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邁考特(FrankMcCourt,1930-2009)
美國資深作家、杰出教師,愛爾蘭裔,1997年普利策獎(傳記文學類)獲得者。主要作品有《安琪拉的灰燼》《紐約,我來了!》《教書匠》等。
邁考特1930年生于紐約,4歲隨父母遷回愛爾蘭,在貧民窟度過了童年。他13歲輟學,19歲懷揣“美國夢”只身重返紐約,做過勤雜工、打字員,當過兵,后考入大學并在畢業(yè)后成了一名教師。他曾獲美國教育界**榮譽“全美最佳教師”稱號,被譽為“老師中的老師”。1987年退休后開始寫作。2009年病逝。
1996年,他的處女作《安琪拉的灰燼》在幾乎沒有宣傳的情況下,靠讀者口口相傳,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名,創(chuàng)下在榜長達117周的紀錄,且一舉包攬普利策獎、全美書評獎、美國年度好書獎等獎項。1999年,《紐約,我來了!》出版。2005年,《教書匠》出版。這三部書合稱“安琪拉的灰燼三部曲”,廣受好評,正如《紐約時報》所說:“堪稱兼具全球影響和人文風格的成長小說杰作!”
一九四九年十月,“愛爾蘭橡樹”號內(nèi)燃機船駛離科克港,本應在一星期后到達紐約市。然而出海剛兩天,我們就被告知船正駛向加拿大的蒙特利爾。我對大副說我只有五十美元,愛爾蘭船運公司能替我支付從蒙特利爾到紐約的火車票錢嗎?他說:不,公司對此不負責。他說貨船是公海上的妓女,可以為任何人做任何事。你可以說貨船就像墨菲的靈魂狗,會陪任何一個流浪漢走上一段路。
兩天后,愛爾蘭船運公司改變了主意,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駛往紐約市。但是又過了兩天,船長被告知:駛往奧爾巴尼。
大副跟我說奧爾巴尼是哈德遜河上游的一座城市,是紐約州的首府。他說奧爾巴尼擁有利默里克的所有魅力,哈哈,那是個養(yǎng)老的好去處,卻不是結(jié)婚養(yǎng)孩子的地方。他是都柏林人,知道我從利默里克來。當他嘲諷利默里克時,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用機敏的話語擊敗他,可我照鏡子看了看自己的模樣:長滿丘疹的臉、疼痛的雙眼,還有糟糕的牙齒。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勇敢地面對任何人,特別是一個穿著制服、將來會擁有自己的輪船的大副。我對自己說:為什么要在意別人怎么談論利默里克呢?在那兒,我擁有的只是痛苦。
后來就發(fā)生了那件奇怪的事。十月美麗的陽光下,我坐在甲板的躺椅上,努力幻想著紐約的樣子,湛藍色的大西洋環(huán)繞四周。我要去看看第五大道或者中央公園或者格林威治村,在那兒每個人都長得像電影明星,有著深褐色的皮膚,潔白的牙齒閃閃發(fā)亮。但是利默里克將我推回到過去。我沒有在第五大道和深褐色皮膚、閃亮牙齒們閑庭信步,而是回到了利默里克的街巷:女人將披巾裹到肩上,站在門旁閑聊天;孩子們玩耍、嬉笑,哭著找媽媽,臟兮兮的臉上沾滿面包屑和果醬。我看到人們參加周日上午的彌撒,當某個餓得全身疲軟的人從長椅上倒下,不得不被教堂后面的男人們抬出去時,竊竊私語聲就會傳遍整個教堂。那些男人對眾人說:讓開,讓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們難道沒看見她喘不過氣來了嗎?我想成為那么一個叫大家讓開的人,因為那樣就有權(quán)待在教堂外面,直到彌撒結(jié)束,然后還可以到小酒館去,而這就是要和男人們站在后面的原因。不喝酒的男人總是筆直地跪在圣壇邊,顯示他們是多么好,又是多么不在意世界末日來臨之前酒館是否關閉。他們比任何人都了解彌撒的應答。他們祝福自己,一會兒站一會兒跪,在祈禱時不停地嘆息,好像比其他教徒更深刻地體會到上帝的痛苦。有些人徹底戒了酒,可他們是最壞的,總是宣講酒的害處,瞧不起那些依賴于酒精的人,好像他們走在通往天堂的正道上。每個人都知道講壇上的神甫很少譴責酒或喝酒者,而他們的行為卻好像上帝會拋棄喝酒者似的。想喝酒的男人們待在教堂后部,一聽到神甫說“禮畢,會眾散去,走吧,解散了”,他們就作好溜出門的準備。他們待在后面是因為口干舌燥,而且覺得自己太卑微了,不能和那些嚴肅的人在一起。我待在門邊,可以聽到他們小聲議論那乏味的彌撒,但如果你不去,就是道德犯罪,盡管你不清楚和旁邊的人開玩笑說“這個神甫不快點你就會當場渴死”是不是更嚴重的道德犯罪。如果懷特神甫出來布道,他們就會坐立不安,不停呻吟:世界上最乏味的布道。而懷特神甫雙眼轉(zhuǎn)向天堂,宣布我們都在劫難逃,除非改正錯誤,把全部身心都獻給圣母馬利亞。我的姨父帕·基廷會說:如果圣母馬利亞給我一杯可愛的奶油黑啤酒,我就會把全部身心都獻給她。他的話讓男人們發(fā)出陣陣竊笑。我想和已經(jīng)長大成人、穿著長褲的帕·基廷姨父一起,和那些口干舌燥的男人站在一起竊笑。
我坐在甲板的躺椅上,腦海里浮現(xiàn)出自己騎車沿著利默里克市到鄉(xiāng)村送電報的情形。我看見自己一大早騎行在鄉(xiāng)村公路上。霧氣從田野里升起,奶牛時不時沖我哞哞幾聲,狗朝我跑來,我用石頭將它們趕跑。我聽見農(nóng)舍里嬰兒哭著叫媽媽,農(nóng)夫們擠完奶后將奶牛趕回田里。
躺在甲板躺椅上,湛藍色的大西洋環(huán)繞著我。前面就是紐約,我夢想的城市,我可以擁有深褐色皮膚、令人目眩的潔白牙齒的地方?墒俏议_始暗自落淚。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竟然會懷念利默里克,那座有著灰色記憶的城市,那座我夢想著要逃離的城市。我聽到了母親的警告:你熟悉的魔鬼比你不熟悉的魔鬼強。
船上原定有十四名乘客,但有一人取消了行程,因此我們只好帶著不吉利的數(shù)字出發(fā)。出海的第一個晚上,船長在晚餐時起立歡迎我們。他笑著說,雖然他對乘客的數(shù)字并不迷信,但是既然我們當中有一位神甫,如果尊敬的閣下能祈禱我們免遭危難,那就再好不過了。神甫是個胖乎乎的小個兒男人,出生在愛爾蘭,但在洛杉磯堂區(qū)待得太久了,沒有一點愛爾蘭口音。他站起來祈神保佑時,有四名乘客將手放在大腿上。那動作告訴我,他們是新教徒。我母親曾經(jīng)說過:新教徒矜持的樣子,讓你可以在一英里之外就發(fā)現(xiàn)他們。神甫請上帝用憐憫和愛俯視我們;在風暴頻仍的海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們都準備好永遠投入他神圣的懷抱。一名上了年紀的新教徒伸出手,想要握住妻子的手。她笑了笑,沖他搖了搖頭。他也笑了笑,好像在說:別擔心。
晚餐時,神甫坐在我旁邊。他小聲說那兩個上了年紀的新教徒在肯塔基州飼養(yǎng)純種賽馬,很有錢。如果我還有點常識,就該對他們表示友善。世事難料。
我想問對飼養(yǎng)賽馬的有錢的新教徒表示友善的好方法是什么,但是我不能問,因為擔心神甫會認為我是個傻瓜。我聽到新教徒們說愛爾蘭人是那么迷人,他們的孩子是那么可愛,以至于你幾乎注意不到他們是多么貧窮。我知道,如果想和有錢的新教徒交談,就得微笑,就得露出我那糟糕的牙齒,那就完了。等我在美國賺到錢,一定沖到牙醫(yī)那兒將我的微笑修繕一番。你可以從雜志和電影上見到微笑是怎樣攻城略地,讓女孩發(fā)狂的。如果沒有那種微笑,我還不如回到利默里克,找一份在郵局的黑暗后屋里分揀信件的工作。在那兒,他們不關心你是否有牙齒。
睡覺前,服務員在娛樂室提供茶水和餅干。神甫說:我要杯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忘了茶吧,邁克爾,威士忌有助我入睡。他喝著威士忌,又小聲問我:你和那有錢的肯塔基人談過了嗎?
沒有。
該死!你怎么搞的?你不想在世上取得成功嗎?
想。
那么,你為什么不跟那有錢的肯塔基人談談呢?他們也許會喜歡你,給你一份馬夫之類的活兒。你的地位會得到提升,而不用去紐約。那里是犯罪的發(fā)源地,邪惡的淵藪,天主教徒得日夜抗爭才能保持信仰。所以,為什么你不跟那有錢的肯塔基人談談,讓自己有所成就呢?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提到有錢的肯塔基人,他總是會竊竊私語,而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如果弟弟馬拉奇在,他就會徑直走到那有錢人跟前,讓他們著迷。他們也許會收養(yǎng)他,留給他上百萬美元,還有馬廄、賽馬、一幢大房子和打掃房子的女傭。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和有錢人說過話,除了說過:夫人,電報。而后我會被告知繞到傭人專用門:這里是前門,你不知道嗎?
這就是我想跟神甫說的話,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說。我對神甫所有的認識就是他們用拉丁語講彌撒和其他事情。他們聽我用英語懺悔我的罪孽,代表我們的主,就是上帝,用拉丁語寬恕我。當神甫一定是件很奇怪的事:早上醒來躺在床上,知道自己有權(quán)根據(jù)心情決定是否寬恕別人。當你懂得拉丁語并能寬恕罪孽時,你就很有權(quán),而人們也就難以和你交談,因為你知道世上黑暗的秘密。和神甫交談就像和上帝本人交談一樣。如果你說錯了話那就死定了。
船上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怎樣和有錢的新教徒,以及要求嚴格的神甫交談。我姨父帕·基廷能告訴我,可他遠在利默里克。在那兒,他把任何事情都攪得一團糟。如果在這兒,他一定會拒絕和有錢人談話,還會叫神甫去親吻他那高貴的愛爾蘭屁股。我希望自己也能那樣,但是當你的牙齒和眼睛都被毀了,你永遠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或做什么了。
船上的圖書室有一本《罪與罰》。我想這也許是本很好的推理小說,盡管里面全是些讓人看不懂的俄國名字。我坐在躺椅上翻看,這個故事讓我感到很奇怪。講的是一位名叫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俄國學生殺死了一名放債的老婦人,然后努力讓自己相信,他有權(quán)擁有老婦人的錢,因為她對世界無益,而她的錢可以支付他上大學的費用,這樣他就能成為一名律師,替像他這樣為錢殺死老婦人的人辯護。這故事讓我感到很奇怪,在利默里克,我曾經(jīng)有過一份為有錢的放債老婦人菲奴肯太太寫威脅信的活兒。當她坐在椅子上死去后,我拿了她的一些錢,用來支付到美國的費用。我沒有殺死菲奴肯太太,但是拿了她的錢,這讓我覺得自己幾乎和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樣壞。如果我現(xiàn)在死去,他一定會是我在地獄里遇到的第一個人。我可以向神甫懺悔,以拯救自己的靈魂,即使神甫一旦寬恕了你,就應該忘掉你的罪孽,即使他會因此而控制我,會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讓我去誘哄那有錢的肯塔基人。
我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一名水手叫醒了我:先生,你的書被雨淋濕了。
先生。我來自利默里克的街巷,可是一個滿頭灰發(fā)的人卻稱呼我為先生,盡管按照規(guī)定他不應該和我說話。大副告訴過我,水手除了說聲“你好”或“晚安”以外,絕不允許和乘客說話。他說這名滿頭灰發(fā)的特殊水手曾經(jīng)是“伊麗莎白女王”號的船長,但是被發(fā)現(xiàn)和一名頭等艙的乘客待在她的船艙里,所以被解雇了。他們的行為引發(fā)了一場懺悔。這個人名叫歐文。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看書上,顯得與眾不同。當船靠岸,他會帶著一本書上岸,在咖啡館里閱讀,而其他船員則喝得酩酊大醉,得由出租車拖回船上。我們的船長對歐文很敬重,甚至把歐文叫到他的船艙里一起喝茶,談論在英國驅(qū)逐艦上共同服役的日子。那艘驅(qū)逐艦被魚雷擊中,他們倆抓著救生筏在大西洋上漂浮,渾身發(fā)冷地談論著回到愛爾蘭后的日子。他們要好好地喝上一頓,要吃山一樣多的熏肉和卷心菜。
第二天,歐文和我交談。他說知道自己沒有遵守規(guī)定,但還是忍不住要和這艘船上任何一位讀《罪與罰》的人說話。船員中無疑有些名副其實的讀者,但他們讀的不外乎埃德加·華萊士或者贊恩·格雷。若能和人談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他想知道我是否看過《群魔》或者《卡拉馬佐夫兄弟》。當我說從來沒聽說過的時候,他顯得很傷心,建議我一到紐約就沖到書店買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那樣就不會再孤獨了。他說不論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哪一本書,他都會給你一些值得回味的東西,你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便宜貨了。這就是歐文跟我說的話,盡管我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
神甫來到甲板上,歐文走開了。神甫說:你在跟那人說話嗎?我知道你在和他說話。嗯,我跟你說,他不是個好伙伴。你明白,是吧?我聽說了他所有的事。他頂著一頭灰發(fā),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在擦洗甲板。很奇怪,你竟然會和一個毫無道德的普通水手說話,可是我讓你和有錢的肯塔基新教徒說話,你卻連一分鐘時間也沒有。
我們只是在討論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的,那會給你在紐約帶來很多好處。你看不到多少需要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招聘廣告。沒辦法讓你和有錢的肯塔基人交談,你卻在這兒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和水手們廢話連篇。離老水手遠點,你知道他們都是些什么東西。跟那些對你有用的人交談吧?纯词ネ降娜松适掳伞
沿哈德遜河靠新澤西州的這一側(cè),上百艘船密密麻麻地?吭谝黄。水手歐文說,那都是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給歐洲運送給養(yǎng)的自由輪。想到它們總有一天會被拖到造船廠拆解,真是讓人感到傷心。但世界就是這樣,他說,輪船的壽命比妓女的呻吟還要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