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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金甌缺(套裝全4卷) 宋徽宗年間,在中國大地上,宋、遼、金各據(jù)一方。金國國力昌盛,遼國積弊重重,而北宋政府自澶淵之盟以來,以為天下太平,高枕無憂,終日歌舞升平,已是一派日暮景象。本書以武將馬擴為主要人物,以其一家人的不幸遭遇為主要線索,層層展開,講述了從宋、金海上之盟協(xié)議共擊遼國,到金國撕毀盟約揮兵南下,北宋滅亡,宋高宗偏安江南一隅這段歷史。其間政權(quán)更迭,人事沉浮,刀光劍影,狼奔豕突,愛國志士斷頭瀝血勇赴國難,無恥官僚認賊作父觍顏事仇……組成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作品筆勢凌厲,大氣磅礴,猶如群山萬壑,直奔荊門。讀來令人時而血沸氣促,義憤填膺;時而潸然淚下,慨嘆不已。 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榮譽獎、上海市慶祝建國四十年優(yōu)秀小說獎。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與姚雪垠的《李自成》堪稱雙璧 ★當代口碑zui好的歷史小說,被譽為“中國版《戰(zhàn)爭與和平》” ★國畫大家劉旦宅插圖 ★書籍設(shè)計大師呂敬人先生指導設(shè)計 ★《金甌缺》稱得上是當代歷史長篇小說中的經(jīng)典之作,作者驚人的歷史洞察力與異乎尋常的藝術(shù)想象力,在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呈現(xiàn)。這部作品重新出版了,我很欣慰。我堅信,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不會湮沒在時間的長河里! ——二月河(著名作家) ★在中國人嚴肅的文學記憶中,《金甌缺》是一部厚重的歷史作品。 宋代是中國文明霉變期的開端,中國民族的強勢生存?zhèn)鹘y(tǒng)也在這一時期以歷史大悲劇的形式燦爛爆發(fā),愛國名將民族英雄震撼人心。《金甌缺》所寫的正是北宋末期至南宋這段歷史,作品文筆莊嚴,視野宏闊,值得認真品讀。 ——孫皓暉(《大秦帝國》作者) ★“徐氏(指徐興業(yè))的學士和才華,均不弱于姚氏(指歷史小說《李自成》作者姚雪垠)。二難相并,堪稱雙璧! ——郭紹虞(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奠基人) 給巴黎的一封信 ——《金甌缺》書簡 徐興業(yè) SF: 我的歷史小說《金甌缺》第一、二冊終于出版了。這部小說的醞釀過程幾乎貫串了我的大半生,其間攪拌著我個人的一些哀樂悲歡,又有過幾次的失敗,幾次的停滯不前,最后倒是在不尋常的十年浩劫中寫成了前半部六十萬字。這些年來,我嘗遍了辛酸甜苦。了解我醞釀、準備以至于發(fā)端寫這部長篇小說而現(xiàn)在還活著的人,在地球東西兩半上,你是唯一的人了。 光陰流逝得多么迅速,從我們認識、開始想寫小說到今天已經(jīng)整整四十三年了。東坡詩“四十三年如電抹”,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十三年,這詩句似乎是專門為我們寫的。在這漫長的歲月中,我們彼此又經(jīng)歷過多少辛酸甜苦。 記得我們最初相識于抗戰(zhàn)爆發(fā)后的第二年,“八一三”的炮聲猶在耳際縈繞。我們在政治上還是那么幼稚,只從范長江等人的幾篇報道中知道一些八路軍的情況,后來又讀到斯諾的《西行漫記》,開始向往革命圣地延安。 我們經(jīng)常在衡山公園見面,每次見面時都帶著幾份報紙和一本全國地圖。報上能夠讀到的都是我軍不斷“轉(zhuǎn)進”的消息,只有對照了地圖,才知道日寇已深入如此地步。面對著日蹙國土百里、死人萬千的局勢,我們多少次悲憤地問:“這個素餐尸位的腐敗政府究竟負得起領(lǐng)導抗戰(zhàn)的重責嗎?” 《金甌缺》第二冊中有一段描寫,小說主角馬擴經(jīng)過蔚州、應(yīng)州一帶戰(zhàn)地,眼見荒無人煙,只有白骨成堆的廢墟頹垣時,產(chǎn)生一種想法,他從“國”字的結(jié)構(gòu)著想,一個政府的起碼職責就是要領(lǐng)導荷戈執(zhí)槍的戰(zhàn)士們牢牢地保衛(wèi)國家四圍的邊境線。這點如果做不到,它就不配稱為政府。 馬擴的這個想法也就是我們當時的想法,抗戰(zhàn)是神圣的,為什么領(lǐng)導抗戰(zhàn)的竟是這樣一個無能的、失職的政府?還可以由此推論衍變出許多其他的想法。以后,它們在你身上發(fā)展成為要去蘇北參加新四軍的實際行動。由于種種牽制,蘇北你沒有去成功,但寫成了一篇以一個內(nèi)地家庭婦女沖破藩籬加入黨領(lǐng)導的抗日隊伍為內(nèi)容的中篇小說,篇名為《梅卿》。 最近我整理舊物,居然發(fā)現(xiàn)你的手稿《梅卿》還包在一張已經(jīng)觸手可碎的舊報紙內(nèi)。躲過十年的浩劫,躲過那樣徹底細心、無微不至的“瓜蔓抄”,你的手跡猶存,這豈不是有神明保護嗎!只不知道你遠離祖國二十多年,不僅早已喪失原來的國籍,而且也改變了許多過去的思想感情,現(xiàn)在身上還保留幾分那個可愛的梅卿身上的泥土氣息?在巴黎,什么都買得到,只有那種來自故國故鄉(xiāng)的泥土氣息買不到,不管你賣掉多少幅畫,愿意拿出多少法郎! 可是你久已遺忘的東西,我卻珍重地撿拾起來了。梅卿的靈魂已經(jīng)灌注到我的小說主角馬擴的妻子亸娘的軀殼中。亸娘誠實、樸素,在任何處境中都不改變她對國家、對民族、對家庭永恒的愛。她是在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下整個民族中遭受災(zāi)難的婦女的典型。我要謳歌她那種?菔癄、此心不渝的忠貞的愛情。 我多么懷念那個誠實、純樸、永遠不脫泥土氣息的十九歲少女!她距離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已經(jīng)十分遙遠了。 我們從認識到結(jié)婚的那段漫長的日子,既不是一帆風順,也不是完全和好無間的。主要的障礙是兩個家庭——一個崇拜現(xiàn)實,一個專尚精神——之間的差異,是在舊社會眼光中的齊大非偶。幾年中,風波迭起,變故橫生。1939年我的一場傷寒癥成為我們感情生活中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我不能忘記當你得知我的病況后,沖破重重障礙,每天來我家探視。在我的病床前,你不知道消磨過多少難忘的時刻。在我病勢最嚴重的一天,你坐在我床前,一面捧著碗吃飯,一面告訴我你要和我結(jié)合的決心,你描繪了我病愈后我們生活的前景,這是你的愛情的最初的吐露,也是最堅決的告白。但是你沒有能夠把這些話說完,因為當時更需要安慰的不是我,而是你。一聲控制不住的嗚咽突然把你的告白打斷了,大滴眼淚流進飯碗,你急忙放下飯碗,沖到門外,那反常的迅速的動作,那壓抑的哭聲,那堅毅的神情,現(xiàn)在還清楚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苦難的生活變成溫馨的回憶,溫馨的回憶又編織進綺麗的夢境,而到了春殘夢斷、連回憶也無法賡續(xù)的時候,它只能塵封蛛網(wǎng),在心室的一角里,成為不能觸動的思想的禁區(qū)。這些年來,我的感情經(jīng)過多少次的反復(fù)和折騰。∵@個溫馨的瞬刻,我也將變換一種形式寫在小說中。 那場傷寒癥確是我生命中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病情好轉(zhuǎn)后,一位下圍棋的朋友跑來看我,帶來一大部四厚本的《三朝北盟會編》(以下簡稱《會編》)相贈。 傷寒癥休養(yǎng)期間,第一要臥床休息,第二要嚴格控制飲食,兩者對我都很困難,我只被勉強允許躺在床上看書。恰巧我手頭沒有其他的書,這部《會編》登時成為我的恩物。我很快就被書中記載的那些為了保衛(wèi)疆土、反抗殘暴統(tǒng)治不惜斷頭瀝血、九死靡悔的英雄人物吸引住了。每本重達一公斤的厚書對于病體猶虛的我來說是沉重的負擔,每天我都看得兩眼發(fā)花,雙臂酸疼。我反復(fù)看,多次看,把它當作小說看,看到封面和底頁都與書本分了家而不能罷休。 書中最初吸引我的人物是梁山泊的英雄好漢們,凡是讀過《水滸傳》的人都希望了解他們在正式記載中的下落!稌帯分杏幸击[半爪的記錄。看來他們后來拆了檔,各奔前程,其中有些人在抗金斗爭中表現(xiàn)得有聲有色。轉(zhuǎn)戰(zhàn)京西一帶的彭玘,大約就是天目將彭玘;水戰(zhàn)中大顯身手打擊金軍的梁山泊漁民張榮;使人聯(lián)想起浪里白條張順;還有在濟南府英勇抗金、被叛徒劉豫殺害的大刀關(guān)勝,則見于其他記載。他們都有建樹,可惜在他們散伙以前代替宋江領(lǐng)導群雄的楊志表現(xiàn)得太差勁了!稌帯芬粍t說“招安大寇楊志貪財色”,再則說榆次之戰(zhàn),楊志勒索賞賜未遂,率先潰逃,致陷主帥種師中于死地而敗績。當時我對小說人物與歷史人物的界限還混淆不清,這個青面獸楊志既可為爭一名小小的旗牌官而在權(quán)門梁中書手下當一條走狗,自然也可為了財色做一個民族敗類。這樣一個楊志居然成為水泊英雄的領(lǐng)袖,這就使我放棄以《水滸傳》人物為小說主角的構(gòu)想。沒有讀過《水滸傳》,因而對水泊英雄也沒有多大感情的你贊成我這個想法,我們從而把注意力集中到《會編》記載得很多、最富于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馬擴身上,他確是我們物色已久的理想的小說主角。 我們選擇馬擴為小說主角,當時的意圖是明確的,是要譴責領(lǐng)導抗戰(zhàn)無方,甚至暗中活動投降的國民黨政府,激發(fā)讀者的愛國熱情,希望中國產(chǎn)生無數(shù)個馬擴,為抗日戰(zhàn)爭增添力量。四十年前的想法到今天基本上還沒有改變,今天我之所以仍要續(xù)成這部小說,是因為我認為在國家機器完全消亡之前,戰(zhàn)爭的威脅依然存在,我國受到敵人侵略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利用小說發(fā)揚愛國主義精神,增強年輕讀者保衛(wèi)祖國領(lǐng)土的責任感仍然有其必要性。 當然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發(fā)生的我國內(nèi)部各民族、各政權(quán)之間的戰(zhàn)爭與今天的國際戰(zhàn)爭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這一點我們當時是不了解的。我們最初的設(shè)計很不成熟。當時想按照西洋小說Advantureof……的寫法,寫成馬擴個人的經(jīng)歷史、冒險史,即以馬擴為全書的主角而把那偉大的動蕩的時代作為他驚險活動的背景。經(jīng)過很久以后,我們才懂得把兩者的關(guān)系顛倒過來,確定以馬擴為貫串全書的線索,通過他,寫出那偉大的歷史時代。 馬擴連同他的妻子亸娘的形象在我心里已經(jīng)活了四十年(在你心里也許只活了二十多年),他們不斷被充實、被豐富,甚至在我完全擱筆的時期,他們?nèi)匀辉谖倚睦锬爻砷L。這里可以舉出一個例子。 第一次伐遼戰(zhàn)爭失敗后,馬擴乍聞前線敗訊,悲憤交集,頓時產(chǎn)生單騎赴敵、一死殉國的想法。小說中我這樣刻畫他的心理狀態(tài): “猶如一個在海船上長期操作的駕長,一旦遇到臺風惡浪,當他用盡辦法都無救于船只的沉沒以后,就讓其余的船員去逃生罷!而他自己則叉起雙手,兀立在搖搖欲墜的艙頂上,兀立在洪濤的沖擊中,甘愿和它一同沉沒在山涌壁立的白浪中。這并不是他比船員更少逃生之術(shù)。他的生命的支點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毀滅了,他的心碎了。他不是有意去找死,可是活著對于他再也沒有什么意義了。一個用自己的理想把生命支撐起來的人,一旦理想破滅,就會產(chǎn)生這種思想感情。他們并非弱者,而是強者之強者!保ň幷咦ⅲ涸摱我伤谱髡咴鍍(nèi)容。) 按照史實,馬擴并未直接參加伐遼戰(zhàn)爭,在我們最初設(shè)計中也沒有馬擴單騎赴死這一段。我寫它是受到描述海上豪華宮殿——鐵達尼號沉沒的電影《冰海沉船》中那個殉職的船舶設(shè)計師的啟發(fā)。當時我雖然沒有動筆,但頭腦里縈繞著馬擴的形象,偶然的觸機,就會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 雖然這段心理描寫觸機于《冰海沉船》,但我心目中的馬擴早已具備了不惜一死殉國的精神準備,這才是更重要的。幾年來,馬擴理想寄托的伐遼戰(zhàn)爭失敗了,他只欠一死,但要死在尚未遭到敵人蹂躪的自己的國土上。他希望契丹騎士擦亮眼睛,看看大宋朝的軍人懂得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以怎樣的方式來選擇自己的死亡。 這就是三十年代流行的所謂“國魂”的具體化,也正是兩千多年前詩人屈原筆下的“國殤”的散文化。任何社會都有它杰出的代表人物,我希望讀者們從馬擴身上認識一個封建社會英杰的精神面目。因為他為國家、民族所做的犧牲,他堅持和發(fā)揚的精神從某種意義來說,對我們今天的讀者還有值得學習的地方。我的馬擴就是這樣一點一滴、一層加一層地成長起來的?墒撬蛠從锏男蜗笤缫训旎谖覀冏畛醯脑O(shè)計中,其實其他人物和小說的基本輪廓也早在那時形成了。 在那難忘的歲月中,我們一起坐在衡山公園那張幾乎為我們獨占的靠背長椅上,沉浸在小說的構(gòu)思和試寫中。那時我有一支珍貴的鋼筆,是你作為誕辰禮物送我的金星鋼筆,我們就用它在你帶來的整本稿紙上涂寫。有時是你口讀一段,由我筆錄,有時則相反。我們基本上已寫出了全書的故事梗概,寫了一部分試稿,你還自告奮勇要寫全書結(jié)尾的兩個場面: 秦檜當權(quán),陰狠毒辣地迫害政敵,一貫主張抗金的劉锜、劉子翚、馬擴都在他的打擊下先后受到廢斥,投閑湖湘。他們在洞庭湖的一葉扁舟上邂逅了流落江湖的李師師。師師縷衣敝舊,風華非昨,無限國難家恨,全都凝注在她的琵琶弦上,砉然一響,淚落如霰。對景懷舊,在座的劉子翚不禁寫了一首絕唱:“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衣檀板無顏色,一曲當時動帝王。” 馬擴從師師處打聽到亸娘身為女真貴族的女奴的消息,冒險潛入敵占區(qū)。兩人相晤,亸娘已病入膏肓。她最后的一段話是:“子充,子充,你我相別一十九年,多少回魂夢中與你相見,執(zhí)手繾綣,覺來又成虛幻。今日里忽在此間相逢,我淚眼模糊,看來似真似幻,莫非還在夢中?” “子充啊!你可知道……在這一十九年中,我……為你受盡委屈,歷盡辛苦,幾番走到盡頭……待要決撒而又未忍。實指望有朝一日,日月重光,金甌無缺,你我再圖破鏡重圓。誰料得今天相見,河山依然殘破,朔風獵獵,胡騎啾啾……我又身染重病,眼見不得與三哥攜手同歸了。倘有……倘有不測,豈不辜負了我這片心!” 這段話是以京劇《生死恨》中韓玉娘臨終前的一段話為藍本的,你寫的時候也不禁幾番轉(zhuǎn)身伏在木椅的靠背上嗚咽。當時我們不但把它當作馬擴與亸娘之間,也當作你我之間忠貞不貳的愛情的誓約。 目前我正在進行下半部小說的寫作,我遵守誓約,還是準備把這兩個場面和亸娘的這段話寫進去。經(jīng)過了漫長的四十年,它的感情色彩并沒有消退。宇宙之間有些東西是經(jīng)得起歲月的考驗而永葆常青的。 1957年6月12日,你離開了有著兩個孩子的家,乘上去廣州的火車,徑往香港,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你申請出境期限是六個月,我只有與你分別六個月的思想準備,因為我相信你的愛情的誓約,同時也相信其他的誓約。在你出境前的一段時期中,我們被告知急風暴雨式的斗爭已經(jīng)過去。我幻想當你回家之日,我們就可以在寧靜的和平建設(shè)的環(huán)境中從容完成這部小說了。然而,我苦待了六年、十六年,我等待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你終于沒有回來。在這漫長的二十多年中,你也經(jīng)歷了種種復(fù)雜的思想變化,這一切都清楚地反映在我們歷年的通信中。 你不敢回來的原因之一,我推想是由于你離開上海那天刊登在兩報上的一篇歷史性的社論以及由此發(fā)端的一場急風暴雨式的斗爭。 由于斗爭的擴大化,有些說過幾句實話的朋友也被卷進運動中去了。他們忽然在一夕之間成為自己追求、向往、理想寄托的政治信念的對立面了。聽到這些消息,自然要引起你的種種顧慮,從而背棄了你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諾言,成為海外的流浪兒,這雖然可以理解,卻不能使人原諒。但我相信當時你還沒有背棄自己的家庭和愛情的誓約。 1958年夏間,你已在香港辦完家務(wù),當時就來信要我們?nèi)伊⒓慈マk理申請出境的手續(xù)。你津津樂道已為我們準備好一切。你描繪了一幅幸福的生活圖景,不但現(xiàn)代家庭生活所需要的設(shè)備應(yīng)有盡有,還為孩子們預(yù)先安排好學習和將來的出路。你高興地說我們與窮困永別了。我了解你是希望用滿意的物質(zhì)生活來補償我們過去由于貧困、由于兩個女兒的夭折、由于你出國一年的離別及由于其他種種原因造成的精神創(chuàng)傷。 這些創(chuàng)傷曾經(jīng)多么嚴重地摧殘過你的肉體和心靈。 你曾經(jīng)是一個大家庭的叛逆,驕傲地拒絕置身于你出身隸屬的那個社會階層,而呼吸于詩一般的夢幻中。但在我們婚后的十五年中,面對著那種消筋蝕骨,每天必須和開門七件事進行戰(zhàn)斗的窮困,你的夢幻的泡沫早已在現(xiàn)實生活的巖壁上撞得粉碎了。你的信念開始動搖起來。這一點即使你隱秘地藏在內(nèi)心深處,我還是清楚地了解的。 還有更重大的打擊,那是女兒睡蓮的夭折。我想單提一點就夠了。在醫(yī)療完全絕望以后,你為她畫了一幅素描寫生來迎接她的死亡。那是一幅怎樣的素描,淡淡的鉛筆痕中滲透著你的斑斑血痕,只要想起這幅素描,就會聽到她因患慢性腦膜炎在醫(yī)院中抽脊髓時發(fā)出的痛苦的呼喊!那幅素描我已托了一位可以信任的朋友帶到巴黎去了,但愿你用平靜的心境來接受它。 所有這些銘心鏤骨的痛苦,無論在你,無論在我,都不會輕易忘懷。然而,到了1958年,在你寫那封信時,這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你的來信是這樣寫的,如果我記得還清楚的話:“流水般的過去就讓它過去吧!現(xiàn)在,一個破碎的家庭,兩顆破碎的心終于被堅毅的愛情補綴起來了。幸福的曙光再度照進我們的家庭,我多么希望在一個月之內(nèi),甚至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就可以看見你們……” 你也沒有忘記我的寫作,多次信中都曾提到它,關(guān)心它,猶如它是我們現(xiàn)存的第三個孩子一樣,在1958年夏間的那封信中,你特別提醒我不要忘記攜帶我的小說稿以及為它辛苦積累起來的資料。你保證我今后一定會有一個滿意的不受任何干擾的寫作環(huán)境,過去我常以此作為自己懶怠的借口。你還保證小說一定可以出版,即使退到最后一步,國外沒有出版家愿意承印,你也可以自費出版。在這一次及稍后的幾封信中,你反反復(fù)復(fù)地重申前議,要說服我,催促我快去辦理手續(xù)。在字里行間,我仍然捫觸到一顆跳躍著的母親和妻子的心,可是這顆心已經(jīng)開始注射進某種興奮劑,我們的距離逐漸拉開了。 過去,你曾多次因為我沒有寫成小說而譴責我,還因此而爭吵,但我在內(nèi)心是感激你的,因為它是你關(guān)心我的最大的證據(jù)。如今你仍然關(guān)心我的小說,可是在新的環(huán)境中,我感覺到這種關(guān)心下面已隱藏著一些虛榮的考慮。我知道你很希望我們有一個文學和美術(shù)結(jié)合的家庭,這在國外的社會中很值得炫耀。而我則因為我寫的是中國的小說,是寫一部旨在激發(fā)中國人民保衛(wèi)自己國家的小說。我的主要的讀者是中國人,我的寫作的土壤在中國,我離不開我的祖國。 我一次、再次地拒絕你的建議,也沒有讓孩子申請出境。我多次敦促你回國,重享天倫之樂,你避免作正面的答復(fù),這樣一直拖到了1960年。這件事大大傷了你的心,也是我們的破碎的家迄今未愈合的主要原因。我為此感到極大的遺憾,但并不后悔!耙嘤嘈闹瀑猓m九死其猶未悔”,要完成這部小說的意義遠遠超過個人生活和家庭生活,這就是“余心之所善”的,因此我絕不后悔。 以后,你我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了。你終于得不到全家出境的同意,毅然跑到巴黎去畫畫。誰都欽佩你孑身學藝、獨立創(chuàng)造生活的勇氣。經(jīng)過二十年的努力,你逐漸在巴黎畫壇上站住腳。在那一段時期中,你越來越陶醉于藝術(shù)的成功和社交生活的成功。你不斷地寄來你獲得沙龍獎的照片,寄來刊登了你的作品、有關(guān)的評論文字和你社會活動的報刊。我為你的成功高興。不過說句老實話,現(xiàn)代的西洋畫,我懂得很少,我沒有資格評論你的作品,我只感覺到你在虛榮方面得到的越多,在心靈方面保留的就越少了。 如今在你信里已經(jīng)很少看到那個可尊敬的梅卿的影子。你終于向現(xiàn)實靠攏,向社會讓步了。但我仍然因為你曾經(jīng)把一生中最美好、最純潔的青春奉獻于我而永遠感謝你。我的感情沒有改變,空間和時間的距離、思想意識和社會地位的距離都不能成為我要改變感情的理由,我的愛情是忠貞的。 我可以告慰于你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終于把小說的前半部寫成了。感謝福建人民出版社的努力,六十萬字兩厚冊的小說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與讀者見面,這種非常快的速度,在國內(nèi)出版界中是很少有先例的。在前半部小說中,我基本上按照當時的設(shè)計進行,在衡山公園長靠背木椅上慘淡經(jīng)營,一點一滴的努力都沒有白費。后半部的寫作,目前也正在進行中,我愿以畢生之力,愿以腫瘤余生全部奉獻給這部小說。但我仍然要在心靈的扉頁上鐫刻上奉獻給你的字樣,因為這部小說也是我們共同的心血的結(jié)晶,是我們的第三個孩子。 去年春間,在《收獲》雜志上發(fā)表了我的《金甌缺》的兩章,你來信熱誠地祝賀我,你說一定要仔細地閱讀它,我要為這個感謝你。去年十月,我們的大孩子被國家派到美國留學,途經(jīng)巴黎與你見了面。這是二十多年來你與親人們唯一的一次見面。原來規(guī)定他可以在巴黎耽擱一宵,由于兩伊戰(zhàn)爭改變了航空時刻表,你們只有兩小時的聚首,談得一定不夠充分,但你仍然為我的小說即將出版而高興。我也要為這個感謝你。 現(xiàn)在我把已經(jīng)出版的第一、二冊分別寄上,我再次希望你能遵守諾言,仔細閱讀一遍。這一切本來都是你熟悉的。如果你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某些段落能夠引起你的回憶,那么就讓小說的本身來替我說話,因為它的語言是更加深刻和有力的。如果這樣,這封信對于你便是多余的了,那就把這封信作為我創(chuàng)作《金甌缺》的甘苦來滿足朋友們的需要吧! 星葉 1981 徐興業(yè)(1917—1990),原籍浙江紹興。1937年畢業(yè)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曾任上海國學專修館、稽山中學教師,上海通成公司職員。新中國成立后在中學任教,1957年調(diào)上海市教育局研究室工作,1962年任上海教育出版社歷史編輯。1977年退休之后,曾在上海師范學院歷史系任教,主講宋金史。著有《中國古代史話》《心史》《袁崇煥傳》及《遼東帥旗》(合著)、《李師師》(合著)等。其代表作長篇小說《金甌缺》從1938年開始醞釀,到1985年出齊四卷,歷經(jīng)四十余年,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榮譽獎、上海市慶祝建國40周年優(yōu)秀小說獎。 《金甌缺》第一卷 第一章——第十一章 《金甌缺》第二卷 第十二章——第二十五章 《金甌缺》第三卷 第二十六章——第三十九章 《金甌缺》第四卷 第四十章——第四十八章(及尾聲) 不出師師所料,第二天傍晚,官家果然跨著駿騾“鵓鴣青”,輕騎簡從地來到師師家里。 從宮苑側(cè)門到鎮(zhèn)安坊李家有一道長達三里半的寬闊的夾墻,名義上是為拱衛(wèi)宮殿的禁衛(wèi)軍建造宿舍而砌的。夾墻砌好了七八年,宿舍卻一間也沒有動工,后來索性造到別處去了,于是這道夾墻就成為官家到鎮(zhèn)安坊微行的絕對安全和完全保密的專用孔道。但是官家只能有限度地使用它,因為根據(jù)他們之間的默契,官家要來訪問,必須事前取得她的許可,而師師也不是每次都同意他的訪問的。官家只取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自由微行權(quán)。 今天官家破壞成約,突如其來。為了填補這個缺口,他特地攜來一副圍棋子相贈,作為借口。他剛走上醉杏樓時,像平時一樣灑脫地吟了一句自己的詩“忘憂清樂在枰棋”(他曾命令待詔的棋手們編了一部圍棋譜,自己題詩作序,這部棋譜就名為《忘憂清樂集》,不知道是先有了這個書名才題這句詩的,還是書以詩名),然后抱歉地說:“今天朕替師師帶來的這副棋子,是當代高手玉工高韞玉花了一年多功夫,細細碾成,貢為御玩的。棋子溫潤勻凈,實在難得。朕今天才得了,心里喜歡,等不得派人來打招呼,就徑自攜來了。師師可莫見怪!” 師師謝了官家的厚賜,不無帶點委屈的口氣回答:“官家今夜突然賜臨,使臣妾莫測所以,驚訝萬分。這個可是只此一遭,下不為例的。” “當?shù),當(shù)!只此一遭,也就夠了,朕今后決不食言。師師盡可放心! 這“只此一遭”四個字下得非常突兀,難道他有什么把握在一次談話中就可以達到目的了嗎?她倒不相信起來。有人干著很有把握的事情,故意把話說得很婉轉(zhuǎn)、很謙遜,有人正在進行毫無把握的事情,卻故意說得很響亮,表示自信。他對于今天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幾分把握呢?師師用充滿了疑問的眼光咄咄逼人地一直看到他的眼睛中去。他果然不敢正面回答她的疑問,只好暫時避開她的眼鋒。師師且不理會這個,先欣賞這副棋子再說。 其實這副用白玉和瑪瑙精磨細碾而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只是造型美觀,大小厚薄均勻,無非說明玉工花的功夫很深罷了。倒是盛棋子的一對楠木盒子,完全按照《宣和博古圖》中的古彝器“交虬盦”的式樣制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從中間鼓出來,笨得有趣。師師不由得低頭撫玩了半晌。這對盒子是官家親自畫了圖樣,吩咐仿制的,還親自過問了兩次。當時沒有想出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來,他嫌原裝的玉盒太單薄,禁不起他一只手放在里面抓弄,取來木盒一試,居然大小、容積、顏色式樣都樣樣合適,心里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師師的這番撫玩,就更覺得這番操心確是大有所獲了。 官家把這個借口制造得天衣無縫,但是今晚他顯然不是專程為送棋而來。這個師師心里十分明白。師師對官家今晚的突然駕臨,內(nèi)心早有準備。這個官家心里也很明白。然而官家不得不找一個借口,而師師也不能不故作驚訝,這是由于雙方策略上的需要,這一點他們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墒撬麄儾幻靼渍且驗樗麄兊年P(guān)系既沒有共同的基礎(chǔ),又沒有共同的目標,因而彼此之間永遠做不到真正的推心置腹、真誠相處,而只能虛情假意、彼此周旋。 官家先要看看醉杏樓中的布置有什么改變之處。果然原先張掛在壁間那幅題著“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兩句詩的《醉杏圖》已被摘去,換上了他昨夜送去的畫。畫還來不及裱褙,臨時用綾底托了一下,就把它裝在一個細木框子里,外面蒙一層透明的薄紗,表示受贈者對贈畫珍重的程度。換畫原是意中之事,但是師師處理得這樣迅速、巧妙,畢竟說明她重視他的手筆,理解他畫中之意。因此他感到很高興,卻故意謙遜一句道:“張擇端的那幅《醉杏圖》,樓臺工致,人物傳神,必為傳世之作。朕昨日意有所感,隨手涂鴉。師師不嫌棄它,不拘在哪里掛上就是了,何必特意把張供奉的那幅畫撤掉! “官家是丹青妙手,這幅贈畫筆淡意遠,已入神品,掛了足使蓬蓽生輝。張供奉那幅畫雖然工整,只是意匠豁露,未能抿去斧鑿痕。相形之下,不免見絀了。” 藝術(shù)家的作品受到素心人的稱賞,是人生最得意之事,何況師師素日持論甚高,即使對他的作品也是不多許可的?梢娊袢盏姆Q贊,確是出自衷心。他不禁得意忘形起來,卻故意逼緊一句問道:“師師可是哄騙朕家的?” “臣妾之言,發(fā)自衷心,豈敢誆騙官家取罪?” “朕一時寫意之作,得到師師如此佳評,不啻置身于龍門之上,飄然欲仙了! “官家妙繪,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龍門以上的神仙人物,這個在朋侶中久有定評。臣妾的品賞,豈足為官家輕重!” “神仙有什么稀罕之處?”官家抓住一個把柄,趁勢說道,“朕昨夜畫了這幅畫,原想題兩句詞:‘修到雙棲,不羨神仙侶!墒寝D(zhuǎn)念一想,師師是慧心人,讀了此畫,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換盧照鄰舊句,落了言筌。師師,師師,你道朕這話說得是與不是?” 官家展開第一個攻勢,準備有素的師師輕輕就把它擋開了。 “一個師師也就夠了!”她盈盈一笑,“何必雙文疊稱,來個師師師師!難道人寰之間還有第二個師師不成?” “這可難說!惫偌乙槐菊(jīng)地回答,“卿家客廳里以前掛的那幅晏叔原的立軸,不是也嵌著師師的名字?只是人間雖有第二個、第三個師師,在朕的眼中、耳中、心中、意中卻只有一個李師師。朕千思萬想、萬呼千喚,也只得眼前的這個師師! 官家的攻勢接踵而來,不是一般的戰(zhàn)術(shù)所能抵擋了。師師立刻脫離接觸,轉(zhuǎn)移陣地。她提出建議道:“官家今天厚賜這副棋子,道是人間難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負了它。官家如屬有興,臣妾甚愿奉陪手談一局! 官家有無限的話要說,不想在此時下棋。但師師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來,她很少提出個人的要求,如果提出了,官家只有奉行的份兒,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這里師師已經(jīng)擺開棋局,官家只得坐下來與她對弈。 官家一上手,就在師師右上角的座子右邊小飛一子,接著又在左邊小飛一子,這原是當時開局常用的定式。他卻故意問道:“朕一上手,就兩面飛攻,師師可識得朕使用的這個勢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測高深! 這顯然又是一句謊話,官家不滿地說:“師師又來哄騙朕了,這爛熟的‘雙飛燕’之勢,初學棋的小兒都已識得,師師豈有不識之理?” “官家既然以為臣妾識得此勢,又何必多此一問!” 師師這一駁果然擊中了官家的要害,駁得他啞口無言,但他的攻勢剛剛展開,豈甘就此罷休! “燕燕尚且知道雙飛,”他大有感慨地說下去,“玉人豈可長此單棲?師師難道真的不懂得這個天然的道理嗎?” 正因為師師完全識得這個勢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發(fā)問的用意,所以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詞鋒比他的棋鋒銳利得多,他在說話中占盡便宜,弈棋卻有點心不在焉。連他自己認為是爛熟的雙飛燕套子居然也出了錯著。師師抓住破綻,利用他的一著錯棋,擴大了戰(zhàn)果,把左邊的一小塊棋完全拿下來。現(xiàn)在是輪到她逞詞鋒的時候了。 “鴻雁無心,翱翔天際,何等自由自在!”她點頭微笑道,“官家硬要它們雙飛,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虛愿,豈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雙飛燕失敗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個“金柜”[1][1]雙飛燕、金柜都是古代圍棋的定式。,意圖引誘師師進來點一子,他搶得這個先手,就可以展開大規(guī)模的對殺。他還怕師師不上鉤,故意誘說:“朕營此金屋,專待阿嬌進來居住。” 師師一眼就識破他的圈套,沒有上鉤去點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補好了,笑笑說:“官家雖然打了如意算盤,只怕阿嬌深識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嬌不肯入彀,朕自有辦法讓她入彀。” 這不僅是誘騙,而且?guī)в幸稽c威脅的味道了。師師莊容不語,卻拈起一顆棋子,疊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反復(fù)放到桌邊上去敲,“啪”的一聲,把它砸碎了。 “師師的勁兒使得大了,可惜高韞玉的這一顆棋子! “官家硬要阿嬌入彀,豈知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官家在弈棋和說話的兩條戰(zhàn)線上都吃了敗仗,看看大勢已去,只好斂棋入奩,認輸收場。 當然官家不是專程跑來跟師師下棋或猜謎語的。十年來,他對師師用盡了手段,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動搖她的意志,接她到宮里去,單獨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無限制的考驗,已經(jīng)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他屢次下定決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大的決心,一定要打破啞謎,直接攤牌。 雙飛的燕子和藏嬌的金屋都不能夠幫助他起一根導火線的作用,發(fā)動一場攻勢。經(jīng)過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拾起下棋前已經(jīng)中斷的話題,繼續(xù)說下去。他雖然力持鎮(zhèn)靜,想要保持一個談判者應(yīng)有的安閑的態(tài)度,可是他的聲音不聽指揮,已經(jīng)有點顫抖了。 “師師剛才……”他一開口就感覺到自己正在軟弱下去,連忙鼓足勇氣說,“師師剛才既然說朕的這幅畫筆淡意遠,當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師師,你可愿……可愿成全朕的意愿?”最困難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這盤馬彎弓、蓄勢已久的一箭,勇氣驟然增加了。看看師師正在低頭撫弄桌布上的墜穗,默然不語,他就流暢地說下去:“夜來朕差張迪……” 師師忽然抬起譴責的眼睛,官家會意,急忙辯正道:“是……是!朕下回絕不再派那奴才到這里來了……夜來朕差人送來冠子,師師又不肯賞收,師師真是不解朕的意思,還是嫌朕的誠心有不足之處?這樣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兩間之內(nèi),無一寸立足之處! 師師還是沒有回答。 “為了師師這個人,朕日夕思念,魂牽夢縈,方寸之內(nèi),千回萬轉(zhuǎn),哪有一刻寧靜之時?朕深知師師一諾重于泰山,但得這一諾,朕生生死死也都無憾了。” 官家似乎還怕師師不相信他的話,拉開窗上的帷幕,指著半輪明月,錐心鏤骨地說道:“朕說的都是從心肺間掏出來的真情話。師師可知道,這多少年來,朕總是夜夜凝佇,一燈煎慮,萬感交集。這一切難道都不是為了這一樁?師師如有不信,這皎皎素月,長夜窺伺在朕的寢榻之側(cè),就是朕最好的見證。你可去問問它,朕說的是真話還是虛言假語?師師,師師!朕已言盡于此,你愿與不愿,總得給朕一個答復(fù)才是!” 官家雷霆萬鈞的正面猛攻,把師師逼得風旋云緊,沒個轉(zhuǎn)身余地。她雖然仍沒有直接的答復(fù),卻早已盈盈欲涕。這時,站起身子來,從壁間摘下一管鳳頭碧玉簫,遞給官家道:“請官家伴吹,容臣妾唱個曲子與官家聽! 官家還在遲疑之際,師師已經(jīng)把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師師起了一個音,合準簫聲,就低低地唱起來: 缺月掛疏桐, 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 這支曲子的含義如此明顯,以至師師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實在不愿為她伴吹下去,可是師師用手勢示意,一定要他繼續(xù)吹下去。她已經(jīng)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個人要求不可能違抗的絕對主動權(quán)。他只好再吹。她繼續(xù)把曲子唱完: 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 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冷。 這支凄涼的曲子,師師又唱得這樣回腸蕩氣,唱到最后一個節(jié)拍時,在他們兩人的感覺中,都仿佛真有一只無依無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顧影徘徊,卻珍重地不愿隨隨便便飛到哪枝樹枝上去棲身。官家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氣吹進自己的腹內(nèi),分明是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地說:“師師的回答,已盡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強。但愿師師揀到一棵好樹棲息,朕在旁也好替師師放心! 師師已經(jīng)完成了一半的戰(zhàn)略任務(wù),把他推開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離以外,可是這已是危險的邊緣地界了,F(xiàn)在她剩下的一半戰(zhàn)略任務(wù)更加重要,她必須把他拉回來,拉到她允許他逗留在內(nèi)的親密范圍內(nèi)。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官家休得錯會了臣妾的心!边@個糾正是如此必要,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得又慢、又清楚、又堅定,絲毫不允許有曲解、誤會的可能。她說:“想臣妾乃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淪落風塵。一旦遭際官家,過蒙錯愛,人非草木,官家的這番深情厚誼,怎不令臣妾銘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經(jīng)人言籍籍,如果再聽憑官家之意,溷跡宮闈,冊為貴妃,縱然官家厚愛,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卻不愿以不祥之身,牽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著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鄭重地說:“至于耿耿此心,自從官家賜顧以來,早已屬官家所有。區(qū)區(qū)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宮外一弓之地,以為棲息盤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調(diào)箏鳴弦、吟詩學畫。如蒙不棄,就作為官家的一個詩朋畫侶,了此余生,豈復(fù)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說什么另揀一枝好樹棲息,這豈不是辜負了臣妾的一段心意,傷了臣妾的心?” 師師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擊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勢,現(xiàn)在又用一顆纏綿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來。她這段話明白堅定,卻有好幾層含義。它好像一缽醍醐,直往官家的頭頂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癡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為已經(jīng)失去了她,可她比過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為他已重新獲得希望,她卻照樣是寸土不讓,堅決拒絕他的要求。她在實際的問題上堅持立場,在抽象的領(lǐng)域中,卻大大讓了一步。這把他的戰(zhàn)略方針全都打亂了。 可是他還要為自己的利益做出最后的努力,他的決心雖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緩,卻也是不可動搖的。他抓住師師“人言籍籍”四個字,再度發(fā)動進攻。 “流言蜚語,到處都有,他們不過是信口開河地胡噪一陣,以博直諫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語氣,顯得從未有過的嚴肅道,“在這滔滔的濁流中,誰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無意中邂逅師師,師師不厭棄,十年締好,托知己于形跡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間,人生得此,寧復(fù)有憾!朕為師師已一無所惜!彼钢复髢(nèi)那個方向,“連那里的千門萬戶、青瑣綺疏,在朕看來,都如敝屣一般,還怕什么人言籍籍。師師又何必過于重視他們?” “在這濁世中,誰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話把官家的感情凈化了。他取得與師師一起超越于這個滔滔濁流之上的優(yōu)越地位。 誠然,官家向來善于賭神罰咒、亂許愿心,更善于制造這些千錘百煉的深情話,說得像絲綿一樣軟綿綿的,像藕絲一樣纏綿不斷。師師向來只把它們當作耳邊風?墒牵丝,他的樣子是這樣認真嚴肅,他的話又說得這樣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這是真話不可。師師不禁無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說的話,可是真的嗎?”有一剎那,師師真的猶豫了,動搖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話,如果她沿著這個斜坡滑下去一步,繼之而來的就是全線的崩潰。然而,在剎那間,有一種更加明徹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夠克服感情中的軟弱部分,而有勇氣來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會兒神,毅然回答道:“不管別人怎么說,臣意已決,官家不必再加勉強了。” 官家從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猶豫和動搖,在這上面結(jié)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guī)е裣驳谋砬,準備來采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過的曇花,在開足的同時就枯萎了、凋謝了。錯過了這一剎那,官家再也不能夠改變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滿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屬官家所有”這一句慰情于無的話。他總算獲得一半的勝利,獲得一個抽象的、象征性的勝利。十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她有這樣明確、堅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經(jīng)取得一些戰(zhàn)果,最聰明的辦法莫過于把戰(zhàn)斗結(jié)束在這里。 “師師的脾氣真?zhèn)是太倔強了!睘榱私Y(jié)束戰(zhàn)斗,官家開了一個玩笑,顯然是出于欲退故進的戰(zhàn)略上的考慮,以便給自己一個體面的下臺,“記得朕初次來此,老娘曾說過,‘此兒是天生的犟脾氣’,今日看來,果真如此。朕深悔當日初來時,何不就派些宮女把你強舁入宮,想你當時也無可奈何! 這個玩笑招來了嚴重的后果,師師登時沉下臉來,嗔道:“官家說的什么話!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為的官家從來不勉強人意。如有了這條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還有什么可以糾纏不清的。只是臣妾從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負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目! 官家沒想到師師竟會當面開銷,說得這樣決絕,急忙溫詞慰藉,連聲道歉說:“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開句玩笑,師師怎生當起真來?” “官家這個玩笑可開得過火了!睅煄熯是嬌嗔滿面地說,“官家想想這個阿嬌可是能夠勉強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說了無數(shù)好話,再三提出保證,才把師師的感情平復(fù)下去。一場緊張的戰(zhàn)斗也隨之逐漸緩和了。 春節(jié)早已過去,立春也已過了十來天,趕時髦的王孫公子、仕女貴婦們已經(jīng)呼朋招侶,騎馬的騎馬,乘車的乘車,聯(lián)翩到城外的玉律園、孟家花園等名勝之處去“探春”?墒鞘聦嵣系拇禾烊匀粖檴檨磉t。醉杏樓外的杏樹絲毫沒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開一層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徹骨的寒冷。皎皎素月掛在纖塵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與它的親密的姊妹——幾顆接近的星星湊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時候,是否愿意出來給官家作見證。她們商量不定,官家的這些話似乎當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連得夜夜窺伺在他的寢席之間的她們也吃不準是真是假。停了一陣子的西北風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幾片吹落在地上的枯葉重新吹入半空,發(fā)出簌簌的和聲,在寂靜的大地上奏鳴出一曲商籟。不是人們的意匠所能結(jié)構(gòu)的一層薄薄的霜華結(jié)滿在窗格上。它們一會兒就改變一個樣子,認為它們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氣十分濃烈的時候,才慢慢凝固起來,凝固成為一朵朵透明晶瑩的冰花、成為明角窗外最新穎別致的裝飾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簾以內(nèi)卻是另外一個人間。隨著戰(zhàn)斗的結(jié)束,室內(nèi)的空氣越來越柔和,越來越稠密,炭塊熾旺地在地爐內(nèi)燃燒著,襯著搖曳的燭影,把周圍圍著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斷噴出瑞腦香氣,使室內(nèi)的溫度和密度不斷升高。到了此時,師師才注意到官家近來真?zhèn)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兩道深刻的紋路,清楚地刻畫出他的并不那么輕松愉快的心境。[1]并州即今河北、山西一帶,當時冶鐵手工業(yè)很發(fā)達,并刀馳譽全國。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體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頭喪氣,師師不由得對他憐惜起來,無限溫柔地叮囑他一句。說著就去找把并刀[1],把官家?guī)淼狞S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開來,挑去筋絡(luò)和核子,與官家分著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絲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頰之間,還留著余芬。師師喜歡的一種玩意兒是把吃下來的橙皮丟進爐子里燃燒,讓這股清香帶著焦味停留在空間。然后逼著官家,問他可喜歡這股香氣,又問它比瑞腦的濃香如何。官家對師師的愛好怎敢說一個“不”字。他連聲稱贊:“好香,好香!凡是師師喜歡的,朕無有不愛。” “這是為了什么?” “師師風華絕代,志趣迥異流輩!惫偌倚趴诤f下去,“師師欣賞的無論色、香、味,都是人間的絕品,朕哪有不愛之理?” “臣妾就是不愛聽官家說的這些話!” “好,好!朕從今以后再也不說這等話就是了! “官家改口得快,可是真要改起來就難了,不是這樣嗎?”師師又反問一句,說,“好了,如今不說這個了。臣妾要問官家近來為何這等清瘦?旬日不見,比上次相見時又瘦得多了! 官家巴不得有此一問,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為了師師一人之故”。這個回答倒是合乎事實的,可是一場風波,好容易平息下來,他剛剛享受到這點用自己的痛苦釀成的蜜,哪有勇氣再去挑動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諉過于伐遼戰(zhàn)爭,說:“金人已在北線動兵,種師道的大軍尚未開抵前線。這件事把朕折磨得夠了,將來還不知道怎樣收場呢!” 他估計這不見得是個能夠引起師師興趣的話題。不想師師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聽說過這場戰(zhàn)爭以及與它有關(guān)的“也立麻力”的傳聞,趁機打聽起來。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師師感興趣,他也樂得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講得活靈活現(xiàn),末了還笑問:“這個‘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師。師師如要見見他,”官家說得口滑,“幾時朕傳旨王黼,讓他帶同馬擴前來與卿見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個王黼帶來!边@是師師對朝廷內(nèi)那個權(quán)貴集團最露骨的表示,間接也譴責了支持這個集團的官家,她還不留余地地加上說,“官家洪量,讓王黼這等人參贊密勿,廁足廟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門墻之內(nèi),卻容不得這等人溷跡!” “也罷!”官家笑笑回避了這個尖銳的問題,說,“卿既不愿王黼來此,朕前曾聽得劉锜說過,他與馬擴是莫逆之交。讓劉锜把他帶來,如何?” 師師點頭首肯,還叮囑道:“官家說過的話,可要算數(shù)呀!” “朕幾時哄騙過師師的?”官家伴隨著一個輔助動作說,表示他對師師的忠誠。 這時城頭上清楚地傳來凄清而單調(diào)的梆子聲,它由遠而近,接著又由近而遠地逐漸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長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縷縷綿綿不斷的回聲在黑夜中顫抖。 大半個夜晚在他們之間的緊張、緩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復(fù)斗爭的過程中滑過去。梆子聲清楚地告訴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更天。夜這樣深了,師師催著官家回去,說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該回宮去安置了。又說:“外面冷,霜華又鋪得這樣厚,官家騎了牲口,萬一有個顛蹶閃失,還當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 官家還想逗留一會兒,說是還有話要說,可是師師不容他再留下去,徑自站起身子來,做出送客的姿勢,說有話留到下次再談。官家看看實在待不下去了,只得跟著站起來,約期三日后晚上再來。 “官家高興哪天來就來好了,何必事前預(yù)約,多此一舉?” 官家真以為師師取消默契,在這方面做出一個重大的讓步了。可是他高興得太早了,當他看見師師嘴角上掛著一個諷刺的微笑,才省悟到這是句反話。今晚他不速而來,實在是大大地冒犯了師師。直到此刻,她還要俟機報復(fù)。他連忙再度向她道歉,再次保證今后絕不食言,重蹈覆轍。師師這才回嗔作喜,說了一句:“官家說過的話要算數(shù)呀!”接著就模擬他習慣做的輔助動作和聲音回答自己道:“朕幾時哄騙過師師的?可不是這樣嗎?” 官家無話可答,只好傻笑一陣。他雖然受盡奚落,借此卻也多勾留了一會兒,也覺得合算。 師師秉了手燭,把他送到扶梯口,又換上親熱的口氣囑咐道:“官家路上仔細,千萬提防牲口滑腳,寧可走慢些!恕臣妾不下樓相送了!闭f著不由得把他的斗篷掖了一把。 官家惘惘然地離開醉杏樓,離開鎮(zhèn)安坊,惘惘然地讓內(nèi)監(jiān)們擁簇著,扶上鵓鴣青,打道回宮,惘惘然地思量著今晚一場斗爭的經(jīng)過。自己也弄不清楚心里是甜是苦,是悲是喜;是得到了什么,還是失去了什么;弄不清楚自己是個幸福的人,還是不幸的人——他的欲望既不是被滿足,也不是它的反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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