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東銳作者征文比賽獲獎中篇小說的作品結(jié)集。共五篇,分別為李宏偉的《來自月球的黏稠雨液》,許洪暢的《李拉二告狀》,何葆國《父親的永生樓》,北辰的《賴活也是活》,高銀交的《亂世》。它們題材各異,精彩紛呈,值得細細品味。
應該從那部電影開始報告。也許。
那天是我實習的第一百五十二天,也是我們監(jiān)視江教授的第一百五十二天。沒錯,每一個實習生都準確記得實習的天數(shù),因為這是一種倒數(shù)。起初,我們還有些興奮,對匱乏社會有著十足的新鮮感,不過這種勁頭很快在日復一日地重復中消耗殆盡,更重要的是,隨著時間推移,匱乏所顯示的威力日益強大。過不了多久,每一個實習生都被唯一的念頭主導:回到豐裕社會。當然,這是溫習《實習守則》的好時候,早前背熟的條款只有進入具體情境,才生動、實在,具備邊界。
江教授來自東十三區(qū),他個子不高,滿頭干凈的白發(fā)每二十天理一次,常年保持著板寸的發(fā)型,讓他一副白發(fā)青年的模樣。江教授腰板挺得很直,舉止間充滿審慎與自尊,待人接物時還飽含一種冷漠的謙和。這樣一個老頭,除了早晚兩次例行散步外,整日都呆在他的八平米房間里,實在令人難以相信會是匱乏社會的精神領袖之一。另一方面,當我們逐漸意識到,在匱乏社會,一個帶有獨立衛(wèi)生間的十二平米房間意味著什么的時候,我們不得不相信,這個沉默的老頭非比尋常。
說是監(jiān)視江教授,不如說我們的生活就是咀嚼匱乏社會的本質(zhì)——枯燥乏味,這提升了我們的想象力,對豐裕社會的回憶總是帶著想象的甘甜。按照協(xié)會的要求,有價值地度過實習期,完成一份有價值的報告,永久回到豐裕社會——這是咀嚼后的決心,是枯燥乏味的回味。這回味歷久彌醇,但時間還得一天一天過。按照要求,我們四名實習生分別與原有的四名工作人員,組成四個小組,輪流執(zhí)行任務,每一次八個小時。這意味著,我們每工作一次,就能休息一整天。
過了二十八天,我們才找到處理休息日的方法,從習慣中慢慢挖掘出樂趣。一開始,休息時間對我們是折磨,沒有任何娛樂,沒有任何可以打發(fā)時間的事情。除了互相說話,還能做什么呢?可說話和記憶一樣讓人害怕,出口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名詞、動詞,乃至于虛詞,都是一個下拉菜單,琳瑯羅列著豐裕社會影像般清晰的細節(jié),可望不可即。那個階段,時間還沒有呈現(xiàn)它純粹的一面,還沒有像粗糙的沙粒那樣撒在我們身上,鑲嵌進我們的皮膚,睡覺、行走、吃飯……無論何時,只要你意識清楚,不,時間都沒有呈現(xiàn)出它的均勻、粗糙、愚蠢。
監(jiān)視江教授這件事情本身沒有什么趣味,作為被觀看者,江教授承擔不了任何可供移情的角色,他只充當只提供視覺的容納器,廣漠戈壁上的一個凹陷或者凸起。不,這么說依然把他的角色浪漫化了,更直白一點兒——我只能盡力描述感受,無法承諾也無法保證準確——江教授是根釘子,釘在墻上,空蕩蕩的墻,不潔白如新不霉跡斑斑沒有壁紙沒有裂縫的墻,摘除任何想象力與想象力著力點的墻,這么一堵墻上,有這么一顆釘子。如此,你的目光不掛在它上面,還能掛在哪里?
就是這樣,看江教授的八個小時掛上了之后休息的二十四小時,是兩個人各二十四小時。我相信,完全可以往上面掛得更多,完全可以把整個豐裕社會,把整個人類社會的二十四小時掛在上面,這顆釘都不會顫一顫,都不會增加它承受的重量多一克。匱乏承受豐富,一條被檢驗被證實的真理。
有誰知道江教授限囿自己于八平米的房間,如何消耗這些時間?難以確定。他總是在幾張紙上寫寫劃劃,有時候還折疊個沒完。上面究竟有什么內(nèi)容?這是我們最初的好奇心所在,是釘子帽。先在的四名工作人員及時潑了冷水,挫平了一線希望之光。“我們奉命監(jiān)視江教授,也奉命不能打擾他的生活,不能進入他的房間,不能做進一步了解!备爬ㄐ┱f,“我們監(jiān)視江教授所有的生活表象,并將一切匯報上去。沒有命令,絕對不允許沿此深入!
艱難的自我斗爭。江教授攤開紙張,再次涂寫時,你只需要調(diào)整其中一個鏡頭的位置、拉近放大,就能謎底揭曉、真相大白。硬挺強挨實習初期的人,有誰沒被這類念頭焚燒?步驟一,支開共同同組的工作人員或趁其不備,右手處理電腦,調(diào)整鏡頭;步驟二,放大鏡頭對準紙張,好奇心釋放與滿足;步驟三,拍下來,留作日后秘藏。更甜蜜方法:說服同組的工作人員,說服不同小組成員,共謀共享。秘密與陰謀,如果只能在燈光背面,樂趣喪失,了無滋味。慢,往回退。三個步驟,熾熱念頭焚燒的前輩,你們在等什么?慢,再往回退。幾張紙,寫寫劃劃。為什么要搞清楚上面是什么?哈,不是一顆釘子,茂密茁壯的釘子森林。懸想不挨近,萬物可懸掛。表象即深入。淺顯辯證法也不是人人能參透。
就是這樣。我們挨過了最艱難的初始階段。那休息的二十四小時,用途漸次展開,找到了去處。不是誰都有幸進入?yún)T乏社會——哦,不,沒有絲毫反諷。沒有誰希望三十五歲之后被流放到匱乏社會,在此之前,的確是有幸。展開是觀看的邀請,是“來”的指令。匱乏也需要認知,何況是匱乏社會。雙重悖論,展開與認知本就超越匱乏。匱乏而成社會,照見人類固有的思維陋習:模擬與擬象。推敲詞語,這是唯一能夠?qū)虻慕Y(jié)論。就組織形態(tài)而言,幻覺制造器,流放地想象樂園,具體而微、因陋就簡的模仿。匱乏社會與豐裕社會如出一轍,向往超結(jié)構(gòu)穩(wěn)定。統(tǒng)治本來就不需要過多的想象力。
這是報告,不是學術(shù)論文,概念演繹與扯淡到此結(jié)束。說我們?nèi)绾问褂霉ぷ髦嗟亩男r。沒有誰規(guī)定,實習生不能離開劃定的范圍,只能無頭蒼蠅樣圍繞限定時間空間旋轉(zhuǎn)?梢圆聹y,協(xié)會希望實習生能夠走出去,了解感受匱乏社會,報告的價值在此。實習第十八天,視線從江教授的房間轉(zhuǎn)移后,我提出要去外面走走看看。查閱《實習守則》,并無類似情景獲批流程示意,僅建議“依據(jù)內(nèi)心對豐裕社會價值的認識及行為是否與匱乏社會的沿襲相悖”!疤岢觥辈皇恰瓣愂觥笔茄埮c說服,除王二要接替我監(jiān)視江教授,張三、李四二人都欣然接受,原本監(jiān)視江教授的幾位工作人員對此興趣缺乏。
“實在沒有什么可看的!痹捜绱。
“毫無益處,只會增加對豐裕社會的渴念!痹捦瑯尤绱恕
現(xiàn)在明白,他們的拒絕與冷淡是因為身份不同。無論如何,我們都只是實習生,是匱乏社會匆匆過客,終將返回的前景——“終將”夸張了時間的可忍受性,一百八十天而已,即使在當時,也能數(shù)得清。按我的理解,實習近乎匱乏社會免疫力的獲得。實習過后,誰還會讓自己沉淪到真的被流放過去?——終將返回的前景涂抹實習以色彩,實習生們認為這屬于觀光,是能夠享受的觀光。終身滯留那邊的他們當然缺乏觀光所需的平和心態(tài)、獵奇眼光。這是現(xiàn)在所明白的。在現(xiàn)場,那兩句話只讓我認定他們僵化。
也好,都是實習生,更無拘束,也更多未知的刺激。事實上,我們很快認清,所謂刺激只是虛構(gòu)。目力所及處,全是沙漠、沙漠、沙漠,干燥、干燥、干燥——這是所有的定義。統(tǒng)一樣式的棚屋與鐵皮屋猶如經(jīng)過“復制”“粘貼”的簡單處理,密密匝匝落在沙漠上,鱗次櫛比蔓延向遠方。少量的木板房則如同雜草,找準每一個空隙,橫安斜放地支楞在那里。不管是棚屋、鐵皮屋還是木板房,我們所能見到的可以遮擋陽光的空間里,都擠滿了人。他們目光呆滯如死尸,渾身軟塌塌地隨便倚靠在什么地方,等待下一次食品與飲水的供應,估計火焰炙燒也改變不了他們倚靠的姿勢。很難見到有人離開房屋,錯過一次供應意味著十二小時的漫長等待是主因,看厭而至于看無可看恐怕是更大內(nèi)因。這讓哐當哐當響著搖過大街的破爛公交車更像是陽光下的幽靈。
對,陽光不缺乏。陽光供大于求。陽光毫無理性地傾瀉。沒有溫情成分的聯(lián)想,直接是烈火兜頭傾倒,躲無可躲,讓無可讓,只能以血肉之軀迎接承受。陽光榨干一切水的可能承載與容納,干燥生根入髓。走在街上,目睹處處升騰如汽之光,讓我燥熱欲狂、渾身顫哆。
張三最先退縮,他推導出我和李四都認可的結(jié)論——各處雷同,繼續(xù)下去不過是重復,其意義最多也就是量與規(guī)模。干燥與陽光同樣對于我們體內(nèi)儲備的水分與能量提出考驗,當然,我們出門時有攜帶壓縮解渴劑,但是張三有所畏懼地說:“看看這些沉默不語的男人,他們沉默不語,他們依然是男人。如果知道我們是實習生,是觀光客,他們不會撕碎我們嗎?協(xié)會有足夠細膩與令人恐懼的措施,懲罰違規(guī)流放者,可這能抵消撕碎豐裕社會的人引發(fā)的快感嗎?抵消不了萬一!”
最后這句話,嘶吼出來的。事實上,那一刻我的感受很奇特,張三的描述沒有觸動我,他的表現(xiàn)刺激了我。他不是在商量、說服,他是在乞求,干燥與陽光蒸發(fā)了他的平等身份與意識,他把我放到了領導者的位置。氛圍與感受都很微妙,不知道是否違反了《實習守則》乃至《原則》,如果有,協(xié)會也會因為我的被動及微妙之微乎其微而諒解我吧。
一面請求諒解一面繼續(xù)為惡是人的本性吧?毋寧說,請求諒解是繼續(xù)為惡的催情劑。我意識到張三把我放在了不恰當?shù)奈恢,卻貪戀不恰當?shù)拇碳。領導者的角色與權(quán)威必須深化。
我拒絕了張三的乞求,并非直接。李四的猶豫與不甘及時被我捕捉,王二之后該張三值班,之后才是李四,他還有十六個小時。張三的描述讓李四心生畏懼,好不容易出來卻要立即回去又撕咬這份畏懼。我看看太陽,老道地說:“我們剛出來半個小時,現(xiàn)在就回去?決心不是白下了嗎?我敢保證,回去咱們誰都睡不著,都要搞清楚蔓延的房屋與沙漠遠處是什么。那時可沒有后悔藥片。”
比之妥協(xié),一味強硬更是愚蠢,張三得到寬慰會完成李四的傾斜。“我們可以換個方式,不再徒勞地走下去,下一輛車來就攔下上去。提高效率,有限時間內(nèi)走得更遠。也有遮擋,陽光不直接照在身上,適當保護水分。服用壓縮解渴劑,也不那么明目張膽,引人注目!
李四贊同,張三也滿意,他還用“早點說嘛,我就不用擔心了”這句廢話進行奉承,明確主從關系。
下一輛公交車很快到來。剛才說過這些幽靈一樣哐當響的公交車,等到上了車,你的第一個念頭一定是,“幽靈”這個詞太過溢美了,或者可以說,“幽靈”這個詞的內(nèi)涵擴大了。窮酸、破爛、陳舊、骯臟……糟糕一詞以及能夠與這個詞相互關聯(lián)相互闡釋的詞語,都觸及了這輛公交車,觸及而已,它們依舊具有詞語被提及時的輕飄,依舊啃不到這輛車的車廂里面。你只能用“有必要這么做作嗎?”這樣的疑問來填平這輛車狀況的糟糕與差勁。有什么辦法?即使如此,我們也只能以它為馬了。又一輪平衡與涂抹吧,沒有這樣的車,目睹沒有變化的貧瘠城市會讓人發(fā)瘋。
車里有人。司機一臉的絡腮胡子,和所有公交車司機一樣光著膀子,不一樣的是他干癟的身體,瘦到見骨,襯托得一臉的胡子長勢茂盛的灌木樣。轉(zhuǎn)動方向盤的力氣從何而來?踩下剎車的判斷力源生何處?下車時,謎團也沒有解開。車里有人,指的是司機之外的人。身體佝僂、皺紋密布,身體瘦到變形,都是衰老已盛、死之將至的表征,他卻依然在車廂里走來走去,忙來忙去,舉起右手在車廂壁畫個不停。四壁光禿,座椅搖晃,刺剜耳目的強光,疊在一起堵住了我們,很久我們才注意到他?伤恢倍⒅覀,一邊忙活一邊盯著我們。
“實習生,你們上這個車干什么?”我們注意力都降落在他身上,他才咧嘴笑,我們在匱乏社會第一次見到的笑容。就是笑,單純的動作,沒有復雜意味。笑完問。這問話嚇了我們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們是實習生?”張三以反問招認。
“你們兩個,也不必這么看他。誰都看得出來你們是實習生。否認沒有什么意思,不是沒有什么好處,是沒有什么意思。你們看,你們相互看看,看你們的身體,看看我們的身體,司機的,我的。屋子里那些人的。他們瘦、黑,沒有一處多余的肉,只有不足。你們不胖,你們更不瘦,像我們這樣的瘦。”
“我們也有可能是新流放過來的。年過三十五,找不到媳婦,成不了家,不適合豐裕社會的延續(xù)需要,成了多出來的男人,流放至此!蔽乙獠辉谵q解,只是想弄明白。
“哈!二十歲冒充三十五歲,演技呢?光有演技也還不行呢!這里最發(fā)達的產(chǎn)業(yè)就是整容,很多人都要整成小于三十五歲,保留對豐裕社會的控訴,撒嬌述說冤屈?捎钟姓l能夠整成二十歲的模樣,眼神和動作可以模仿,身上散發(fā)的氣息是退不回去的!币桓遍喨藷o數(shù)的篤定與狡黠。
“整容?最發(fā)達的產(chǎn)業(yè)?”李四大為震驚,不妨礙他敏銳地抓取出有用信息,“你是說匱乏社會有著完整的活動與生活?我的意思是,這里的人們依舊干不同的工作,掙不同的工資嗎?他們依然以種種因素為彼此劃分高低,判別貴賤嗎?”
“多新鮮!這里物質(zhì)匱乏,可仍然是社會。不然誰來養(yǎng)活這里無數(shù)的人口?誰來推動這個匱乏的社會運轉(zhuǎn)下去?你因為豐裕社會每天定時提供的兩頓吃食就足夠讓這些男人們心平氣和地活下去,干下去?”分不清老人是驚奇還是不屑。他點到為止,轉(zhuǎn)身忙活起剛才的事情,沒有繼續(xù)下去的意思。疑問的泡沫填滿了張三的嘴,他大張開它,隨時準備吐出來一團。我用目光阻止他,讓他吞回了這些泡沫。這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為什么會在車上?難以明確?梢源_定的是他剛才的話。那像是常識,我們初到匱乏社會,這里的匱乏程度,迥異于豐裕社會的生活方式——此刻回想,談不上迥異,陽光下依靠某處發(fā)呆和坐在生態(tài)屋里對著屏幕忙碌,二者間有那么大差異嗎?異曲同工。殊途同歸。——蒙蔽了我們,使得我們忽視基本常識。匱乏社會如何運轉(zhuǎn)暫且不論,“整容”一說的確解釋了為什么不久前的半小時行走,我們見到的都是三十五歲以下的面孔。那些完全倚靠某處,看來只為下一次供應而活的男人,有時間有精力(還要有金錢?)去整容,整容也只是為了保留年輕面容,以對豐裕社會進行撒嬌式控訴?稍稍偏離了常識。也能解釋得通。追認合理性總是更為容易。
放下玄想。先弄清楚老人在做什么吧!@個地方漏下了什么。算了,回頭再想吧。我們跟從老人,看他伸出雙手在車廂壁、座椅,偶爾還有車廂地板,可能夠得著的地方,他都不斷地摩挲。尋找什么?確認什么?我們?nèi)嘶ハ嗫戳丝,看到彼此的嘴里填滿疑問的泡沫。匱乏社會的先知?我只能想到這么遠了。威儀不具備。神秘倒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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