您別天天去梅先生家看了,我給您買幾只在家里養(yǎng)著吧!彼@一看,把鴿子的最美處全抓住了,一畫就美,他后來得世界和平獎跟這不無關系。
但是他留下的鴿子真跡非常少,特別是上頭飛著一只鴿子,底下又是“事事太平”題材的,到現(xiàn)在我活72歲了,我能知道的大概就三張,我這兒就有一張,這件寶可厲害了。
小時候我們家窮,壓歲錢拿回去我不敢花。老爺子給了我多少錢呢?1萬塊。按那時候的物價,1萬塊能買什么呢?最貴的、一般人消費不起的大對蝦,你能買1斤半。要是買雞蛋,在城里至少能買25個雞蛋。如果到房山,那時候交通不方便,自己騎自行車去能買50個,可騎回來這一路顛噠壞了多少,那損失歸你自己。這1萬塊在那時候要是粗算是這么個價錢,我拿回去一直在書里夾著。
徐:跟現(xiàn)在比大概就是五六十塊錢的意思?
李:那時候就像德亮你這歲數(shù)的,你要是能夠一個月掙到30塊錢,那周圍人都羨慕你。
徐:后來到60年代我父母剛上班,學徒工是17塊5。
李:當然那時候的物價又不一樣了。后來1953年整個幣制改革,1萬塊錢兌換1塊,100塊兌換1分。后來這1萬塊就換了,但是畫一直保存著。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抄家,把我們家存的字畫文玩都抄走了,我這張畫也抄走了,我還哭了一場。這是跟我?guī)煚敔數(shù)木壏职,都抄走了?
后來“文革”結束以后,有無名好心人愣把抄走的白石老人給我父親畫的、寫的幾件東西,卷成一卷還回來了!真有好人!
徐:怎么還回來的?
李:他擱到美院的系辦公室了,系辦公室的書記給我打一個電話,說李燕你來一下,到系辦公室來一下。我說:“什么事啊?”這人啊,經(jīng)“文化大革命”肝兒顫,一般打電話說你來一下有事的,沒有好事。結果電話里還沒有說。那就趕快騎車去吧,到那兒去,說有人給你們一卷東西。我一打開,我告訴你,當時這種感受,沒法描述!真是如同隔世一般!所有白石老人給我父親寫的、畫的全部的東西都在,就缺了一件:《青蛙》。那張畫是帶著我母親的上款的,被抄家造反派偷走以后賣給日本人了,后來這張畫還在榮寶齋裱過,但是我們也不能要了,因為轉了手,成為外賓的東西了。好在這個畫還在人世。
除了這一張,其他的幾件都在,包括我這件《世世太平圖》,拿回來這個高興!我就掛在那里,沒有掛多少日子不敢掛了,來的人誰都知道這個價值啊。到我家來的人,包括我父親的朋友,一看,都是大加贊嘆。為什么都說好?太好了!白石老人的蝦、螃蟹全世界大概能找到幾百件上千件,這和平鴿真是太難得了。聊到最后那會落到“你給開個價怎么樣”這句話,都落到要買這張畫。
徐:最后都說這句?
李:是啊,誰不想買啊。我說:“我不能賣,這是師爺跟我的緣分!蔽椅ㄒ贿z憾的就是當時我太小,沒有題上款。
不但這張畫我絕對不能賣,我父親這么多年窮到什么份兒上也沒有賣過老師一張畫,所有老師的畫都在,現(xiàn)在都捐到李苦禪紀念館了。這是傳家寶。
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拿出來借給他們看,還當教材,還在世紀壇展覽,可是不讓接近,為什么?怕看出來,高仿的。這是一段情緣。
說實在的,那時候我小,不懂什么叫大寫意,包括我父親苦禪老人的畫我也看不懂,都到一定年歲才懂,因為它畢竟是個有高度的東西,是不是?要是你德亮十來歲找我學畫,我也不收。非得是北大中文系畢業(yè)了,有多年社會閱歷了,自己又畫了多年了,這時候你來找我學畫,我才給你說。中國大寫意是一種高等的繪畫藝術,這不是我說的,我說的不算,老前輩都這么說,我要不這么說不顯得我沒有文化嗎?
確實,初見齊爺爺,給我的印象實在深刻。
徐:那您最后一次見齊先生是什么情況呢?
李:我最后一次見我?guī)煚斒撬谄嚴锩妫瑥闹醒朊佬g學院煤渣胡同宿舍門口過,在那兒停一下,車里有人進這個院里頭找其他先生。美院宿舍住的這些位老先生,要點起名來,一個一個都是近代美術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白石老人歲數(shù)大了,就沒下車,在那兒稍微等一下。正好我一出門,好些孩子圍著車。因為白石老人的形象大家太熟悉了,小孩們都喊“齊白石,齊白石”。我也隔著玻璃喊“齊爺爺”,這是我最后見的一面。
徐:這大概是哪年?
李:就是他去世大概頭一年半。
徐:55年、56年左右?
李:對,白石老人57年去世。
白石老人在我心目里現(xiàn)在是越來越崇高。前幾天我剛參加一個開幕式,現(xiàn)在展覽開幕式一般我不去,太多了。但是舒乙,老舍先生的公子,邀請我參加這個畫展開幕式,我們兩口子非去不可,為什么?他陳列的是老舍先生還有胡青收藏的白石老人的字畫。
白石老人的畫,品位不一樣。有的畫,純粹就是為了生計,為了賣錢,說實在的,那些畫不是他的代表作。但是給好朋友、知己,包括給我父親、給我畫的畫,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畫出來的味道跟平常的商品畫、應筆單的畫就是不一樣。這次展的這些藏畫,從各個地方不同藏家手中,都聚到美術館,這機會太難得了。我到那兒一看,那真是絕透了!里面絕大部分作品是我沒有見過的。而且舒乙大哥都80多了,當場在那兒當講解員,聲如洪鐘。那些作品真是好,絕大部分都帶著上款,老舍先生的上款之外還有胡青先生的上款。
看了這些,越來越感覺到一個大師能統(tǒng)領時代,而且永不過時,不但不過時,他去世這么多年,都超過五十年了,還有新的發(fā)現(xiàn),老有寶藏可以發(fā)掘。這里有什么原因呢?就是自己的認識水平在不斷地提高,原來沒有看出來的妙處,現(xiàn)在看出來了。
徐:就跟我們現(xiàn)在教書畫、教兒童畫都是教齊派的,小孩先畫個蝦,先畫個螃蟹,可是畫一輩子,畫到六七十了,才發(fā)現(xiàn)人家的三筆和自己的三筆可不一樣。
李:所以怎么老學畫蝦呢,那是最難的東西。有的所謂畫家,你問他蝦畫多少年了?他說我蝦畫三十年了。瞎畫六十年也畫不出來!當然,這是說著玩的。
徐:您跟齊先生生命的交集大概有十四年的時間,您上齊先生家去得多嗎?
李:我很有幸跟師爺見過面,但是我去的次數(shù)并不多。因為那時候我太小了,可能會給人家老先生裹亂,所以我父親不愿老帶著我去。但是我父親經(jīng)常說到老先生的事情。那個時候我父親經(jīng)常講,白石老人挺不容易的,為什么呢?他要維持一大家子的生活,而且他的畫賣得并不貴。他不像現(xiàn)在有些畫家炒作,多少多少萬一平尺。他很樸實,該多少就是多少,他的畫賣得并不貴。他又要靠畫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所以他高產(chǎn)。
白石老人一直到晚年,都是從早上起來就畫,除了吃飯時間,一畫畫一天,就是在中間,大約上午十點鐘的時候,養(yǎng)養(yǎng)神,吃完晚飯又畫。他晚上畫畫,點起六根洋蠟。那時候老先生還不敢裝電燈,他說怕把雷公給引下來。齊家一直到很晚才裝電燈,開始晚上都是點六根洋蠟照明。為什么叫“洋蠟”呢?那時候中國連蠟都不會生產(chǎn),得靠進口,所以叫洋蠟。不像現(xiàn)在全世界過圣誕節(jié)點的都是中國蠟。當然點洋蠟可不便宜,那為什么點六根蠟呢?六根蠟點起來沒有影子,好畫。如果今天晚上不畫畫,就是寫點什么,那洋蠟一根不點,就一個煤油燈,捻出一根兒捻兒來,就靠那么一點兒亮寫。老先生生活極儉樸。
徐:這六根蠟就是繞圈點?就跟無影燈似的?
李:左右一邊三根。這樣一天產(chǎn)量高。我父親說:“我在那兒,老先生也是習慣示范教學,他不藏私,就當著學生面畫,所以我也就不宜多問話。”往往什么時候提問題呢?老先生畫了兩三張,掛在墻上了——每回往墻上掛,那是我父親的事——老先生坐在那兒自己看,這個時候我父親提點兒問題,老先生有所解答,前提也是千萬別干擾老人家掙飯錢。
天下最俗的莫過于掙錢吃飯,但是沒有這個俗養(yǎng)不起雅來,這是很實際的問題。但是齊老先生對弟子確實一點不保守,甚至是秘方,他指著吃飯的,應該是密不傳人的一些配方,對于像自己的很看重的弟子他絕不保密。
徐:您舉個例子?
李:有一回我父親看一個老前輩的畫展,有人用的墨是積墨法,黑上加黑,黑上再加黑,一層一層的積墨。可是這黑到一定程度了,這墨就發(fā)亮了,一亮成皮鞋油了,就不黑了。這可怎么畫呢?我父親就問老前輩:“老先生,您這個黑中黑,不發(fā)亮,透著深,這么有層次,您的墨是怎么用的?”老前輩就說:“這不難啊,功到自然成啊!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好好練!蔽腋赣H一聽這個,明白了,那就是人家不愿意說。因為世界上真理和廢話就隔一層窗戶紙,但是真理永遠不是廢話,廢話也不是真理。比如我教導你,德亮,你要知道,吃飽了不餓。這就是廢話,說相聲可以,但生活里不能有這個。這層窗戶紙人家不肯捅破。
等到了齊老先生那兒去,我父親就問:“老師,這個墨,黑中黑不發(fā)亮,像老師你的黑蝴蝶,畫得黑得像長了絨兒似的,真好,一襯翅膀旁邊兒的白花兒,顯得花兒特白,墨特黑,這個墨怎么使?”白石老人用的墨,墨本身并不講究,就是龍翔鳳舞牌的墨。說實在的,當時那個墨挺便宜的,就是雜煙兒墨,賬房先生寫賬、當鋪先生都使那墨,并不是什么特別名貴的貢墨,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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