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寫這部小說時,我個人生活正處于一個極其困難的時期,如同行走在鋼絲之上,不管如何走,都免不了掉下懸崖。
于是我關(guān)起門來,飯菜都是從餐館叫來,埋頭寫。做一個作家的好,就是你差什么,想象力就尤其發(fā)達(dá)。我設(shè)計了一對少年人在1945年前后的故事:加里王子和亂世女孩蘭胡兒。一改往日小說凄楚與悲劇的結(jié)局,我創(chuàng)造了他們的世界,就像當(dāng)年上海最美一天的霞光,光彩炫目。
他倆到底是不是兄妹呢?這點重要嗎?想知道真相嗎?
若是非要有真相的話,那么你只需要知道他們愛著對方,如蘭胡兒所說,你活我活,三生三世,你死我死,此地此刻。
那是魔術(shù),愛的魔術(shù)。記得最后完稿時,我個人的生活也出現(xiàn)了魔術(shù)。因此修訂這小說時,我不得不在這里說,由于寫這本魔術(shù)的小說,我沒從鋼絲上掉了下來,而是安全地降落到地面。
虹影,作家、詩人。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等。
其長篇小說被譯成30多種文字在英國、美國、德國、法國等國出版。
《饑餓的女兒》曾獲臺灣1997《聯(lián)合報》“讀書人書獎”,《好兒女花》,獲《亞洲周刊》2009年十大小說。
虹影曾獲紐約《特爾菲卡》雜志“中國短篇小說獎”、意大利“羅馬文學(xué)獎”。
2009年被重慶市民選為重慶城市形象推廣大使。
所羅門看見大崗在收拾一個架子和繩子,他很驚奇地問:“怎么,你們想要玩高空飛人?”
大崗說:“蘭胡兒差點,差點——死了!”他嘴笨,但說到了要害。
加里一聽臉都白了,他一把去抓蘭胡兒,只抓到她的長發(fā),“你沒事吧!
“沒看見我活蹦亂跳像個蚱蜢?”她甩掉他的手。
所羅門走到臺下,張?zhí)鞄煾笾轮v了一下,講得飛快,所羅門搖搖頭,沒有聽懂。臺上的加里給所羅門翻譯了一下,說了一通。
所羅門搖搖頭對張?zhí)鞄熣f:“太危險,老朋友,不要弄有性命的危險游戲。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這一天的戲還是舊節(jié)目:“銅錢搭橋”,加里和蘭胡兒上臺,接著是加里的“懸空飛牌”,大崗“頭頂瓷缸”,“仙女撒花”蘭胡兒一人演,她拿傘走繩一次,再拿司的克走一次,比以前一綠一紅兩少女同起同落,精彩程度差多了。
張?zhí)鞄熀退_門的節(jié)目在最后。兩人一邊照顧著后臺,一邊看著場子,不管大崗與小山如何起勁地敲鑼打鼓,不管蘭胡兒表演何種柔功,留聲機放什么煽情的流行歌曲,場子里的看客比以前少得多,新客大多是第一次來大世界的小孩子們,拖著父母的手不愿意走。老客很少,他們都看過了,路過,晃一眼就走,有癮頭的老客真是比不上彈詞戲文,新客又不如電影。
看來不下狠心,唐老板真會拿他們開刀,趕出大世界,弄個新班子來招客。
所羅門哪怕想著心事,也不像張?zhí)鞄熌菢勇对谀樕隙焉厦碱^,他總是高深莫測地摸著他的半白胡子。這兩天所羅門對蘭胡兒還是不冷不熱,不過對加里卻沒擺父王的譜。她在高高的單木凳上做柔功銜花頂碗,下面張?zhí)鞄煹拇笈蹜蚍ā凹t花金魚”得細(xì)工慢活準(zhǔn)備,她有意多花些功夫。木凳窄小,她轉(zhuǎn)動身體,一只腿抬起,放下,另一只腿斜出,又放下。唱片放第二道,聽得人心眼兒煩。
蘭胡兒接過小山遞上一疊碗,接碗到左腳,又接碗到右腳。平時練時用的是瓦片,上臺用亮眼青花瓷碗。三疊青花瓷碗,每疊四個,正頂在她顫巍巍的頭頂和雙腳上。小山做了個手勢,她的雙腳伸開,只靠嘴咬住花,翻倒在半空中。小山和大崗從左右兩側(cè)過來。取過腳上的碗,她再用雙腳捧取下頭頂?shù)耐搿?/p>
這是最后一個動作:踢碗,翻身,落地,再伸手接住踢出之碗,本是最難做。她對自己說,好生穩(wěn)住,等最后關(guān)頭亮彩。她口銜住花里的鋼架,躬起身子,隨著音樂左扭右擺,等小山給信號——也就是張?zhí)鞄煖?zhǔn)備好給小山信號,她才可以做最后的動作。
張?zhí)鞄熌沁呍郊痹阶霾缓,大崗今天也不知為何手腳格外遲鈍,把帶水的金魚玻璃缸給張?zhí)鞄煏r,打翻了里面的機關(guān),金魚活蹦亂跳在地上,紅花本就是絹花,只是要拾起魚來重新放妥水。
加里在幫所羅門準(zhǔn)備汽油之類,還有滅火器和水桶必須放在一邊,這些東西缺一不可,若是萬一做戲法有點漏洞,著了火,那可來不及了。
蘭胡兒用牙齒咬住那么一點鋼東西,整個身體懸在上面,再多一秒鐘就堅持不住了,這時張?zhí)鞄煶∩阶隽艘粋手勢,小山又朝蘭胡兒做了信號。她盤在頭頂?shù)碾p腳,把四個青花瓷碗往高處一踢,喊一聲“嗨”,倒翻到臺上站定亮相收勢,收勢中右手一伸,把落下的一疊碗手里接住。這是最贏人喝彩的一招。
可這一次她覺得有點不對勁,盤弄柔功蜷翻身體時間太長了,雙腳踢碗時,腿里少一把準(zhǔn)勁,拋出的線就有點偏。
她一個后翻站定,伸出手才發(fā)覺事情非常不妙,碗斜飛出去,眼看要落到一邊。
急著想落出一個漂亮的收勢,若跳出一步去接那疊碗,收勢就破了,如果那疊碗掉在地上,就會響亮地砸碎,滿地瓷片。看客必然喝倒彩。
兩難之境何棄何從?她倒翻到空中正要落地,偏偏天師班正在節(jié)骨眼上,任何失手,會有人——那個監(jiān)場子的人坐在下面——會去報告給那個僵尸臭蟲混賬唐老板,哪一種砸場都會被趕出大世界。這一瞬間,她亂了方寸,如有千萬顆尖針扎入般痛。
剎那間的事不容她決定,她落地做了一個漂亮的收勢,展露笑容,心里備好了聽到一疊瓷碗落地的滿場倒彩。
就在這時,一個黑西裝白襯衫白手套少年,從臺側(cè)大跳一步到臺上,伸手接過正從空中落下來的一疊四個瓷碗,順勢舉起,好像是早就安排好的收尾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