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他們回到軍隊大營。僅僅數(shù)小時前,蓋德還覺得排列在城外的安提亞軍隊猶如大海般龐大,如今卻顯得縮了水。同樣的人、同樣的馬、同樣的攻城器械,卻再也無法給他信心。
“您明白我的處境了!北娙讼埋R時,特尼甘說道。蓋德的大腿和后背都在痛,胸中還有股漸漸強烈的難堪,如同疾病初發(fā)時的不適。
他對特尼甘點點頭,把韁繩交給馬夫,沒有說話。
如果說特尼甘的帳篷像座房子,那蓋德的帳篷就是一座移動宮殿。它同樣用皮革搭在框架上做墻壁,但分隔出了六個房間,包括供他專用的獨立廁所,還有個顯然是從坎尼普一路拖到這兒來的銅浴盆,好讓他洗去塵土。地面上撒滿迷迭香和紫丁香,每走一步都踩出一陣香氣。帳篷里隨時備著一碟干蘋果和白面包,恭候他食用。此時,他就在郁悶地吮吸著蘋果。特尼甘是對的,該死。要攻下納絲港,就得把它餓倒,或拆掉它的城墻。這需要幾個月時間,他熬不起。這是他的戰(zhàn)爭,可他已經輸了。他想象著朝廷眾臣將會怎樣竊竊私語、怎樣悄悄拿他開玩笑。他的耳朵開始滾燙,他已經預見到艾斯特努力安慰他時臉上的勇敢和忠誠。他還可以想見,若有幸見到茜茜琳.貝爾沙克,她眼中會是怎樣的同情。
等巴拉希普來見他時,他已經陷入凄涼和自我憐憫的絕望中。祭司站在桌子對面,表情關切。
“干嗎?”蓋德沒好氣地問。
“你有煩惱,蓋德王子!卑屠F照f。
“我當然有。我看到的那些,你也看到了啊。那些城墻。俊
“我看到了城墻!卑屠F粘姓J。
“我們打不贏!
巴拉希普自喉嚨深處“哼”了一聲,雙眼瞇起,仿佛在深思。他轉過身,走向一面皮革墻壁,伸手打它。墻壁發(fā)出大鼓般的響聲。
“你在干什么?”蓋德質問。
“我在想,你為什么想打贏墻壁?”
怒火涌上蓋德的喉嚨,如快決堤的大壩。
“你在嘲笑我嗎?”
“蓋德王子,墻是物品,門也是物品。一口井、一個谷倉、一艘船,都是。你無法打贏物品。但你可以打贏人,對吧?當我們看到漂亮又堅固的物品時,總以為藏在后面的必定也是漂亮又堅固的人。然而,他們是提茲奈人,以及提茲奈人的傀儡。他們是已逝龍族的奴隸。這地方擋不住我們!
“就算他們是用樹枝和樹液做成的玩具,我們又能拿他們怎么樣?”蓋德說。消沉和憤怒滲入他的身體,快要失去控制。巴拉希普坐在桌子上。蘋果在他手里顯得很小。當他咬下去時,里面的白肉隱約有種污穢感。
“相信女神,”巴拉希普說,你堅守對她的承諾,她也會堅守對你的承諾。只要你想,城墻也會向你屈服。”
“怎樣屈服?”
巴拉希普微笑。
“跟敵人談話。就這樣。”
“你的意思是,和談?”
“是的,”巴拉希普說,讓我們聽聽敵人的聲音!
三天過去了,對方沒有回應。不過第四天,一扇小城門打開,出來一小隊人,舉著和談的旗幟。領頭的男人年紀很大,寬大的鱗片發(fā)灰開裂,但傲慢和自豪卻深入他的骨髓,渾身都散發(fā)著那般氣勢。他叫米薩克.紹,是他們家的家長,也是納絲港的戰(zhàn)爭領袖。他面對蓋德坐在桌子另一邊,抱著雙臂,眼皮下的瞬膜緩緩開合,目不轉睛地眨著眼。
“你想談!苯B說。
“打開城門!鄙w德說。
“去死吧!
蓋德扭頭看了看。特尼甘和巴拉希普坐在營地凳上,如同兩尊雕像,特尼甘陰沉嚴肅,巴拉希普則平靜微笑。蓋德清清嗓子。巴拉希普的笑容又燦爛了一點。
“你贏不了!奔浪菊f,你們所關心的一切都已經失去!
“他也可以去死了!苯B說。
“你應該聽他說完。”蓋德回答。
“你們沒有希望,只能投降。安提亞的軍隊無比強大。他們的仁慈是你們唯一的希望!
“我來這里就為聽這些?”老提茲奈人扭頭往草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們有食物、有水,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微笑著坐到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們這些小子,一個月內就會挨餓。至于你們的工兵和挖掘,我們了如指掌,做那些對你們沒有任何好處!
“聽聽我的聲音,”巴拉希普的話里仿佛有種狂熱的音調,蓋德覺得自己要被它捧上天了,蓋德王子不可戰(zhàn)勝,無人可擋。你們無力對抗他。如果你們反對他,將眼睜睜地看著你們的孩子死去,孩子的孩子也一樣。這是無可避免的!
“說什么鬼話,”紹站起來。蓋德抬起手,十個士兵立刻走上前來,手中利劍出鞘。紹轉過身,憤怒地張大嘴巴,我們在和談!你要殺我,就絕對沒有下次了,小子!
“別叫我小子,”蓋德說,我只想救你一命!
“你們贏不了,”巴拉希普再次重復。老紹回到椅子里,雙手握拳垂在身側,死者將爬出墳墓與戰(zhàn)士并肩戰(zhàn)斗。你們砍倒的任何人都會重新爬起,更強壯,更無畏。你們無法戰(zhàn)勝面前的力量。你們所愛的一切都已經失落!
和談的時間緩緩流過數(shù)小時。隨著每一小時過去,蓋德的憂慮漸漸減弱。他們的環(huán)境沒有任何變化,納絲港的城墻仍然高聳,防御仍然強悍。然而,之前看來注定的結局,開始萌生出另一種可能性,令人越來越可信,到日落時,這一點變得確鑿無疑。老紹仍然高傲地坐在椅子里,高昂著頭,但淚水從他眼中流下,染濕了臉頰的鱗片,像泉水般閃著光。
“我不開,”紹哽咽著說,我寧死也不開!
“別人會開的!卑屠F照f了好幾個小時,聲音變得干燥粗啞,“你不開,別人開,而那人的家族將得到蓋德王子的仁慈,而你的子孫將在街上流血而死!
“我不開。我不開。我們寧死也不會向你們這些雜種屈服!苯B哽住了,抽噎起來。蓋德雖然高興得想鼓掌,但他忍住了——因為太無禮。
“走吧,”他說,明天繼續(xù)談!
紹站起來,一句話都沒說,轉身就走,步履蹣跚地離開營地。血紅的落日照得納絲港的城墻如熔爐里的鐵塊一般閃著光。蓋德目送老人返回城中,消失在城內。
“該死,”特尼甘驚異地輕聲說道,他會開的,是不是?我們終能得到這座混蛋城市?”
“需要時間,”巴拉希普回答,可能要花整整兩個星期。不過,對的,特尼甘王子。城門將對你們敞開。城市將會陷落。你的勝利確鑿無疑!
特尼甘又搖搖頭,用一只手掌按摩太陽穴。
“殿下,今天在這里目睹的一切,我完全不明白,”他說“不過……”
“你不需要明白,”蓋德打斷他的話,只需要相信。”
眾人緩緩走回營地。遼闊的天穹之上,星星在暮色中閃爍,先是十來顆,然后越來越多,最后數(shù)不勝數(shù)。
“我們得考慮一下庇護使的人選了,”特尼甘說, 也許有點倉促,因為我本以為還有很多很多時間。您心里有沒有能接管這里的人選?”
喬瑞.卡連姆,蓋德差點脫口而出,但及時忍住。此時說到這個問題,他才意識到自己早該在離開坎尼普之前就考慮一下。喬瑞仍在朝中努力改造自己,雖然擔任一座被征服城市的庇護使這種顯而易見的任命對他會有幫助,但也意味著他將離開坎尼普。蓋德真希望自己當時就問問喬瑞。不過,還會有其他城市、其他機會的。
當天晚上,他們吃了新鮮的雞肉,還有用甜菜和白米做的糖膠。特尼甘讓手下將領們即席創(chuàng)作贊美安提亞、凌淵王座、蓋德和艾斯特王子的詩歌,進行比賽。這一晚,就像蓋德看過的那些帝國偉人的歷史重演。舊日的場景鮮活地再現(xiàn),仿佛把戰(zhàn)爭中的所有浪漫元素集合到一起變成了真事:袍澤之誼、歡樂而夸大的男子氣概。他曾希望擁有、卻從未得到的一切,如今都是他的了。巴拉希普和其他祭司則在營地里巡視,跟士兵們聊天、說笑、鼓舞士氣?斓轿缫箷r,整個軍營突然齊聲高歌,歌詞竟是贊頌蓋德的。
上床時,他陶醉于屬下的愛戴和忠誠。這些比任何酒水更醉人。他躺在黑暗里,心滿意足地咧嘴笑著,任由心思飄蕩。他想起視察城市防御那天的消沉心情。如今看來,那段回憶簡直可謂愉快。他在心中反復回想,仿佛在查看對著太陽舉起的玻璃球,看它熠熠生輝。他曾經那么確信,自己將被迫屈辱地收兵回朝。他曾想象艾斯特抬頭看著自己,盡管打了敗仗,依然信賴他、鼓勵他。想到這里,蓋德的心中充滿了愛。艾斯特真是個好孩子。他深信自己的運氣真是太好了,能在王子終于加冕時,把一個極大擴張之后的帝國交給他。一個和平的世界,那將是件多么美好的贈禮。
等蓋德恢復單純的艾丙勃男爵身份后,就可以恢復自己的生活,回到領地去看看書。也許還能娶個妻子,當然,既然茜茜琳.貝爾沙克不是貴族,那就是找個伴侶吧,前提是她肯接受。他還可以去旅游。
艾斯特可以任命他做比蘭卡的特別大使,那他就有借口去奧利瓦港看望茜茜琳了。他閉上雙眼,回味與她肌膚相親的感覺、她的呼吸。他不知道自己睡著了,直到仆人帶著歉意把他叫醒。
米薩克.紹一宿未睡,迷蒙的雙眼和耷拉的肩膀透著疲倦。他懶得執(zhí)行和談的禮節(jié),直接走進了營地,走向崗哨,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能不能見到蓋德、或是當場被殺。蓋德抵達時,特尼甘也從他的帳篷小跑著趕來。巴拉希普已經到場,顯得平靜而愉快。
“我開門!苯B哽咽著說,你要發(fā)誓放過我的家族,我就給你打開那道該死的城門。”
蓋德望向特尼甘,朝哭泣的男人擺擺手。敵人尚未進城,老人已經崩潰。
“元帥大人,這就是取勝之道!鄙w德說, 現(xiàn)在,為我征服茵棱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