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夢見里米尼港灣,澎湃蒼綠又駭人的大海,如大草原般滾動,海面上厚重的云塊朝向陸地奔騰而去。
巨大的我從小小的、狹窄的港灣出發(fā),想游到大海去。我告訴自己:“我如此巨大,但大海終究是大海,要是游不到呢?”然而我并未因此而苦惱,仍繼續(xù)在小海灣中伸長了手臂劃水。我不會溺斃,因為腳碰得到底。
這是一個膨脹的夢,或許是想讓我重拾對大海的信心。一個自我保護的小小機制:誘惑人高估自己,或者低估那些可能會限制自己起跑的障礙。總之,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應(yīng)該拋棄起步時的小港灣情結(jié),還是應(yīng)該高估自己。
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我,并不十分樂意回里米尼。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障礙。我的家人還住在那里,我母親,我妹妹。我是懼怕某些感情嗎?主要是我覺得,回到那里是一種對記憶欣然但自虐的反復(fù)咀嚼,這是一種戲劇和文學(xué)的動作。當然,它自有魅力。昏昏欲睡且混亂的魅力。其實是我沒法把里米尼視為一個客體,不如說,也只能說,它是記憶的世界。的確,當我人在里米尼時,總是被已經(jīng)存檔、安撫過的記憶幽靈襲擊。
如果我留下來,這些純真的幽靈說不定會默默向我提出令人困窘的無聲的問題,而我不能用完全相反的意見或謊話來回答它。我必須從家鄉(xiāng)找出緣由,不含任何欺騙。里米尼是什么?它是一個記憶的世界(虛構(gòu)、摻假、被侵犯的記憶),而我利用它如此之久,以至于心里沒有一絲尷尬。
但我不得不繼續(xù)談它,甚至有時自問:終有一天,當你遍體鱗傷、疲憊不堪、不再有競爭力,難道不想在這片港灣買一棟小房子嗎?老城那一邊的港灣,小時候,我在對岸看著它,看著船骨搭造起來。海灣靠這邊的一半,讓人聯(lián)想到喧鬧嘈雜的日子,與開奔馳轎車往海邊去的德國人一點兒也不搭界。
其實,早期那里都是貧窮的德國人。突然間沙灘上隨處可見斜躺的自行車和籃子,水中則滿是小胖子與“大海象”(矮胖的大人)。我們小孩子戴著羊毛罩耳帽,由我父親的伙計帶到海邊。那個時候,在老城那邊的港灣,我只看到了枯枝,還聽到一些聲音。
前一陣子,通過朋友蒂達·本齊,我買了一棟房子,價格低廉。我以為找到了一個固定點,或許可以回歸純樸生活。不過這不可能成真,因為我到現(xiàn)在都還沒看過那房子一眼。其實,光想到一棟緊閉的房子,沒有房客,在那兒空等,我就覺得不舒服。
當我決定賣掉房子時,蒂達跟我說:“那可是你的家鄉(xiāng)!”好像在提醒我,不要再一次背叛它。
在此之前,蒂達曾說服我在馬雷奇亞買了一小塊地。那地方看起來很適合謀殺站街女郎。
我們?nèi)タ吹氐哪莻傍晚,聽到一陣軍樂聲。一個穿四角褲的男人正在吹降旗號。他是菲奧倫蒂尼,知道所有加里波底的事跡。此外,他還研究桑祖維斯葡萄酒。他的家里堆滿了印刷品、軍旗和破爛古董。那晚,始終穿著一條四角褲的菲奧倫蒂尼仿若泥偶的臉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他說:“我看到一張很和善的臉,可是我不認識這位先生!薄霸趺磿?”蒂達說,“是費里尼!”“天殺的……”菲奧倫蒂尼驚嘆道。接下來他馬上說:“我找到了一瓶桑祖維斯葡萄酒……得讓你們嘗嘗。”他是個酒鬼,有點頑固,因為我沒用手心暖杯而吼我。“來嘛,費里尼!钡龠_繼續(xù)說,“來住這里嘛。”“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釣鯔魚了。”菲奧倫蒂尼很有把握地說。馬雷奇亞這一帶因為多石,一片荒蕪凄涼。但是蒂達建議我買下那塊地。“你等著,小白癡,”蒂達說,“這里將有公路通過,地價會漲!苯Y(jié)果公路開到另一邊去了,現(xiàn)在菲奧倫蒂尼向我出價五十萬里拉,但地還是我的。
我第一次去馬雷奇亞時,還是小孩。我們在學(xué)校當“海鴨”。什么意思?就是我們逃學(xué)了。我跟在卡林尼后面。河邊有一輛黑色的巴里拉汽車,里邊坐滿了警察。他們像青蛙那樣,下到遍布卵石的河灘。有幾朵云低垂著慢慢游蕩,掉入樹梢枯枝設(shè)下的圈套。我們走進一處楊樹林,有一個人上吊了,他頭戴鴨舌帽,身邊守著兩名警察。我當時沒搞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只看到一只掉落的鞋和沒穿鞋的腳上的男襪,還有兩條滿是補丁的褲管。
里米尼的家。那些我住過的家,我還記得很清楚;只有一個例外,我出生時的家,在夫瑪卡利路。我七歲那年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們坐馬車漫游。那是在冬天,馬車車篷緊閉,我們六個人擠在車內(nèi):我父母、三個小孩、一個女傭,在黑暗中堆疊。車窗也得關(guān)上,否則雨水會進來。我什么都看不見。陰暗里,只見到父母的臉。能坐在馬車夫旁邊真是極大的快樂,因為只有那兒可以呼吸。
那個星期天下午,馬車轉(zhuǎn)進一條我從沒走過的大道,一排房子,一棟緊臨著一棟。爸爸說:“你是在那兒出生的!倍R車一溜即過。
我真正記得的第一個家是利帕大樓。它還在,是大街上的一棟大樓。房東總是一身藍:藍衣服、藍色圓頂帽,還有一大把白胡子,像供人朝拜、不可侵犯的神祇。我母親一面把手擦干,一面說:“孩子們,不要動,利帕先生來了。”然后老先生就進來了。一天早上,我聽到一陣咆哮,外帶悠長的哀鳴。大樓中庭擠滿了牛和其他牲口;蛟S有市集或大拍賣,我不知道。
想著里米尼,一個一筆成形的詞(Rimini),一排小士兵,我無法把它客體化。里米尼是亂七八糟,是夾雜不清,是不尋常,是溫柔,是寬闊的胸襟、空曠的海洋。在那兒,鄉(xiāng)愁格外清澈,尤其是冬天的海、白色的浪花、狂飆的風(fēng),如我第一次所見。
另一個家,也就是我們住過的另一棟房子,靠近火車站。這個家讓我察覺到“天意”的蛛絲馬跡,那是一座屋前有花園的小別墅,屋后的大菜園跟一棟龐大的建筑相連—一個軍營,一間教堂?那上面用白色字母圈寫成半圓形:“里米尼劇場”。少了兩個字母,掉了,不見了。由于我家的菜園比較低洼,所以矮墻后面那片立有建筑物的土地看起來特別高,像立在墻頭。
一天早上,我想在菜園用蘆葦搭一扇拱門,突然聽見一陣嘈雜聲。是劇場鐵卷門發(fā)出的巨響,我從沒注意過的鐵卷門正在上升,最后露出一個巨大的黑洞。正中央,有一個穿風(fēng)衣戴巴斯克帽的男人和一個打毛衣的女人。他倆有這么一段對話。男人:“兇手應(yīng)該是從窗戶進來的!迸耍骸按皯羰顷P(guān)著的!蹦腥耍骸皬娂{頓下士發(fā)現(xiàn)有撬開的痕跡!
然后那個男人問待在菜園的我:“樹上有無花果嗎?”“我不知道!
他們來自史塔拉契·賽伊納提劇團,正在排一出恐怖劇。
在那個男人的幫助下,我進到黑洞里。我看見了舞臺和頭頂正上方掛在幾根繩子上顫顫巍巍的火車頭,夾在紅、白、黃色的賽璐珞之間。
那是劇場。
之后,那男人繼續(xù)窗子的話題。我不懂那是一種游戲還是什么。大概過了很久,我忽然聽見母親在叫我:“飯好了!薄八谶@里!贝靼涂怂姑钡哪腥嘶卮鹆宋夷赣H的呼喚,然后幫我重新跨過矮墻。
兩天后,父母帶我去看戲。母親說,在演出期間我一動也不動。火車頭從幽暗的布景中向前推進,那是深夜,它幾乎就要碾過一名被綁在鐵軌上的女子。待那名女子被救起,上方便猛然落下巨大、沉重又柔軟的紅布幔。
這樣的激動持續(xù)了整晚。中場休息時,我去看了側(cè)面的布景、劇場正廳后排的小沙發(fā)、天鵝絨布、銅管樂器、回廊,還有神秘的走道,我像只老鼠在里面竄來竄去。
這個靠近火車站的家,也是我交上第一個朋友的家。至于那個位于克雷蒙提尼路九號的家,則是初戀的地方。房東(奧古斯提諾·道奇,五金店老板)是路易吉諾的父親。路易吉諾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那個在《伊利亞特》劇中扮演赫克托爾的家伙(我們自己演的《伊利亞特》)。
對面大樓里住了一戶南方人,姓索里安尼,有三個女孩,艾爾莎、碧揚奇娜和內(nèi)拉。碧揚奇娜膚色微黑,從我的臥房就可以看到她。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玻璃窗后面時,好像——我不記得了——穿得很女人,胸脯美麗而豐滿,已經(jīng)像是做母親的人了。
如今住在米蘭的她說,我們并沒有像我描述的那樣(我描述的?)逃到波隆那①,最多只是騎自行車—我載著坐在橫桿上的她—去了奧古斯都城門外。
那個時候,對我而言,阿姨是女人的代名詞。當然,我也聽說過住著某種女人的房子。靠近河邊,克洛迪亞路上的朵拉之家,“河畔朵拉”?墒钱敶蠹艺劦脚藭r,我腦海里只有那些在奶奶家做床墊的阿姨、用篩子篩麥子的干貝托拉的女人,所以我當時并不懂,之后我察覺到有些女人是不一樣的,因為朵拉之家會租兩輛馬車,每十五天一次地在大街上展示新來的雛兒作為宣傳。于是,我會看到涂脂抹粉的女人,戴著奇怪而神秘的面紗,用金煙嘴抽煙:朵拉之家新來的女人。
干貝托拉,羅馬涅省的內(nèi)地,小時候我夏天都會去那兒。我奶奶總在手里握著一根藤杖。她可以用它來使男人像卡通人物般跳起來?偠灾,她能讓那些當天雇來要到田里工作的男人乖乖站好。早上,先是會響起一陣喧鬧的吱吱喳喳,之后,那些粗魯?shù)哪腥讼襁M了教堂似的,恭恭敬敬地來到她面前。接下來,奶奶分配咖啡牛奶并管理一切。她要尼克拉呼氣,好知道他有沒有喝酒。他便用手肘頂一頂旁邊的人,靦腆地笑著,變成了小孩子。大黑巾罩著頭和口鼻,一對眼睛晶亮如瀝青,我的奶奶法蘭潔絲卡像是“坐著的公!雹俚耐。她對動物也有非凡的能力,猜得出它們的病痛、情緒、想法和花招:那匹馬不知怎么回事,愛上那只母貓了!霸龠^三天‘嘉本’會來。”她無比自信地宣布,而且準確無誤!凹伪尽笔橇_馬涅特有的風(fēng),反復(fù)無常,變幻莫測,完全無法預(yù)測—對其他人而言如此,對她則不然。
奶奶有一位最要好的朋友,比她老一點兒,也比較壯,每天晚上都去小酒館接她喝酒的丈夫,把他放在手推車上帶回來。他叫恰帕洛斯,并不是希臘名字,意思是“撿骨頭”。一天晚上,在受過大家的嘲笑后,男人雙腿懸在妻子拖拽的手推車外,一副安心苦修的樣子。就是那晚,在那頂破帽子下,我遇見了那個男人的目光。
農(nóng)民之間經(jīng)常爭吵。有三個姐妹和一個男同性戀為了一份遺產(chǎn)爭執(zhí)了二十年之久。他們互丟糞便,偷對方的雞,持續(xù)不斷地移動土地交界的圍籬。直到一天清晨,三姐妹顯然經(jīng)過了一夜的深思熟慮,決定到男同性戀家里,用拍地毯的藤拍把他痛打一頓。
我希望有一天能拍一部關(guān)于羅馬涅農(nóng)民的電影,一部沒有左輪手槍的美國西部片,片名叫“去他的圣母馬利亞”,是句罵人話,不過就發(fā)音而言,要比“羅生門”好聽。
有個叫納西的人老是說:“我能控制而且我想控制!彼p腿殘廢,因為他坐在樹枝上鋸樹的時候坐錯了位置。他是個牲口販子。
這個納西,像極了羅馬涅古代滑稽戲的一種面具。由于斷了腿,他的動作跟魚鰓一樣起起伏伏,像只青蛙。他一開始以歪七扭八的姿勢行進時,就喊道:“我能控制而且我想控制!庇幸淮,他從老是穿著法西斯黨服、長靴锃亮、胡尖抹過肥皂像大頭針一樣直挺的泰歐多拉尼的嘴里抽出香煙,說:“現(xiàn)在你不準抽煙,現(xiàn)在納西抽煙!
每當我想起干貝托拉,想起一位身高兩米的修女,想起那些在火光中駝背的人、破舊桌子后面的瘸子,腦子里就閃過希羅尼穆斯·波希①。
干貝托拉也有吉卜賽人和向阿布魯佐山區(qū)遷移的燒炭工人經(jīng)過。晚上,在動物可怕的嘶叫聲后,一個煙霧騰騰、衣衫襤褸的身影就出現(xiàn)了。先看到火花,然后是火苗。那是閹豬人,從大路上來,穿著千瘡百孔的黑斗篷,戴一頂破帽子。豬群已提前感覺到他即將現(xiàn)身,驚恐得吭哧亂叫。閹豬人跟全鎮(zhèn)的女人上床。有一次,他讓一個可憐的白癡懷了孕。大家都說那是惡魔的孩子。我為羅西里尼寫的電影短片《奇跡》,靈感就源于這里。還有那促使我實現(xiàn)《大路》的心底騷動,也源于此。
在鄉(xiāng)下,從吉卜賽人那兒,我常常聽到關(guān)于愛情迷藥和巫術(shù)的事。我想到一個女人,安吉莉娜,曾到家里來做床墊(應(yīng)該要有一整章獻給這些行業(yè):磨刀工人和他的破車、全身墨黑的煙囪清掃工和最令傭人害怕的人物)。安吉莉娜要在我奶奶家住三天,還包吃。有一天,她正在把一個個棉花球縫進床墊里,我瞥見她脖子上掛了一個小匣子:一個小玻璃盒,里面裝著一綹打了結(jié)的毛發(fā)!澳鞘鞘裁?”我問她!斑@些是我的頭發(fā),那些是我男朋友的胡子,是我趁他晚上睡覺時剪下來的。這樣,去特里艾斯特工作的他就跟我緊緊綁在一起,不會分離!
另外,馬雷奇亞的小市場里,有一位老人可以使雞和羊生病或痊愈。
俱樂部附近有一個鐵路工人的老婆會“恍惚出神”。她這樣治病也能賺不少錢。有一天,我也排入要去接受診治的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隊伍中,最后我站到一間小客廳的門口,房間里簡直是家徒四壁。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位臉上噴灑了水珠的老太太,弓著脊背,身體僵硬,跟一個我看不見的人說:“克拉—多那—累—特羅—佩—特(那個女人比你強),你得讓她去!闭f完話后,老太太哭了起來。后來走出一個驚慌的大男人,他不愿被人看見。他站在階梯上,頭上戴著帽子,不肯離開;蛟S他是想找到勇氣,再回去尋求不同的神諭。
大家也常談到那些住著幽靈的鬼屋!翱柪姿笔俏遗笥疡R里奧·蒙塔納利的別墅。據(jù)說一百年前,別墅主人在灌醉表妹后把她掐死了。他們說,有些夜晚,可以聽到酒窖里傳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大家認為,那是被掐死的表妹戳破酒桶的橡皮蓋往殺她的兇手嘴里灌酒,好讓他不得安寧,永遠溺斃在酒里。
羅馬涅—海上冒險和天主教教堂的混合體。這兒有圣馬力諾,一座陰郁而自命不凡的山丘。一種奇怪的狂妄自大和瀆神心理,摻雜著對上帝的迷信與挑戰(zhàn)。老百姓沒有幽默感,也不設(shè)防,但是喜歡嘲弄和自我吹噓。有一個人說:我可以吃下八米長的香腸、三只雞和一根蠟燭—居然還有蠟燭,簡直是馬戲團表演。然后,他真這樣做了。一吃完,他們馬上用摩托車把他載走了。他臉色發(fā)紫,眼睛翻白,而大家面對這種殘忍和死亡的威脅卻放聲大笑。
有一個家伙叫“由山上升起”。是升——我也不懂——而不是降:就仿佛一次假想的空中散步。還有“哦不”,四海漂泊的水手,偶爾會寄一張明信片給他在拉烏爾咖啡館的朋友:“經(jīng)過鸚鵡島,想起你們大家。”
這一帶有一種口音,極為甜美,或許來自大海。我記得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夏日午后,在一條陰影層層疊疊的小巷子里:“現(xiàn)在幾點?”“應(yīng)該恰好四點……”有人回答。而小女孩哼哼唧唧,好像是說一定比這晚:“哼,才沒有恰好……”
同時,女人有東方式的肉欲沖動和態(tài)度。早在我讀幼兒園的時候,就有一位尚未皈依的女管家,黑色的頭發(fā)和黑色的工作服,一張臉因為血脈僨張引起的癤子而紅撲撲的。很難說她多大,但可以確定的是她的女性特征像俗語所說的,一觸即發(fā)。總之,這女人摟著我,摩搓著我,身上散發(fā)出馬鈴薯皮、蛤蜊湯和修女襯裙的味道。
我讀的幼兒園是圣文森修道院建的,有大帽子修女的那所。有一天,正在排隊準備一場宗教儀式時,她們讓我負責(zé)握一支小蠟燭。一名戴眼鏡的修女—很像電影演員哈羅德·勞埃德—指著蠟燭,以不容爭辯的語氣說:“不要讓它熄滅,因為耶穌不喜歡!蹦菚r刮著很大的風(fēng),幼小的我被那巨大的責(zé)任湮沒。有風(fēng),而蠟燭不能熄滅。否則耶穌會怎么處置我?隊伍開始行進,緩緩地,沉重地,隨著手風(fēng)琴的樂聲碎步移動。一段小快步,然后靜止;又前進,再次靜止。領(lǐng)隊在干什么?行進儀式中還得唱歌:“我們要主,他是我們的父……”夾在一群長袍修士、神父、修女之間,突然,一股絕對的憂郁、死亡和嚴肅的氣氛迎頭罩下。就是這隊人嚇到我了。最后,我哭了起來。
一二年級我念的是特阿提尼小學(xué)。我在班上都跟那個一同在馬雷奇亞看到有人上吊的卡森尼一起玩。老師是個愛打?qū)W生的人,節(jié)慶的時候才變得特別友善。家長們帶來一包一包的禮物,堆疊在講臺上,像主顯節(jié)前夕那樣。收完禮物后,在我們放假之前,他都要我們唱:“青春啊青春,春天多美~~~~麗!彼浅V匾暷撬膫“~”。
之后幾年,我被送去法諾,在一所慈愛的神父們管理的寄宿學(xué)校讀書,跟小金鯛的相遇就發(fā)生在那段時期,一如我在《八部半》中的描述。
回到里米尼,我就讀的中學(xué)位于馬拉特斯提安諾路,現(xiàn)在已改成市立圖書館和美術(shù)館了。當時,我覺得這所中學(xué)是一座高聳入天的大樓,上樓和下樓都是一種探險。那些階梯永無盡頭。校長綽號“宙斯”,標準的自大狂。他有碩大無比,跟600型小汽車一樣大的腳,用它殘殺小孩。被他踢一腳能讓你的脊椎骨斷裂。他總是先假裝不動,然后出其不意地用那只大腳把你像蟑螂一樣踩得扁扁的。
中學(xué)那幾年是屬于荷馬和“戰(zhàn)斗”的時光。我們在學(xué)校讀《伊利亞特》,并得牢記在心,我們每個人都以荷馬書中的一個人物自居。我是尤利西斯,有點孤僻,老是望著遠方;當年已經(jīng)微胖的蒂達是埃阿斯;馬里奧·蒙塔納利是埃涅阿斯;路易吉諾·道奇是“馴馬人赫克托爾”;斯塔克奇奧蒂是“飛毛腿阿喀琉斯”—他每一年級都要重讀三遍,所以是班上年紀最大的。
下午時分,我們會找一個小廣場重演特洛伊戰(zhàn)爭,特洛伊人和希臘人之間的沖突。這就是所謂“戰(zhàn)斗”。我們帶著用繩子綁好的書(那時大家習(xí)慣如此),然后揮舞著書互相攻擊,展開一場書本和繩鞭的混戰(zhàn)。
于是,《伊利亞特》在課堂上再度上演時,班上同學(xué)的臉已然與那些荷馬筆下的英雄合而為一。這么一來,那些英雄人物的冒險事跡便成了我們自己的冒險事跡。所以,有一天,我們往下讀著《伊利亞特》,讀到了對埃阿斯的評論,荷馬稱其為“愚蠢的行尸走肉”。
“埃阿斯”蒂達便懷著對荷馬的恨意開始抗議,仿佛詩人的這句話把他自創(chuàng)世紀以來的名聲都毀了。
赫克托爾死亡的時刻到了,“赫克托爾”路易吉諾·道奇,歷經(jīng)了他偉大的一刻。可憐的路易吉諾!像條蛔蟲似的在特洛伊城墻外被拖著走:
那張臉,
那張原先煥發(fā)如宙斯的臉,
如今血污斑斑,
在敵人的狂喊聲中垂向祖國的土地。
路易吉諾死了,
目睹兇殘景象,
母親打散頭發(fā),揭去面紗,
一聲哀號
沖上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