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靠開飯鐘點來估摸時間，盡管飯點既不準(zhǔn)時亦無規(guī)律；他們整日以最簡單無聊的游戲取樂，天黑時則憑著某種默契一同入睡，而不會等夜晚某個特定的鐘點，因為他們無從知道準(zhǔn)確時間；事實上，有多少個囚犯就有多少種不同的時間。剛被關(guān)進來時，這三十二個人共有三塊不錯的表，外加一個二手且靠不住的 — 或者說有表的人是這么斷言的 — 鬧鐘。兩個戴手表的人最先離去，他們在某天早晨七點離開牢房 — 或者是鬧鐘指向的七點十分 — 沒過多久，也就幾個小時以后，當(dāng)手表重現(xiàn)時，已然戴在其中兩名看守的手腕上了。
這樣一來，只剩下鬧鐘和一塊系鏈子的老式銀質(zhì)大懷表，分屬火車司機皮埃爾和布爾格的市長。這兩人之間漸漸滋生出一種競爭意識。他們把時間視為己有，而不屬于其他二十八個人。可是，他們的時間不一致，因此都以一種狂熱的姿態(tài)捍衛(wèi)各自的時間。這種狂熱使他們與其他獄友疏離，結(jié)果每天任何時候總能看到他倆待在這間大水泥窩棚的同一個角落，甚至連吃飯都形影不離。
有一次，市長忘了給懷表上弦。那是充滿流言和猜疑的一天，因為前一夜，他們聽到了從市區(qū)方向傳來的槍聲，情況正如兩個戴手表的人被帶走前一樣。“人質(zhì)”這個詞猶如被一陣突起的狂風(fēng)卷集的烏云，一筆一畫地在每個人的頭腦中凸顯出來。牢房里冒出各種古怪的念頭，市長和火車司機倒是愈加親密，似乎害怕德國人存心跟有表的人過不去，要攫奪他們的時間。市長甚至準(zhǔn)備向其他獄友提議把余下的兩塊表藏匿起來，這樣總比完全沒有表看時間好。然而，當(dāng)他剛開口想說出這個主意時，忽又覺得這樣似乎顯得有些懦弱，因此話說了半句就戛然而止。
不管那晚究竟因為何故，反正市長忘了給表上弦。清晨醒來，天色剛剛亮到可以視物，他便急忙查看自己的懷表。 “哎， ” 皮埃爾開口了， “幾點鐘了？那老古董怎么說？”指針定在一點差一刻的位置，如同被人棄置的黑色殘骸。對市長而言，這簡直是他一生中最可怖的時刻，比德國人抓到他那天還糟糕，不，遠(yuǎn)比那天糟得多。監(jiān)牢破壞了一切感知能力，而最先喪失的是分寸感。他的目光從其他人臉上一一掠過，好似自己實施了某種背叛行為 — 背棄了唯一真實的時間。他在心中感謝上帝，牢房里沒人來自布爾格。犯人中有一個是埃泰恩的剃頭匠、三個職員、一個卡車司機、一個菜販子和一個煙販子 — 除一人外，其他所有犯人的社會地位都比他低，這使他感到自己對他們負(fù)有更重大的責(zé)任，同時，這也使他覺得其他人容易騙過，于是他對自己說，終究還是這樣好些：與其讓他們依賴各自的無憑臆測和二手鬧鐘，倒不如讓他們相信仍知道正確的時間。
他根據(jù)鐵柵外灰蒙蒙的天色快速估算了一下�！艾F(xiàn)在是五點二十五分�！彼麍远ǖ鼗卮�，并直視著其中一人緊盯的目光，擔(dān)心他或許會洞穿自己的謊言。這是個巴黎的律師，名叫夏瓦爾，是一個孤獨的家伙，不時笨拙地試圖證明自己仍然算得上是個人物。其他大多數(shù)犯人都將他視作怪人甚至是笑柄：律師可不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普通人；他原本是在某些特定場合才被擺出來的氣派的玩偶，可如今他早已失去那身黑袍，什么都不是了。
“胡說，”皮埃爾說，“那老古董怎么啦？現(xiàn)在可是六點差一刻�！�
“你那種廉價鬧鐘總是走得快�！�
仿佛出于習(xí)慣，律師尖銳地指出：“昨天你是說它走得慢。”從那一刻起，市長開始敵視夏瓦爾。獄中只有夏瓦爾和他是有頭有臉的人。他心想：我可絕不會這么不給夏瓦爾面子。他隨即開始搜腸刮肚地找尋一個合理的解釋 — 某種隱秘而卑鄙的動機。盡管律師極少說話，也沒有朋友，但市長得出的結(jié)論是：“嘩眾取寵。他以為他將會統(tǒng)治這個監(jiān)牢。他想做個獨裁者�！�
“讓我們瞧瞧老古董吧�！逼ぐ�爾說。不過，懷表被銀鏈牢靠地拴在市長的馬甲上，鏈子上沉甸甸地掛著一些印章和硬幣。它是不可能被奪走的。對這個要求他完全可以嗤之以鼻。
然而，那一天卻在市長心中留下了永久的烙印，跟其他那些令人異常焦慮的黑暗日子一起，形成了一套個人獨有的日歷，譬如結(jié)婚、第一個孩子出世、市政會選舉、妻子去世等等。他必須想方設(shè)法讓表繼續(xù)走起來，還得在沒人留意時將指針調(diào)到一個合理的時間 — 可他感覺巴黎來的律師整日盯著自己。給表上弦其實相當(dāng)簡單，即便表沒停也得上弦，他只需將發(fā)條上到一半，當(dāng)天晚些時候再若無其事地擰一兩圈就行。
就連這都沒逃過皮埃爾的眼睛�！澳忝�活什么呢？”他狐疑地問道，“你已經(jīng)上過一次弦了。老古董是不是壞了？”
“我根本沒過腦子就上起弦了�！笔虚L回答，可他的腦筋從未轉(zhuǎn)得如此之快。他的表已有大半天時間比皮埃爾的鬧鐘晚了五個鐘頭，要找機會調(diào)整指針便愈發(fā)困難了。在這里，即便解決內(nèi)急時也沒有機會。院子里擺放的一排水桶就是廁所，而且為了便于看守看管，不許任何犯人單獨上廁所，一次至少去六個人。市長也不能一直等到晚上，因為牢房里不許點燈，所以天太黑時無法看清指針。他還得始終在頭腦中記錄流逝的時間；一有機會就必須馬上行動，連停下來猶猶豫豫地矯正一刻鐘都不行。
終于，在傍晚時由于打牌爆發(fā)了一場爭吵 — 他們玩的是一種用自制紙牌玩的呼“同”牌戲
—有些犯人大部分時間就玩這個。有片刻工夫，大家注目的焦點都在玩牌者身上，市長趁機掏出懷表，迅速調(diào)整了指針。
“幾點了？”律師問。市長嚇了一跳，仿佛他在證人席上被一個猝不及防的問題給難倒了似的。律師注視著他，臉上掛著習(xí)慣性繃緊的愁容，表明過去的生活沒有給他留下任何東西，以便支撐他挨過如今的悲凄境地。
“五點二十五。”
“我以為比這要晚呢�！�
“這就是我的時間。”市長厲聲回應(yīng)。這的確是他的時間。從今往后，他甚至連一絲一毫出錯的可能性都看不出來了。他的時間不會錯，因為這就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