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復刊后的《詩刊》首次發(fā)表一組愛情詩,一首《我們何必惋惜》的愛情詩倍受讀者喜愛,韋黎明由此登上詩壇,成為當時頗有影響的詩人。
韋黎明才華出眾,興趣廣泛,創(chuàng)作體裁除詩歌外,旁及小說、散文、紀實文學等,身為記者,更是寫下大量極具分量、廣受好評的人物專訪和新聞報道。
本書收入韋黎明一生創(chuàng)作的精華部分,既展現(xiàn)了作者的心路歷程、精神情懷和錦思繡筆,也反映了共和國三十多年來科教文衛(wèi)等各領域的發(fā)展成果。
本書是誕生于共和國黎明時期的一代人的生命寫照,一曲跌宕感人的交響曲,猶如拂去歷史煙塵依然閃爍著思想露珠的時光玫瑰,讓我們看見過去,思考未來。
誕生于共和國黎明時期的一代人的生命寫照
序
陳洪生
2014年3月12日,愛妻韋黎明(原名艾梅梅)因患急性大面積腦梗永遠離開了人世,令我悲痛欲絕。兩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思念她,至今也不愿意相信她真的遠去了。我用一年多時間整理了她的詩文和照片,結成這本《黎明之歌——韋黎明詩文集》,作為對她的紀念。
梅梅的一生本身就像一本書,有很多詩樣的故事。
梅梅出生的那天時值臘月,梅花綻放,她的父親詩人艾青高興地為她取名梅梅。
梅梅從小聰明伶俐,齊刷刷的小劉海遮住了寬寬的額頭,嘴角上總是蕩著兩個小酒窩,一雙顧盼飛揚的大眼睛更是被母親嗔為“吊眼”。京劇名家阿甲一看到她就要收她為徒,說她“扮相好”。梅梅一生下來還在搖籃中時,父親就非常滿意地晃著腦袋說:“不錯,這個孩子長得漂亮,像我!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院子非常美麗。梅梅家住在里面一棟中西合璧的三層樓里的一樓,二樓住的是大作家丁玲,三樓住的是著名作家、詩人蕭三。在梅梅的記憶中,丁玲是一個慈眉善目的阿姨。三十多年后,當梅梅在北京木樨地22樓重新見到丁玲的時候,丁玲緊握著梅梅的手,興奮地說:“小梅梅,我還保留著你的照片呢!”那是捷克女漢學家丹娜訪問艾青家時拍的一張照片,但梅梅從來沒有看到過。回家后她感慨地告訴我:“時隔這么多年,丁玲經歷了那么多的苦難,北大荒的風云,山西的軟禁,秦城監(jiān)獄……她的生活比父母離異后的我們家,肯定更艱難。她竟然還保留著我小時候的照片!這令我非常感動。當我看到照片背面丁玲親筆寫的一行蒼勁的鋼筆字‘梅梅在看萬花筒’時,禁不住熱淚盈眶。照片上的我似乎只有三四歲,正瞇起一只眼,向當時流行的萬花筒里張望,樣子十分專注……命運真是奇怪,你向生命的玄妙之處窺探,有時一無所有,有時又會有驚人的收獲。”
1955年,梅梅的父母離婚后,當作家的母親韋嫈選擇去以女工為主的國棉三廠下廠體驗生活。梅梅隨母親搬到國棉三廠,深深地喜愛上了工廠周圍一派自然的農村風光:靜靜的肅穆的古代陵墓,清清的小溪,高高的黃土山崗。春天,她和哥哥去捉泥鰍;冬天,到湖上去滑爬犁。
梅梅六歲時又隨母親搬到天津作家協(xié)會。這是一個足以激發(fā)小孩子想象力的地方:高高的圓柱子支撐著一座堂皇的宅邸,活像一個伯爵的城堡;寬敞的種滿高大樹木的院子和山石層疊的假山,都給人一種新奇神秘的感覺。梅梅和兩個哥哥都迷上了畫畫。從工筆仕女到各種山水花草的國畫,都一一臨摹過。這個愛好對他們的一生都有著巨大的影響,哥哥艾軒終于成了名揚中外的畫家。多年以后我們聊起此事,梅梅為了證明自己曾經學過畫,當場作山水畫一幅,信手拈來,筆法之熟練頗有名家風范,令我嘆服。我們還曾相約退休后一起學習繪畫,然而這些都成為了美好的追憶。
1962年,梅梅的母親韋嫈同老紅軍邢亦民組成了新的家庭,一邊各有四個孩子,多年來相親相愛,過得其樂融融。繼父邢亦民對梅梅十分疼愛,視若己出。梅梅在腦梗發(fā)病前兩天曾同哥哥艾軒長談往事,其中說到她人生中要感謝兩個男人:一個是邢亦民,不僅給予她無盡的父愛,也在當時“出身論”盛行時成為她的政治依靠,使她少受了許多磨難;另一個男人是我,她同我的生活是幸福的。
1963年梅梅考上了北京師大女附中,這是北京最好的中學。老師付出的辛勤勞動,為學生打下十分堅實的知識基礎,在日后的歲月使她們受益匪淺。梅梅學習成績很好,尤其是作文更突出。她十五歲時寫的《“勝利者”的演講》等諷刺短文,揭露了美國在越南的失敗,其犀利的文字曾被當作大報的短評傳抄到其他城市 。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這一年,梅梅剛滿十六歲,像許多青年學生一樣,隨著席卷大地的狂風,懷著保衛(wèi)毛主席的決心,參加了破“四舊”和“大串聯(lián)”,走遍了江南的幾個省。她還步行上了井岡山,鍛煉了體魄。后來,同學之間又分成了幾派互相攻擊,她逐漸對運動感到十分困惑。1967年至1968年初,她不愿參加運動在家當起了“逍遙派”,一邊復習功課,一邊認真地讀了許多馬列著作。雖然像恩格斯《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和列寧《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等經典著作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說顯得太枯燥了些,但為她人生觀的樹立打下了基礎。
1968年6月,十八歲的梅梅從北師大女附中畢業(yè),被分配到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勞動四年多。在荒涼的土地上,梅梅和知青們一起蓋起了房子,種上了小楊樹、麥子和大豆。一年后梅梅已經完全掌握了所有農活,后來又被調到畜牧排放了一年的馬。農場勞動強壯了她的身體,磨礪了她的意志,后來她常常說,經過那樣的鍛煉后,再遇到任何困難都無所畏懼。
這個階段梅梅開始學寫古體詩!抖漳榴R》:“莽莽暮云壓完達,戎裝素裹賽胡娃”!秹褎e》:“男兒壯別氣飄飄,大風走地七星高。無飾淡裝萬里白,紅暈一抹三分嬌”!赌撂臁罚骸榜R蹄輕碎,悠蕩鞭兒不覺累”,“東風作戲灌我醉,千草萬花扯褲腿,日落收馬把家歸,晚霞齊飛”。表現(xiàn)了年輕人的豪氣和對北大荒的贊美。
她也寫了比較勵志的現(xiàn)代詩《我們還要起航》:“我的小船,還沒有駛到岸邊,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它擱淺了?這是在深夜啊!”“在太陽升起以前, 我們還要起航。”以及歌頌革命精神的《保爾之歌》《向聶忠信學習》等。
北大荒緊張的勞動固然艱苦,但思想上的禁錮和精神上的痛苦更使她飽經磨難。這反映在她寫的一些現(xiàn)代詩中,比如《你——寫在困難的時刻》:“倔強的意志,可以迎擊這些摧殘。年輕的自尊,卻受不了這樣的非難!”“我恨不得有一天,用胸膛迎擊敵人的刀劍,挖得出的也只有又紅又熱的心肝!”
1972年,由于梅梅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她從北大荒轉到了父母所在的湖北五七干校,后又轉到江西一個生產半導體材料的工廠。為了適應新的環(huán)境,她隨母姓把姓名改為韋黎明。在那里她一邊當工人上班,虛心向師傅學習,一邊開始緊張地復習功課,希望找機會上大學。
1973年,梅梅終于被工廠推薦參加工農兵大學生入學考試,她考得很好,數(shù)學甚至得了滿分。然而在“四人幫”橫行的時代,清華大學以其生父是右派艾青為由拒不接收。后來,因為她所在的工廠是四機部的無線電元器件廠,僥幸上了江西大學物理系無線電專業(yè)。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讓她如羅莎·盧森堡說過的那樣:像一支兩頭點亮的蠟燭,加倍努力學習。她的專業(yè)課和英文都學得很好,還擠時間閱讀了許多文學名著和詩歌。上學期間,她參與了抵制“四人幫”、悼念周總理的活動,并且是第一個把北京粉碎“四人幫”的消息轉告給江西省領導的人。
1976年底,梅梅從江西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所任實習研究員,研究課題是當時最先進的技術之一核磁共振。梅梅算得上是她那個文化家庭中唯一摘取過數(shù)理化桂冠的人,北京師范大學物理系的一位教授發(fā)現(xiàn)她人才難得,曾建議她報考他的研究生,但梅梅無意在科學的殿堂逗留。
1979年10月,經《北京周報》社長段連城親自考試,梅梅轉行調到了這個以英、法、俄、日、西等多種文字發(fā)行的外宣刊物,并很快憑借自己的聰穎和勤奮,成為出類拔萃的記者。她認真鉆研改革開放后對外報道的方式方法,力爭用外國人能讀懂、理解、接受的語言撰寫文章。她曾參加過新華社和湯姆森基金會舉辦的新聞培訓,提高了傳媒業(yè)務和英語水平。她的報道真實感人,吸引了不少外國讀者來信和她交流。有些文章受到中央領導和有關單位的好評、推介并榮獲了各類獎項。她獲獎作品中的《長征中的婦女》《新院長說:堅持雙百方針》《科技副縣長作用顯著》《第25屆奧運會新聞報道》《數(shù)學研究獲重大成果》《人與生物圈計劃在中國》等至今都被媒體同仁稱道。
凡是接觸過梅梅的人,都覺得她除了有新聞記者的潑辣和聰慧外,還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風范。1986年9月,漢城第九屆亞運會,中國首次向未建交國韓國(時稱南朝鮮)派出體育代表團和記者。當時中韓兩國交流很少,由于梅梅是八十九名中國記者中唯一的女記者,又年輕漂亮,反倒成了韓國記者追蹤采訪的對象。韓國的《中央日報》《東亞時報》等都刊登了采訪她的照片和報道,稱她為“萬綠叢中一點紅”,電視臺還播放了錄像。那時的韓國人對中國人有著強烈的好奇心,無論是記者、店員還是出租司機、家庭婦女,一聽到是大陸來的中國人就會提一堆問題:“你對韓國印象如何?”“你們去過北朝鮮嗎?”他們以為中國人都去過北朝鮮。一位負責接待的女士問了梅梅許多婦女關心的問題,甚至問:“你們中國是不是共產黨員可以比一般人多生孩子?”梅梅笑著一一向她做了解釋。本來出國前國家體委的宣傳官員們曾為記者團中這位唯一的女性傷了一番腦筋,他們甚至以情況復雜為由,建議撤換掉她。但是《北京周報》的領導獨具慧眼,他們認為自己派出的這位女記者能獨當一面,無須另換他人。結果她不負眾望,順利地完成了這次釆訪任務。面對韓國電臺、電視臺和各家報紙的采訪,她對答如流、侃侃而談,以至于代表團中的一位男記者說:“如果中國的女記者都像她這樣給中國人長臉該多好啊。”
梅梅似乎天生就是做記者的料,對于各類素材都有著驚人的直覺和敏銳。當年我們住的西便門社區(qū)為解決中小學生中午吃飯的問題辦了“小飯桌”,梅梅很喜歡那里的刀削面,有時中午也在那里吃飯。有一天她回來說,京城這地方真是藏龍臥虎,一不留神就可能遇上將帥豪門的公子王孫。她中午在“小飯桌”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個老頭似乎與眾不同,留著山羊胡子,一只腳微跛,天真純樸而又不失幽默聰明,雖然衣著不起眼,可神態(tài)中總是帶著一份傲然,而且時不時冒出幾句英文,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卻有著錦衣玉食的派頭,還強調說自己是屬大龍的。此人原來是袁世凱的嫡孫袁家融,早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拿了博士學位以后回國工作,專業(yè)上也頗有建樹。梅梅說,若是歷史一不留神讓袁世凱得了逞,眼前這位豈不也是“皇上”了嗎?后來她又專門采訪袁家融,寫出了上萬字的初稿,可惜由于身體不好未能完稿。
韋黎明,曾用名艾梅梅,著名詩人艾青的小女兒,1950年2月14日出生于北京。大學畢業(yè),曾任《北京周報》社記者、采編部主任,首都女記者協(xié)會理事,中國體育記者協(xié)會理事等。1979年開始在《詩刊》《人民文學》《青年作家》等全國性刊物雜志上發(fā)表詩歌幾十首以及小說等文學作品。詩《懷念》《給Z》入選當代女詩人詩集《她們的抒情詩》;《我們何必惋惜》《給Z》入選《當代優(yōu)秀短詩選》;《終于》被收入《青春詩歷》;另有詩歌作品被收入《中國當代抒情小詩五百首》《新時期詩歌精粹》《知青詩抄三百首》等。在《人民日報》《瞭望》等全國性報刊發(fā)表紀實、新聞作品等數(shù)十篇。在《北京周報》刊登新聞報道性文章達百萬字。
序一 梅香如故 /陳洪生
序二 懷念梅梅/艾軒
詩歌卷
小說、散文、回憶錄卷
書信卷
人物特寫、專訪卷
新聞報道卷
自書小傳
童年時就像霧里看花,我們只注意自己喜歡的一張小紙片,一朵小花,一串小珠子。而對于發(fā)生在我們周圍的許多事不明真相,那么多重要的人和重要的事從我們身邊掠過,我們竟渾然不覺。并不是沒有不順心的事,然而那畢竟是些愉快的日子。據(jù)說,我出生的那天就非常熱鬧。母親剛剛生下我,街上就鞭炮震天、鑼鼓齊鳴。她十分詫異,問了人家才知道,這一天是中蘇友好互助同盟條約簽訂的日子——1950年2月14日。
前些年的一天,我哥哥艾軒(小名圭圭)打電話給我,他用夸張的語氣說:“想想吧,梅梅,多么可怕,所有小時候認識我的人,都記得我穿著一雙小雨鞋!”我不禁大笑起來。的確,在所有那些業(yè)已發(fā)黃的、殘留下來的老照片中,我的這位哥哥都是微皺著眉頭,有著一副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苦惱和憂郁。前胸總是別著一個別針,上面掛著一條擦鼻涕的手帕。相比之下我的面容倒還開朗,有時甚至算得上笑容可掬。我那祖?zhèn)鞯拇箢~頭被齊刷刷的小劉海遮住了,嘴角有兩個小酒窩,眼角微微上斜,母親說這個是“吊眼”。怪不得京劇名家阿甲一看到我就要讓我去學唱戲,說我“扮相好”。母親斷然拒絕了,不過她還是贊揚我,一生下來還在搖籃中時,父親就非常滿意地晃著腦袋說:“不錯,這個孩子長得漂亮,像我!边@就是我出生后不久,父親給我定的調子,使我在家里多少有點優(yōu)越感。而二哥艾軒出生時正值解放戰(zhàn)爭年代,那時在華北聯(lián)大的父母不知為了什么,正在鬧別扭,所以他一出生就被送給了河北平山縣的老百姓。那里條件不好,吃不飽,穿不好,還染上了蛔蟲。解放后找回來時是一個細細脖子、大大肚子的慘相。進入六一幼兒園后,老師為消滅艾圭圭肚子里的蛔蟲頗費周折。
我曾經對一位作家開玩笑地說,我出生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長在天津作家協(xié)會。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院子很美麗。我們住在里面一個中西合璧的三層樓里。我家住一樓,二樓住的是大作家丁玲,三樓住的是著名作家、詩人蕭三,而我小時候對這些一無所知。在我眼里丁玲是一個慈眉善目的阿姨,她的手很柔軟,握起來是一種特殊的感覺。三十多年后,當我在北京木樨地22樓重新見到她的時候,她用依然柔軟的手握著我的手,興奮地說:“小梅梅,我還保留著你的照片呢!”這真使我驚訝。時隔這么多年,丁玲經歷了那么多的坎坷,北大荒的風云,山西的軟禁,秦城監(jiān)獄……她的生活比父母離異后的我們家,肯定更艱難,她竟然還保留著我們小時候的照片,這令我深深感動。當祖慧姐姐把照片給我找出來,我看到照片背面丁玲親筆寫的一行蒼勁的鋼筆字“梅梅在看萬花筒”時,我禁不住熱淚盈眶。照片上的我似乎只有三四歲,正瞇起一只眼,向當時流行的萬花筒里張望,樣子十分專注。這是一張我從來沒有在自己家里看到過的照片。命運真是奇怪,你向生命的玄妙之處窺探,有時一無所有,有時又會有驚人的收獲。
五歲之前的事我?guī)缀鯖]有完整的印象。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像我這么弱智,F(xiàn)在想來,那時家里的涼臺似乎裝了彩色玻璃。夏日的陽光透過枝葉茂密的樹葉投射下來,滿地斑斕,恰似一幅印象派的作品。記得有一天家里突然來了一個外國女人,金發(fā)碧眼,帶來很多甜美的葡萄。她拿著照相機為我照了很多照片,然后把它們紛紛放大。在那些放大的黑白照片中,我的頭顯得格外大,張著一雙惶惑的大眼睛看著鏡頭。那時候我就對色彩有著特殊的印象。于是那棕色的木器、外國女人金黃色的頭發(fā)和豐滿的紫色葡萄,構成了我童年印象中的一幅定格的彩色油畫。后來才知道這位女士是捷克的漢學家丹娜。也同樣是三十年后,我才讀到父親艾青為這位亡友寫的悼詩:“動亂不安的年代,友誼像陰天的蘆葦,在風中哆嗦著,發(fā)出聽不見的哀嘆……”
小時候,我們完全是玩瘋了。我沒有看見過一本書描寫的小孩像我們玩得那么痛快,那么淋漓盡致。1955年,母親與父親離婚后,我們搬到北京東郊國棉三廠的宿舍。母親遵循黨的文藝路線,認為需要下廠體驗生活,她選擇以女工為主的國棉三廠。當我隨母親搬到國棉三廠時,我卻深深地喜愛上了工廠周圍的一切。那里完全是一派自然的農村風光,靜靜的肅穆的古代陵墓,清清的小溪,高高的黃土山崗。春天,我和哥哥去捉泥鰍;冬天,到湖上去滑爬犁。大自然的雨露清風陶冶了我的男孩子氣。
六歲時我們又搬到天津作家協(xié)會。這是一個足以激發(fā)小孩子想象力的地方。高高的圓柱子支撐著一座堂皇的宅邸,活像一個伯爵的舊居。寬敞的種滿高大樹木的院子和山石層疊的假山,都給我一種新奇神秘的感覺。孩子們讀的書上都是王子、公主,最壞的不過是大灰狼。當?shù)仙奶偬}花開放時,我常常坐在粗粗的藤蘿枝上,津津有味地讀著有關王子和公主、勇士和小紅帽的小人書。當我年事稍長,回想起那個六歲的小姑娘在藤蘿花下的種種幸福的幻想時,心里想到,要是一個人幼年時就會知道以后的事,要是她知道人生未來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還會那么悠閑自得地生活下去嗎?
后來哥哥們來了,他們起先十分著迷于《三國》《水滸》中的英雄和飛檐走壁的俠客,于是決心練就一身好武藝。我也毫不示弱地在院子里、在假山上和他們用竹竿、木棍對打起來,待到力不能支時便叫一句:“虎口震裂也!”拖著棍子逃跑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又都愛上了畫畫。母親從東安市場買回來了一張桌子,這桌子明擺著設計有問題,四條腿都集中到一個圓墩子上,人一趴在上面整個桌子都輕輕搖晃。我和哥哥就是在這個桌子上開始的早期“繪畫生涯”。和新桌子一起買來的還有一個玲瓏剔透的小書架,下面幾層可以放書,上面呢,布滿了小格子和小抽屜,整個書架像一件精雕細琢的工藝品。現(xiàn)在再也找不到做得那么精巧的家具了。小書架透著一種優(yōu)裕的傷感,使人聯(lián)想到它的鼎盛時期,不知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心愛之物。這討人憐愛的小書架常常使我想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事實上我們也沒有辱沒它的身份,總是放些高雅的東西進去。中國畫的顏料用小酒盅裝著,密密地排放在格子里,“大白云”“小紅毛”的國畫筆也纖纖巧巧地放在抽屜里面。
媽媽給我們買來桌子和宣紙、筆、顏料,我成了勤奮的小畫家。從工筆仕女到各種山水花草的國畫,我都一一臨摹過。當時畫畫這件事并沒有影響我的學習,從小我就不想讓媽媽為我操心。在學校里我是一個挺乖的孩子,年年成績都很好,年年都是優(yōu)秀生。
我和哥哥花了大量的時間畫畫,這件事對我們的一生都有著巨大的影響。在那些日漸發(fā)黃的照片中,有我俯身看哥哥畫畫的鏡頭,滿臉欽慕之情。想必那時我倆已分出高下,他為主,我為輔。我的哥哥從那時起就酷愛上了畫畫,終于成了著名的畫家。
1962年當我們隨著再婚后的母親從天津回到北京時,我心里可高興了。還記得在我們的課本里是這樣描寫北京的:“……一群鴿子在北海的上空翱翔,故宮金色的琉璃瓦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從工廠冒出的黑煙好像一朵朵水彩的大牡丹……”繼父是個老紅軍,待我們像親生子女一樣。兩家共有八個子女,過得其樂融融。
一年之后我便考上了北京師大女附中,這是一所教學質量高、要求嚴格的學校。我一生都感激我中學的老師們,感激他們付出的辛勤勞動。他們給我們打下的十分堅實的知識基礎,在日后的年月使我們受益匪淺。而也正是在以后的年月我才愈來愈深地體會到這一點。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這一年(整整一代中國人都不會忘記這一年的。,我才剛滿十六歲。我在十五歲入了團,但是對親愛的少先隊組織依然懷著孩子般的眷戀,舍不得摘下紅領巾。也就是說,1966年時我還是一個戴著紅領巾的共青團員。隨著席卷大地的狂風,懷著保衛(wèi)毛主席的決心,我們參加了“破四舊”和紅衛(wèi)兵運動。曾經親切教導我們的老師、主任、校長一下子都成了“黑幫”,這真使人覺得不可思議而又復雜難解。不久,我和同學們去“串聯(lián)”,走遍了江南的幾個省,當時我們還是對政治一無所知的孩子。后來,同學之間又分成了幾派互相攻擊。我對這些十分困惑,但是在那樣的一種形勢下,誰又能置身事外呢?反過來講,即使是飽經滄桑、有豐富政治斗爭經驗的老一輩人,不是也在這場風暴面前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嗎?
1967年至1968年初在家“逍遙”的時候,我仔細地復習了功課,又認真地讀了許多馬列著作,雖然像恩格斯的《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和列寧的《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說顯得太枯燥了些。
1968年6月,我從師大女附中畢業(yè)了,被分配到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勞動。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我待了四年多(十八至二十二歲)。我們在荒涼的土地上種上了小楊樹,蓋房子、種麥子、收大豆,一年后我已經掌握了所有的農活。后來我又被調到畜牧排放了一年的馬。在北大荒,緊張的勞動固然艱苦,但最主要還是思想上的禁錮和精神上的痛苦。當你最信任的人都背叛你,當懷疑、造謠、誹謗、歧視充斥,而所有這些都像是在黑暗中發(fā)生的一樣,我們這些在陽光下長大的孩子就像突然置身于黑黝黝的曠野,耳邊是呼嘯的寒風,誰也無法解救你……
1972年,由于我在黑龍江兵團的處境和身體都很糟糕,媽媽不遠千里跑到兵團,幫我把關系轉到了他們在湖北的五七干校,后又轉到江西的一個工廠。在那里我一邊當工人上班,一邊馬上開始了緊張的功課復習。在兵團的四年中我已經覺得破滅的希望又重新點燃了。如果能給我一個機會上學那真是一種重生。
1973年,我終于被推薦參加工農兵大學生入學考試,這一年我已經二十三歲。我并未氣餒,我覺得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時刻,也是少得可憐的一次機會了。我復習得很刻苦,考得很好,數(shù)學甚至得了滿分120分。我滿懷著希望,希望哪一個學校能夠高抬貴手。然而在“四人幫”橫行的時代,清華大學不接收我。后來,因為我所在的工廠是四機部的無線電元器件廠,所以我僥幸上了江西大學物理系無線電專業(yè)。想根據(jù)特長和興趣選專業(yè)在當時根本不可想象,在很多人的幫助下能上一所大學,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不管學什么專業(yè)我都要盡力。羅莎·盧森堡說過:一個人活著要像一支兩頭點亮的蠟燭。學習機會來之不易,我要加倍努力。感謝中學的老師們,他們培養(yǎng)了我們愛學習的好品質,無論在怎樣的逆境中我總是盡可能地學習。
1976年底,當我從江西大學畢業(yè)時已經二十六歲了。我終于又回到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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