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黎明時下的更大了,仿佛大朵大朵的白玉蘭自天而降。房屋、亭臺、樹木、汽車……夢幻般裹上了圣潔的婚紗。
朱玉峰漸漸從夢的灰暗里浮了出來,呆呆地望著玻璃窗,辨別那顫微微飄落的影子,迷惑地清理著思緒。分明是夏天,怎么就下雪了呢?
躺在床上像躺在雪地上冒險,昏昏沉沉,四體僵硬。他起身下床,輕飄飄的似宇航員行走在失重的環(huán)境里。推開窗子,寒風(fēng)夾雜著大朵大朵的雪撲了進來,純潔又浪漫,瞬間掃蕩了身體的灼熱,連肋骨都感受到了雪花的冰涼。他覺得自己要不就是頭暈,要不就是在夢中,對看到的一切,產(chǎn)生了一浪高過一浪的疑惑。
高低柜上的座鐘敲了七下。玉峰出神地望著左右擺動的鐘錘,仿佛一下下擺在他腦門上
一位干瘦枯竭的男子詫異地瞪著他,他不由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那正是他本人,映在制造了景深效果的大衣鏡里。朱玉峰撲到鏡子前……錯亂的神情讓他再次意識到,這位皮包骨頭、驚訝錯亂的人就是自己——美男朱因斯坦。
他像馬背上的拙劣騎手,被重重地拋下,墜入時空的深淵。死不是人生里的事情,活人都沒有穿越過那個門坎。
所有的思緒凝聚在夏天,一個火熱而美好的日子……此時,他被一種可怕的錯亂情緒所左右……真想以頭撞墻。
媽媽端著泡著毛巾的塑料盆走了進來,猛然看到兒子,臉盆啪地掉在地上,腳下一片汪洋。她哭嚎得一把抱住兒子,仿佛兒子隨時會被搶走似的。
發(fā)生了什么事?媽媽的頭發(fā)怎么灰白了?朱玉峰詭異而錯愕,不是擔心死,而是懷疑生。
人不可能看到比自己的疑惑更真實的東西了。
朱玉峰感覺自己為了逃避世界的重量,不得不把身體藏在隱秘的穴巢里;杳运膫月零二十三天后,朱玉峰奇跡般蘇醒了。鄰居、親戚們聽到訊息,也都趕來慶賀——借給這家的錢有償還的可能了,之前可真以為是肉包子打狗呢。幾年之后,當?shù)弥@個倒霉蛋成了白鷺市最年輕的富翁時,個別人卻又想把良心包成肉包子……可玉峰深知,有些人空有狗的奴性,卻沒有狗的忠誠。
幽默不是一種心情,而是一種方式。生活和朱玉峰開了個玩笑。長睡之后失去了爸爸,也失去了進北大或清華就讀的機會,枉費了連續(xù)三年全市第一的好成績。
“一條河就是一個佛,千百年來就這樣流淌著,默默為眾生禱告……”當初朱玉峰讀到這句話時,只覺得雋永,但現(xiàn)在卻汗毛直豎。
那個并不遙遠的夏日,爸爸在西城的立交橋口接上兒子,玉峰一只手摟著爸爸的腰,一只手抓著后座……玉峰緊閉著雙眼,努力回憶那夏日黃昏的風(fēng)是如何灌進衣衫、吹揚頭發(fā),他又如何嗅著爸爸的氣味,碰觸著他的肩胛骨……
2009年高考后第10天——6月19日,在南壩河的橋上,被撞飛到河里,爸爸當場溺亡,玉峰昏迷不醒。
那是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兩輛驕車相撞,又撞飛了摩托車,造成了三死一傷的悲劇。玉峰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被當作毫無希望的植物人遣送回家。
同時掉進河里的另一輛驕車,車上三人,只有副駕駛上的中年男子,破窗而出,保得性命。他叫朱仁道,是出獄不久的殺人犯,也是交通廳副廳長朱仁明的弟弟。
在命運的寬宏大量面前,生還的朱玉峰像罪人似的羞愧不安,心成了上鎖的牢房,拒絕探視。他像落水狗抖落身上的水,也想抖落夢魘、病痛、失意和憂傷……他不明白是什么在毀滅自己。心蜷縮著,只有花生米那么大。
幸福生活像夢一樣簡化成了記憶。二十六萬元的巨額醫(yī)療費,似乎成了這個家永遠也還不起的巨債。探究肇事者的信心不大,因為跟別的人命案子相似,復(fù)仇的證據(jù)一無所有。
僅僅為了做點事情,玉峰每天都要來南壩橋。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回憶過去,有時并非為了紀念,而是體驗一種略帶憂郁的享受,但馬上又為自己的這種感覺而慚愧不已。
“你在嗎?”玉峰默默地呼喚爸爸!澳腥死戏胖腔顑翰挥,真的會越變越小嗎?”之前,他很想問爸爸這個問題,卻一直沒機會開口。
寒風(fēng)勁吹,河堤上的枯草毛發(fā)似的倒伏著。背陰處的積雪閃爍著銀白的光芒,像深褐色的長堤上白癲風(fēng)似的斑塊。河道中間,混濁的波紋美妙地涌動著,近岸處結(jié)著晶亮的冰層。游人們在岸邊賞景拍照。
暗綠的冬麥昏睡著,一如玉峰曾經(jīng)的昏睡。
然而這昏睡終會被擊碎,就像波浪在河堤上撞成碎片?諝饫镲h浮著徹底的絕望。南壩河帶走了自己的靈魂,玉峰感覺肉體麻木地活著,靈魂和肉體已分離。破壞之中含有一種神秘的快感,像兒時用針刺氣球般的痛快。他不敢表現(xiàn)出輕松的感覺,可他確有幽靈附體的喜悅。出門時,媽媽把灰色的羊毛圍巾繞在他脖子上,還系了個麻花結(jié)。“給你爸新買的,他沒圍過!
說謊。玉峰分明記得爸爸圍過,還不止一次?伤幌脒`抗媽媽。此時,站在橋頭,北風(fēng)吹得正緊,圍巾卻像一條蛇,越來越用力地勒緊他的脖子,他窒息、驚慌、難以忍受,終于扯開圍巾,向河里扔去,可北風(fēng)卻收起圍巾,向高處托舉著,起起伏伏地吹向公路……圍巾翻卷,身不由已地隨風(fēng)而去,最終掛在了冬青上。
一位開拖拉機的中年男子,停車,取下圍巾,繞在了脖子上。拖拉機冒著一朵一朵的黑色浪漫走了。
玉峰終于明白,電影里從去世親人的衣物里獲取溫暖,都是虛假的表演。
玉峰的人生在十八歲時拐了個彎。當我沉醉在床上的時候,我被洗牌出局。
他凝視著風(fēng)景——沒完沒了的天空、流淌不息的河水、灰暗的村落、從不安分的樹木。人無非是田野上的一棵野草罷了。
昨天下午,平安中學(xué)已退休的郭新副校長到家里看望。郭校長曾為玉峰的班代理過數(shù)學(xué)課,非常欣賞玉峰的才華,稱玉峰是他四十年教學(xué)生涯難遇的奇才。當玉峰從南壩橋返回時,在門口聽到了郭校長和媽媽的對話。
“玉峰返校復(fù)讀,保證能進一流大學(xué)。”
“掙饅頭比翻書本實用的多……”
“讓他上學(xué),能給你掙一堆金饅頭!”
媽媽是個絕對派,沒時間理會那些沒揮過鋤頭就以為種地不辛苦的人。
玉峰真想給媽媽跪了。如果不能上學(xué),不如死了好。
屋里傳來椅子挪動聲,玉峰急忙閃到西屋里。郭校長走了出來,又回頭向屋內(nèi)望了一眼,嘆了口氣,步履沉重地向院門口走去。
再純真的人也會突然被惡魔迷住心竅。玉峰在西屋的柴堆上坐了很久,夜幕降臨,黑暗籠罩著世界,媽媽到西屋取煤球時,才發(fā)現(xiàn)冰冷的發(fā)呆兒子。媽媽抱著兒子,心疼的熱淚縱橫!半y道變傻了嗎,孩子?”
有關(guān)系嗎?反正不用學(xué)習(xí)了!
未來像沒有箍的木桶,散了架。
一只蟋蟀不受干擾地放聲歌唱,多少沖淡了室內(nèi)的憂傷。
月光灑下一層深淺不一的銀色,將灰蒙蒙的山野染成潔白世界,夜鳥在黑暗中叫囂,在樹林之間自在飛翔。
生活是可笑的,玉峰和前來慶賀的人一起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