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時刻放手一搏,再現(xiàn)命運轉(zhuǎn)機
甘露殿內(nèi)同樣黑黢黢的,只在殿角的書案上放著一盞油燈,此時此刻上官儀正端然書寫著廢后詔書,這一天他期盼已久,但事到臨頭還是不免有些緊張,雖然起草過無數(shù)詔書,胸藏萬卷錦繡文章,仍會時不時停下來,蹙眉醞釀詞句。不過他心中卻是一團火熱,充滿希望——這將是一篇鏗鏘有力的文章,不啻利劍長矛,定能戳穿一切危害大唐社稷的敵人;這將是一篇震撼千古的文章,勝似黃鐘大呂之音,定能震懾一切危害儒家禮法的妖魔;這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一定會讓上官儀這個名字永載青史、彪炳千秋。身為一個文學之士,榮耀何逾于此?
李治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背著手在黑暗中踱來踱去,即便風疾困擾著他,還是不愿坐下來歇一歇。之所以叫上官儀在他身邊連夜草擬詔書是因為他心中害怕,一則李義府雖遭流放,難保朝中再無別人擁護媚娘,哪怕群臣是本著“勸和不勸散”的心思和稀泥,也會造成大麻煩,因而不能讓上官儀回政事堂寫,倘有其他官員看見張揚出去就不妙了。再者一夜的時間太長,他唯恐自己明天就會反悔——平心而論他并非對媚娘喪失了感情,恰恰相反,他永遠不會忘卻過去的歲月,正因良心的煎熬他才要快刀斬亂麻。他反復提醒自己,這不是背信棄義、不是薄幸無情,而是為了維護皇帝該有的權力和尊嚴!
“寫好沒有?”這已不知是他第幾次催促了。
“好了好了!鄙瞎賰x匆忙放下筆,吹了吹未干的字跡,“再正式謄抄一遍便能頒布。請陛下先過過目!
李治只略微掃了一眼便覺頭暈眼花,不能看也不想看下去,隨即大袖一揮:“速速抄錄,朕不看了!狈路鹉瞧恼率撬浅P枰獏s又格外厭惡的東西。
“是……”上官儀花了不少心思遣詞造句,對皇帝不耐煩的態(tài)度有些失望,卻也來不及多想什么,立刻鋪好一張黃藤紙,再次提筆蘸墨,還未寫一個字,忽見從殿門外走進一人影——從那窈窕的身形看是個女子,飄忽忽、慢悠悠的,走進大殿竟沒發(fā)出一絲腳步聲;因為所有的宦官宮女都被斥退了,外面根本無人攔阻。上官儀雖然瞧不清她的面孔,
但敢于隨隨便便走進皇帝寢宮,其身份已不問可知!
媚娘神色自若不發(fā)一言,悄悄佇立在殿柱旁,凝視著踱來踱去的天子。漸漸地,李治也察覺到有人進來,也扭過頭呆呆望著她,同樣沒流露出一絲慌張。兩個站著黑暗中的人就這么默默對視,唯有四只清澈明亮的眼睛閃著微光,過了片刻竟同時發(fā)出一聲嘆息——該來的早晚要來,該面對的早晚要面對。
“聽說陛下要廢掉臣妾,果有此事?”媚娘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比平常更溫柔,事到臨頭她反倒沉住氣了。
李治只輕輕說了一個字:“是!痹僬谡谘谘谝矡o濟于事,他竟也坦然許多。
媚娘努力露出一絲微笑,便如往昔他倆夫妻嬉戲一般:“臣妾愚鈍,不知陛下給我定的什么罪名,可否容我看看詔書?”李治躊躇片刻,終于把心一橫:“別看了,明日宣讀頒布之后你就知道了。”
事關成敗甚至生死,媚娘豈能放棄?她發(fā)出一聲自暴自棄的嘆息:“唉!反正臣妾已是即將被廢之人,看一眼有什么打緊?”說罷不待李治答復,硬生生湊到書案前。
上官儀做夢都不曾料到會出現(xiàn)這等情形,他手里兀自拿著剛寫好的草稿,而他針對的人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雖說這個女人再過幾個時辰就要被廢掉了,可此刻她依然還是皇后。君臣之別、男女之別、敵我之別,他究竟如何是好?媚娘卻毫不猶豫,伸手便拿;他只能死攥著紙的另一端,既不敢撒手,也不敢用力奪,兩人僵持住了。
媚娘又擠出一縷微笑:“上官大人,本宮久聞您文采斐然、妙筆生花,可否不吝讓我一觀?”寒冬臘月的天氣,上官儀卻已急得滿頭大汗,實不知如何應對,唯有扭臉看皇帝,卻見站在黑暗處的李治始終沉默不語,只好不情不愿地放開手——他寫的什么自己最清楚,不僅羅列皇后四大罪狀,而且將之比擬為驪姬、呂雉,句句誅心字字刺骨,皇后看了豈能不怒?
然而事實出乎意料,媚娘帶著恭敬的神情從頭至尾默讀了一遍,她的臉龐如一面光潔細膩的雕塑,始終沒有半分改變,反而贊道:“大人不愧為貞觀第一才子,好文章!
上官儀也摸不清這是正話反話,一臉尷尬,唯有把頭壓得低低的,卻聽皇后又道:“本宮想與萬歲單獨談談,請您先出去!薄斑@……”上官儀驚得站起身來,又望向皇帝,見李治仍如一尊泥胎偶像般沒反應,心下越發(fā)焦急——他豈會猜不到皇后想挽回?若容其與皇帝私下交談,只怕一切努力將前功盡棄。真要是情勢翻轉(zhuǎn),莫說自己宰相之位,只怕連身家性命也堪憂。他想拒絕、想?yún)群、想面對面大聲控訴皇后的一切不德之舉,可那些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吐不出!
上官儀畢竟是上官儀,若換成李義府,此時必然會放膽一搏,給皇帝再鼓一把勁。而上官儀不是那種人,他有勇氣在朝堂公然諫言,也善于用文字闡述自己的一切構想,但真正面對敵人時未免有些文人的迂腐。畢竟他恪守著儒家禮法,大半生謹遵“君為臣綱”的準則,沒皇帝準允他便不敢直接痛斥皇后。更何況此刻這個女人如此鎮(zhèn)定、如此從容、如此泰然自若,簡直無懈可擊,要辱罵這樣一個對手,他這樣的翩翩君子如何張得開嘴?不知不覺間他已邁步往外走了,當他跨出殿門那一刻腦子忽然清醒了幾分,預感到情況不妙,然而也只是回過頭,嘴唇無力地翕動幾下,繼而哀嘆一聲走了出去。
媚娘暗暗松口氣——范云仙要她綁郭行真請罪,那無疑是昏招,其實魘勝不過是個借口,連薛婕妤和上官儀也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真正要面對的是雉奴的心結,既然躲不過、逃不過,神靈也無法庇護自己,那就直接面對吧。夫妻間的事就要兩個人單獨解決,事到臨頭須放膽,
成敗在此一舉!
她鼓起勇氣,拿著那份廢后詔書走到李治面前,又問了一遍那個問題:“陛下真的要廢了我嗎?”
“是……”李治依舊只回答一字,但聲音明顯沒那么沉著了。
“為什么?”
“詔書上都寫著!边@簡直不是回答,而是搪塞。
“可是我不服!”媚娘終于變臉了,揚起那份詔書,“看看他都寫了些什么?素無賢德,內(nèi)實妒恨……究竟是何意?”
“你自己心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