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希臘文學(xué)締造者之一尼科斯卡贊扎基斯在《希臘人左巴》序言里寫道:如果非要問誰在我心靈中留下的烙印最深,大概可以舉出三四位:荷馬、柏格森、尼采和左巴。荷馬是只高超明亮的眼睛,太陽似的光輝四射,普照萬物;柏格森把我從青春時期為之困擾而感到迷惘的哲學(xué)問題中解救出來;尼采使我增添了新的苦悶;而左巴教給了我熱愛生活和不怕死。
在這部偉大作品中,主人公我厭惡了書齋的萎靡歲月,想要尋找真實的生命體驗,恰好偶遇了左巴一個四處游蕩、歷盡人間苦樂卻始終充滿火熱欲望的老頭。兩人結(jié)伴踏上克里特島,開采褐煤礦。左巴對女店主霍頓斯太太展開熱烈追求,使這個年老色衰的孤獨女人重新燃起青春活力。我暗自傾慕村里豐滿的寡婦,卻瞻前顧后、天人交戰(zhàn),怯于服從肉體欲望的指引。
每當(dāng)白天的勞作結(jié)束,我便與左巴在海邊點燃篝火,面對夕陽與大海,喝酒,彈琴,聽左巴講述往昔那是我一生中最愜意的日子。左巴曾流浪四方,上山當(dāng)過克萊夫特民兵,切過土耳其人的腦袋;曾在海上討生活,不殺人但越貨,是個活生生的辛巴達。只讀過一本書的左巴愛女人、愛自然、愛美酒,做過無數(shù)工作,用手、用腳、用頭腦,用一切身體可用之處,絕不浪費片刻生命。我一直尋求的人生意義,左巴似乎輕易就悟到了。
然而,為風(fēng)俗所不容的寡婦,終于慘死在村民刀下;霍頓斯太太患病,在和左巴舉行婚禮后不久便凄涼地死去;我和左巴按著胸中的藍圖架起一座前無古人的高架索橋,就在建成那天,橋塌了,所有資本灰飛煙滅。一無所有的我們卻熱烈相擁,在分別前最后一夜的海邊狂舞。終于,阿波羅也跳起舞來,世界便屬于永恒的狄俄尼索斯。
分別后,左巴依然四處流浪,做愛,跳舞,傲然迎接世間每一次的清晨與夕陽。最后,左巴要死了。他緊緊抓住窗框,朝遠山望去,睜大眼睛,大笑起來,然后像一匹馬似的嘶叫。就這樣,他站在那里,手指甲摳進窗框,死去了。
這就是希臘人左巴傳奇的一生。
《希臘人左巴》同時是一本小說、一部電影和一首樂曲的名字:這本小說的作者1955年曾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這部電影在1964年曾獲三項奧斯卡金像獎。這首以希塔基民謠創(chuàng)作的電影主題曲及舞蹈風(fēng)靡全世界,從此世人將希塔基舞稱為左巴舞。而《希臘人左巴》舞臺劇至今仍是百老匯*叫座的節(jié)目之一。
自序 自由的導(dǎo)師
無數(shù)次,我想寫阿歷克西·左巴一個我非常喜愛的老頭的傳奇。
我這一生從旅行和幻想中得到了極大裨益。而在所有人中,無論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對我的斗爭有所幫助的寥寥無幾。如果非要問誰在我心靈中留下的烙印最深,大概可以舉出三四位:荷馬、柏格森、尼采和左巴。
荷馬是只高超明亮的眼睛,太陽似的光輝四射,普照萬物;柏格森把我從青春時期為之困擾而感到迷惘的哲學(xué)問題中解救出來;尼采使我增添了新的苦悶;而左巴教給了我熱愛生活和不怕死。
而如果叫我在全世界選擇一位導(dǎo)師的話,我肯定選擇左巴。
他擁有的一切,正是一個知識分子所求之不得的:原始的眼睛像飛箭般撲向獵物;創(chuàng)造性的純真使他每個早晨遇見什么東西都像初次看到,使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事物 風(fēng)、海、火、女人、面包,樣樣變得潔凈無瑕。一雙穩(wěn)操勝券的手,一顆清新活潑的心,嘲弄自己的勇氣(仿佛他有一種內(nèi)在的超越自身的力量),還有他那出自一個比肺腑更深的泉源的狂笑。這狂笑聲在關(guān)鍵時刻從左巴老邁的胸膛及時涌出,沖破人們在惶恐中為了保全自身辛辛苦苦樹立起來的一切道德、宗教和愛國主義的樊籬。
當(dāng)想到多年來為了滿足心靈上的饑渴,我把從書本和導(dǎo)師們那里獲得的食糧拿來與左巴在幾個月中使我享受到的豐厚盛餐相比,就幾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和悲哀。我們的巧遇使我感到白白浪費了一生。我很晚才遇到這位老人,我身上內(nèi)在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得到挽救的了。巨大的轉(zhuǎn)變、意向的根本轉(zhuǎn)移、火的凈化、洗心革面,已經(jīng)沒有可能,為時過晚。因此,對我來說,左巴不能成為一個卓越的指導(dǎo)性的生活模式,而只得降格為一個文學(xué)題材,讓我用來填滿幾頁紙張。
把生活轉(zhuǎn)變?yōu)樗囆g(shù)這種令人沮喪的特權(quán),對肉食動物來說是可悲的。熱烈的情感找到一條出路而離開了胸膛,心靈便得到慰藉,不再苦悶,不再感到需要進行肉搏而直接投身到生活和行動中去。
情感化為煙圈在空氣中消失而自鳴得意,心靈不僅歡喜而且感到自豪。它把瞬息即逝的時刻 有血有肉的時刻 變成表面上看來似乎是永恒的東西,視為一項崇高的業(yè)績。于是左巴這樣一個骨肉豐滿的人,在我手中變成紙墨。事實上,這正與我的意愿相違。左巴的故事從我肺腑深處開始,逐漸在我心中形成。
起初是一種音樂旋律,令人激動的歡樂和悲傷,仿佛一個異體進入我的血液,我的肌體奮起迎戰(zhàn),去征服它、吞并它。然后,詞句跑來聚集在這個核心周圍,猶如在哺育一個胚胎。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遺忘的歡樂和悲哀重現(xiàn),生活進入一種較輕松的氣氛,于是左巴就成了一部傳奇。
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應(yīng)賦予這個左巴的故事以一種什么樣的形式:一部傳奇式的小說,一首歌曲,一個復(fù)雜的東方寓言故事,還是一篇敘述我們在克里特島一段海岸上生活和采掘褐煤的枯燥記錄?我們兩人都很清楚,我們采礦的實際目的是掩蓋人們的耳目。我們急切等待太陽下山和工人接班,然后就可以躺在岸邊,吃美味的農(nóng)家菜肴,喝強烈的克里特酒并聊起天來。
絕大部分時間里我一言不發(fā)。一個知識分子在巨人面前又能說什么呢?我聽他講述關(guān)于他那在奧林匹斯的鄉(xiāng)村、那里的雪和狐貍、圣索菲亞、褐煤、白云石、女人、上帝、愛國行動和死亡;而忽然間,當(dāng)他感到?jīng)_動而詞不達意時,他就蹦起來,在粗糙的海灘石子上跳舞。
他年紀(jì)大,瘦骨嶙峋,腰桿筆挺,頭向后仰,一雙圓圓的鳥兒眼睛。他跳舞,尖聲叫喊,用他的大腳砸著岸邊,海水濺到我臉上。一聽見他的聲音,更確切地說他的叫喊,我就感到生活有了意義,就感到要把自己投入生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限于觀察,像個吸鴉片的人似的靠紙和筆進行活動)。
到了午夜,我就看見左巴跳舞,像一匹奔馬般嘶鳴,呼喚我跳起來,跳出節(jié)制習(xí)慣的舒適軀殼,和他一起踏上遠大的征程。但我仍然停止不動,只是顫抖。我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感到自慚形穢,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敢涉足于瘋狂的最高形式,也就是生活實質(zhì)所要求的行動。但是,我從來沒有像在左巴面前感到慚愧得那么厲害。
某日拂曉,我們分手了。因為不可救藥的浮士德式的求知病,我再次流浪海外。他則往北去,到了塞爾維亞,靠近斯科普里的一座山里。據(jù)說他在那里發(fā)現(xiàn)一個豐富的白云石礦脈。他得到一些富人的資助,購置器材,招募工人,挖掘坑道,爆破山石,修筑道路,引水入山,建造房屋。他老當(dāng)益壯,娶了一個名叫柳芭的美貌妻子,還添了一個孩子。
有一天,我在柏林接到一封電報:發(fā)現(xiàn)絕美綠寶石,速來。左巴。那正是德國遇到大饑荒的時候。馬克貶值,顧客需要拿上一袋子面值百萬計的馬克才能買到一點東西。進飯館吃飯就要把紙幣塞得滿滿的皮夾子掏空付賬。最后,一枚郵票面值一千萬馬克的日子終于到來。
在這樣的艱苦日子里接到左巴的電報,讓我很生氣。千百萬人因為得不到一塊面包來支撐他們的靈魂和肉體在蒙受屈辱,而這封電報卻邀請我做千里之行去看美麗的綠寶石。讓美見鬼去,我心里說,美是沒有心腸的,不關(guān)心人間的苦難。但忽然間,我大吃一驚,害怕起來,覺得左巴的野蠻叫聲得到了另一個存在于我內(nèi)心中的野蠻叫聲的響應(yīng)。我內(nèi)心的一只猛禽振起翅膀,就要起飛。
可是我沒有離去。我又是不敢。
我沒有乘上火車。沒有聽從內(nèi)心中生氣勃勃的超凡的呼叫。我沒有做出一個不理智的勇敢行動。我聽從了理智、冷靜、慎重而平凡的聲音。我拿起筆來寫信向他解釋……
他在回信里說:很遺憾,老板,可你是個耍筆桿的?蓱z的家伙,你本來也可以有機會一輩子才能看到一回這美麗的綠寶石的,可是你看不到了。上帝啊,當(dāng)我沒有事的時候,我就常納悶兒:有地獄還是沒有地獄呢?可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說:對耍筆桿的人來說,肯定有地獄。
我的記憶在活動,一幕幕往事呈現(xiàn)眼前。讓我們把左巴的故事從頭說起吧。就像五顏六色的魚在夏季清澈海水中游過似的寶貴時刻,與他有關(guān)的最有意義的事在心中閃爍。他的任何東西都沒有在我心中消逝。左巴接觸過的任何東西都似乎變成不朽。
然而這些日子里,我忽然感到焦慮不安。從得到他的最后消息到如今已經(jīng)兩年,F(xiàn)在他已有七十多歲,可能在危險中。他準(zhǔn)在危險中!不然的話,我無法解釋為什么我意外地感到,需要盡快整理關(guān)于他是怎樣一個人,回憶他對我說過的話和他的所作所為,把一切捕捉住,固定在紙上。我仿佛要驅(qū)除死神,驅(qū)除他的死神。這,恐怕不是一本書,而是墓志銘。
這本書具有墓志銘的全部特征,仿佛亡靈供盤,上面放著一個祭靈麥餅,餅上灑著厚厚的一層糖,用桂皮擺成名字 阿歷克西·左巴。
我注視著這名字,湛藍的克里特海突然浮現(xiàn)眼前,海水洶涌高漲,沖進我的心田。話語、笑聲、跳舞、酒醉時的歡鬧、憂慮,燈下閑談。那雙溫情又輕蔑的圓眼睛,似乎每一時刻都既向我致意又道永別。
當(dāng)我注視那華麗的祭品時,情不自禁地,另一個影子和左巴的影子糾纏在一起。這是一位不期而遇、被吻過成千上萬次、濃妝艷抹的墮落女子。我們在面對利比亞的一個克里特沙灘上遇見了她。
人的心就像一個封閉的血坑,一旦打開,所有擠在我們周圍的饑渴的、憂傷的影子都跑來吸血,以求再生。它們來喝我們心靈的血,因為它們知道不會有其他的復(fù)生機會。左巴大步走在最前面,把其他影子甩在一邊,因為他知道,今天的墓志銘是為他書寫的。
讓我們獻上自己的鮮血,使他得以復(fù)活吧。
讓我們盡一切可能,哪怕他得以多活一天。
致這個不可思議的酒囊飯袋、老工人、情人和流浪漢,他是我一生中認識到的最偉大的心靈、最堅實的軀體、最自由的吶喊者。
尼科斯·卡贊扎基斯
尼科斯卡贊扎基斯,二十世紀(jì)希臘最重要和最富爭議的作家與詩人。
1883年2月18日出生在克里特島的赫拉克利翁城。早年在雅典和巴黎學(xué)習(xí)法律。1919至1927年間供職于希臘政府。1938年發(fā)表史詩《奧德修續(xù)記》,探討佛陀、基督、尼采等等先哲的世界觀。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希臘人左巴》(1946)、《基督的最后誘惑》(1953)、《自由或死亡》(1954)。還著有大量譯著、劇本、游記和散文。
卡贊扎基斯熱衷于周游世界,曾到過巴勒斯坦、日本和中國等很多遙遠迷人的國度,并著有《中國紀(jì)行》等。1957年,卡贊扎基斯應(yīng)邀訪問中國,在歸途中于10月26日因病逝世。
在希臘當(dāng)代作家中,卡贊扎基斯是作品得到最多次翻譯的寵兒,他的許多作品不僅擁有各種語言的版本在國際上發(fā)行,而且還被搬上舞臺和電影。1964年,《希臘人左巴》由希臘導(dǎo)演邁克爾柯楊尼斯改編為電影,獲得三項奧斯卡金像獎:*女配角(萊拉科卓瓦)、*美術(shù)指導(dǎo)和*攝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