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家子弟馬素樸是民國時代,方圓百里僅有的在北平讀過名校的才子,被鄉(xiāng)親譽為“活圣人”。他在讀書期間,目睹國家衰朽,外敵陵迫,政府腐朽無能,一時心灰意冷,不幸染上毒癮。回家后,當?shù)卣疄榱饲謯Z他家財產,對他實行了假槍斃。他的毒癮并未由此戒掉,在變賣了大量家產后,又以種養(yǎng)吸,除了關門讀古書,便是抽鴉片,終日無所事事,被鄉(xiāng)親視為“活死人”。政權更易后,他失去了僅剩的土地和財產。《戒毒令》頒發(fā)后,他立志戒毒。然而,從他那里得到土地和財產的原來的窮人,卻大肆吸毒,并以此為榮。這使他認識到,新政權的成立,只是社會發(fā)展的前奏,只是一部大戲的一折,只是“小收煞”,要達到“大収煞”,還有漫長的路要走,重要的是要改良國民的精神世界。由此,他積極投身于掃盲運動中,由“活死人”,再度升格為“活圣人”。
馬步升,甘肅合水人,生于1963年,修過歷史、哲學和文學,畢業(yè)于北師大研究生院。著有小說、散文及學術論著約600萬字,獲國家及省級文學獎20多次,有9篇作品入選中學語文閱讀教材和高考模擬題,一百多篇作品入選國內選本、選刊。代表作主要有長篇小說《青白鹽》《一九五0年的婚事》《隴東斷代史》等6部,中短篇小說集《老碗會》《馬步升的小說》等,散文集《一個人的邊界》《天干地支》《隴上行》等,學術論著《走西口》《西北男嫁女現(xiàn)象調查》《刀尖上的道德》《河邊說文》等6部。中國作協(xié)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現(xiàn)任甘肅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所長。
一條來自北京的禁令,徹底改變了員外村人的生活。員外村深嵌在隴東黃土溝壑區(qū)的一道黃土縫里,即便在隴東地界,即便常年走州過縣無孔不入的腳戶浪人,都聽說過在這一片地面上有這樣一個聲名遠播的村莊,真正去過員外村的人卻少得就像去過員外村的鬼魂。員外村與老縣城相隔百多里路程,一道道黃土山,一條條溪流,還有一片片密不透風的灌木林,讓員外村成了一方獨立的世界。前幾年,老縣城打了一場惡仗,交戰(zhàn)雙方各自在這里撂下幾千具尸首,只有百多米寬闊的黃土溝,讓年輕人的尸體塞得滿滿當當,掩埋都找不到空地,打完仗幾個月了,繞城而過的只有幾十步寬的小河,浮泛的還是腐尸的惡臭味。橫闊上千里的隴東地界和同樣橫闊上千里的陜北地界,只有這一條橫穿子午嶺的陜甘大道溝通,從古以來,老縣城便是一把鎖子,鎖住了東西向的陜甘大道,同時也鎖住了南北向的子午嶺。老縣城高厚的城墻被大炮摧毀了,重要的是水源遭到了污染,當政者大約也認定,從此以后天下太平,用不著深溝高壘互相抗拒了,就把縣城搬到了地形相對寬闊的黃土塬上。員外村再也不能關起門來獨立過光景了,外界誰放一只屁,員外村很快就可聽到響聲聞到味道的。這不,這條來自遙遠的禁令,攜帶著正月里酷烈的西北風,像一片枯葉,落在了員外村。輕飄飄的枯葉落在員外村的土地上時,那就不是一片枯葉的分量了,說是晴空中的一聲驚雷,暗夜里的一道閃電,平白無故從空中跌下一個人,都行的,任何比喻都比不上這條禁令帶給員外村的震撼。
一個叫“年”的盛大活動,隨著禁令的到來戛然而止,如同一條漾漾蕩蕩的大河乍然斷流。這一天是農歷正月初六。上推祖宗八代,員外村人過年向來是要過到正月二十的,臘月里準備了整整一個月,并且已經加工熟了的米面肉菜,都是要在正月里用完的,正月初八前的過年,是各家各戶的過年,是家族內部的過年,正月初八到正月二十,是整個親朋鄉(xiāng)鄰界的過年,所有能動彈的人都得動起來,走親戚,串鄉(xiāng)鄰,所到之處,家家酒肉,戶戶宴席,恰似一場多國多邊外交,誰家在地頭上的光景盛衰人情通達,過年就是一桿秤,大體就分出等次了。
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中間馬素樸莊院門前的空地上,這是村里最寬闊的一片閑地,沒有派任何用場,就充作公共活動場地了,所有權還是屬于馬素樸家。馬越權摸一把藏在懷里的從縣上帶回來的那份通告,心里思謀著如何開展工作,這恐怕是他擔任農會主席以來的第二大難纏事情。第一大難纏事情當然就是兩年前的那場土改了,難纏是因為要把自家的土地無償分給別人,為此,他爹倒沒有說什么,他家的大管家馬嗖嗖卻要把他趕出去,馬嗖嗖終于舍不得趕他走,自己卻拖家?guī)Э谧吡,順便還帶走了馬越權的兩個弟弟。眼看人們對新形勢有了一些認識,明白這是大勢所趨,全國都是這樣,馬越權和家人的關系有了和緩的跡象。轉眼間,第二大難纏事情又來了,而這一次,工作的重點仍然是他的爹馬素樸。從馬蓮河陡峭的砂石堤岸爬上來,馬越權突然感到眼前瓦亮瓦亮的,以為是頭頂?shù)奶柾蝗涣亮,抬頭看,那顆冬天的太陽還和冬天的太陽一樣,昏昏沉沉,迷迷瞪瞪,半死不活,乍紅乍白的。細一琢磨,亮光并非當頂而來,而是迎面來的。朝前看,全村人的目光收攏為一束,向這里射來。隔著幾百步的距離,馬越權眺望過去,黑呼呼,花花綠綠,高高低低,一大片的人,都是再熟悉不過的父老鄉(xiāng)親。馬越權看見了他的爹。他的爹身在人群之中,卻又獨立人群之外,人群呈半圓形,他的爹佇立于那個圓弧的中心,一頭亂發(fā)迎風擾擾,孤獨而傲岸。他爹當然不是迎接他的,別說他只當了一個小小的跑斷腿不拿錢的村農會主席,他就是當了縣長,他的爹也不會迎接他的。當然,今天也許有些例外,可是,即便他的爹真的是在迎接他,他也不能朝這方面想。他爹只要肯聽他宣布上面的通告,理解兒子的難處,爹就是世間第一的好爹了。要知道,他的爹可是那個名叫馬素樸的人啊。馬越權抱著這樣美好的愿望,眨眼間,就到了人群匯集的地方。
馬越權的爹和媽都在現(xiàn)場,都像所有的人一樣,頭抬得高高的,眼巴巴的。兒子到了跟前,馬素樸卻把目光瞥向一邊,沒有看天,沒有看地,沒有看人,眼里空無一物。出任掃盲老師以來,他內心激起的生命火花,被一盆洗腳水兜頭澆滅了。多年來,他一直這樣,誰要是在他面前說戒煙的事情,哪怕是兒子,哪怕是再親近的人,他都像看見了仇人一樣。按照正常禮節(jié),馬越權是要率先問候爹的,目光已鎖定了爹,叫爹的口型都很標準了,卻沒有發(fā)出聲來,人們聽到的卻是媽。馬素樸心下極為憤怒,兒子居然把他沒有放在首要位置,依他向來的脾氣,不抽這狗日的一個戳脖子,是為了好歹給兒子一個面子。兒子雖是自己的,爹打兒子,天上地上的理都占全了,可兒子畢竟是干著公事,是要在人面前走的,但,拂袖而去,卻是當?shù)淖饑馈qR越權的媽也吃了一驚,兒子問候媽,是占著天上地上的理的,可他爹在跟前,先爹后媽,這是老八輩子的規(guī)矩,咋能顛倒呢。越權媽還是拗不過心下對兒子的疼愛,匆忙說了聲:娃回來了!又匆忙說,你爹也在等你哩。和話音絞纏在一起的,是給兒子撇過的一記眼色。越權媽的一番好意,贏得的是自家男人的厲聲申斥,馬素樸眼睛一瞪說:真是個老不來錢的!老子等他做什么,怕他走丟了,還是怕他生翅膀飛了?
馬越權根本不理會爹媽之間的那點小糾紛,他明確地覺察到,爹真的在等他,爹對當下的事情上心了。這是一個好兆頭,只要你上心,只要你著急,只要你肯開口說話,哪怕說出的話是在罵我,都是好爹,都是世上百年一遇千載難逢的好爹。馬越權在近兩年的農會主席任上,尤其是經過土改這樣幾乎算得上生與死的巔峰較量,像他爹這樣的老舊人物,如何對付他們,他有了心得,關鍵的一點,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的,在戰(zhàn)略上藐視他們,在戰(zhàn)術重視他們,心里把他們當成頑石,眼里卻把他們看做核桃,一巴掌就可拍碎了的那樣,從氣勢上壓住他們,打倒他們,這類人在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中,被人捧慣了,也捧嫩了,通常是嘴硬氣虛,三五句大話拍到骨節(jié)眼上,就像遭了冰雹的罌粟花,再鮮艷妖媚,很快就變成鮮艷妖媚的爛泥了。
想起罌粟花,馬越權不由自主摸了摸懷里的那張通告,那就是一份決定中國罌粟花命運的通告。通告的內容很簡單,簡單的像是一份尋常的家信,語氣溫和,甚至還有些柔情蜜意,但在馬素樸聽來,內心的震撼絕對超過了十五年前那次對他下達的死刑執(zhí)行令。那還是一個凍死人的冬天,與這次的區(qū)別只是,那次是寒冬臘月,離過年只剩幾天了,家人準備好了過年的一應事務,只等待年的款款駕臨了,而這次是寒冬正月,村里的所有人家,都是全家齊動員,準備將精心準備了一個臘月的年貨,用一個正月的時間消耗一空,只有過年向來最講究的馬素樸家,這個年卻是幾代人以來,過得最簡單的一個年。還有一些區(qū)別,那一次,懲罰他的是民國政府,這次是共和國政府,那次發(fā)下來的通告,僅從文字中便可聽出刀砍脖子的聲響,這次他沒有聽到這種聲音,聽到的卻是一種更加威嚴和決斷的信號。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判斷,他說不清,在聽到通告的傳聞時,他已真切地生出了這種判斷,剛才從兒子的嘴里聽到通告的具體內容時,他堅定了這種判斷。他明確地知道,一個時代徹底地結束了,他的人生將會發(fā)生不可逆轉的改變。
全村的人都在看他,是那種偷偷地看,婆娘,兒子兒媳,父老鄉(xiāng)親,目光像秋夜里四處游蕩的螢火蟲的光亮,時不時地在他的身上掠過。他知道,在員外村,這條禁令就是發(fā)給他一個人的,別的人,不做禁令上禁止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對于他,則是又一次死刑判決書的下達。
十五年前的那個臘月天的清晨,他被鄉(xiāng)公所的兩個人,用皮繩五花大綁,兩支快槍的槍口同時頂著他的后心,從員外村一路押解到了老縣城。一百多里曲里拐彎上上下下的山路啊,從大清早一直走到子夜時分,沒吃沒喝,上半身被捆死了,他就像一只陀螺,被人趕著滾進了縣城。在一個黑屋子里,和眾多像他一樣的大煙鬼關了半個月,沒有人打罵他們,事實上,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盼望著祈求著有人來打罵他們,打罵一頓,也許會好受一些。大煙癮的集體發(fā)作,黑屋子如同傳說中的地獄,煙癮發(fā)作后的人,簡直比瘋到底的瘋狗還瘋,叫號著,撕咬著,打自己,打別人,互相打,他的那個屋子關了二十六個人,等到官府處置時,只剩下八個活人了,死了的十八個人,有幾個是自己撞墻死的,有幾個是被人掐死的,有幾個是自己掐著自己的喉嚨自行了斷的。二十六個人中,馬素樸應該是最先死的,只有他是讀書人,他的身體最弱,他從小沒有過與人打架的基本鍛煉,而唯有他完好無損。大監(jiān)舍里還有一個小小的套間,用一道鐵柵欄將大小屋子隔開,他每天的吃喝有保證,還可以吸幾口大煙。在他吸大煙時,關在大屋子里的大煙鬼涌在鐵柵欄前,哭爹叫娘,互相廝打,用頭撞鐵柵欄,幾十只眼睛像是一桿桿火焰噴射器,烤焦了鐵柵欄,他覺得他已經被烤得熟透了。他的身體沒有受到損害,可他的心早已被難友們撕爛嚼碎了。
活著的人只是比死了的人多了一口氣,外表看不出任何區(qū)別,一律都是血頭血臉,爛胳臂爛腿,好似古廟壁畫上的鬼。快過年了,八個活著的人被判死刑,他們同時松了一口氣,同時感到了幸福時刻的終于降臨,有的人竟然情不自禁地高喊:中華民國萬歲!刑場上遠不止他們的同屋,還有不知從別的什么地方拉來的大約百十人,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罪名:販毒,吸毒。一根細麻繩將所有人的雙手連在一起,他們在圍觀者的笑鬧和指戳中招搖過市,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終于解脫后的平靜和慶幸,他們像英雄那樣視死如歸,他們把眾人的冷嘲熱諷當成親朋好友最后的送別。煙癮發(fā)作后的那種生不如死,馬素樸是有痛切地體會的,正是為了他的這點出息,他在鄉(xiāng)鄰的白眼和家人的譴責中,十幾年來,賣掉了從祖上傳下來的大片土地和家產,但他沒有見過煙癮集體發(fā)作后的恐怖景象。那一刻,他只有一個念頭:讓我死吧,早死一刻鐘,我在陰間地里給你燒一柱高香,早死一天,我在陰間日日夜夜給你燒高香。他們被排成一字長蛇陣,這時候,馬素樸左右一瞥,死了已久的心稍稍活轉了,他萬分驚訝,他在縣城上過多年學,從沒發(fā)現(xiàn),城墻這樣高大,城墻下的廣場這樣寬闊,一百多號人竟然都可以排列開來。這一刻,他卻生出了對自己生命的留戀,活著多好啊,只要活著,不吃飯肯定不行,不抽大煙真的會死人嗎?
執(zhí)行槍決任務的是當?shù)氐鸟v軍,和犯人一樣多的年輕軍人持槍站在隊列前面。這些年輕軍人真是年輕啊,一張張娃娃臉蕩漾著興奮,緊張,好奇,還有決心。從那個指揮行刑的軍官口中,馬素樸判斷出,這是一些新兵,執(zhí)行槍決犯人的任務是為了練膽量,誰要是不能讓犯人一槍斃命,就要罰一個月餉,還要在打仗時,充當敢死隊的。讓馬素樸一瞬間在心里生出成千上萬個不忿的是,只有他的面前空空蕩蕩,沒有一支指向他額頭的槍口。媽媽的,不讓老子死,就給老子一口大煙抽,讓煙把老子嗆死算了!他的不忿也只存留了一瞬間,那個軍官發(fā)布完命令后,操起一支槍,笑笑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一下子心明眼亮,就像從黑屋子里剛出來的那一霎,燦爛的陽光刺疼了眼睛。他很想揉揉眼睛的,他想這時候,揉眼睛當是多么愜意多么受活多么奢侈的一種享受啊,這將是他人生最后一次用自己的手揉自己的眼睛?上,他的雙手被反剪在身后,并且和別人的手連在一起。他很想對那個軍官說,軍爺,我的親兄弟,親爹,親爺爺,親祖宗,親兒子,親孫子,你把我的手解開,讓我用我的手揉揉我眼睛吧,我保證不逃跑,你讓我逃跑我都不逃跑,半個月來,我天天在求死,時時刻刻在求死,分分秒秒在求死,昏睡醒了,生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求死,昏睡過去后,夢見的第一樁事情,就是有人揮刀砍我的脖子。那個幸福啊,那是人世間第一美事,今天終于盼來了,我能夠逃跑嗎,遇到這樣久盼而來的美事,還要躲避,你以為我是傻子,我是那種把豬尿脬當酒壺的醉鬼嗎?再說了,我往哪兒跑,這么高的城墻,這么多荷槍實彈的軍人,看得出他們是新兵,槍法很可能不太準,可是,一百多顆子彈同時射出,就像一百多顆冰雹同時砸下來,總有一顆碰著我吧?再再說了,你看我這死樣子,跑得動么?站都站不穩(wěn)當,要不是有別人牽扯,我早坐地上了,我就是挨槍子,也要緩一緩,好歹緩出一口活人氣,你的子彈打在頭上,響聲是不是也脆亮一些?你有面子,我也快活,臨時還能聽一聲自己的額頭挨子彈的聲音,多好的。
馬素樸的這些想法也只是心眼活動以后的一些胡思亂想,他并沒有當真。胡思亂想嘛,哪能當真呢。令他甚覺榮耀和自豪的是,槍斃他的人是一名軍官。有本事當軍官,有本事帶新兵,不用說,槍法一定比新兵要好,如果說新兵三槍才可打死一個人,那么,軍官最多只需要兩槍,以此類推,新兵兩槍打死一個人,軍官一定就可一槍斃命了。雖然犯的是同一樁罪,雖然同時挨槍子,我的待遇還是比別人高嘛。馬素樸想到這里,禁不住左右看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他的這些同案犯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眼里射出焦渴的光,灼灼地照射著站在眼前的年輕士兵。他仿佛能夠聽見他們在心里為他們的加油聲:弟兄們,好好干哪,動作快點啊,槍法一定要準啊,我都是為了你好,你一槍不準,我最多不過慢死一會兒,你可要遭殃了,一個月的餉呢,我不知道你們一個月的餉是多少,哪怕只有一個大洋,可以捎回家孝敬父母,可別小看了這一個大洋,可以糴一石麥子呢,你知道一石麥子是多少么,咱們這里最好的河川地,遇到風調雨順的年成,兩畝地才可打一石麥子呢,你知道種兩畝地需要花多少人工么,給你說吧,一石麥子的麥粒是多少,人就得灑這么多粒兒的汗水,牲口也要灑這么多的汗水,也就是說,兩粒汗水才可換來一粒麥子。不說這些了,當兵的從穿上軍裝那一刻起,就不能當活人對待了,今天活蹦亂跳在殺人,明天可能就變成一具任野狗撕咬任螞蟻蟲子咬著玩的尸首了,餉一到手,你連眨眼的功夫都不要耽擱,趕緊往酒館里飯館里,一頓吃光喝盡了,要不你就去逛窯子,你們年輕娃娃還沒有嘗著女人是啥滋味吧?嘿,我給你說吧,那比世間最好的飯還好吃呢。千萬不敢讓你們的長官把你們選入敢死隊,我沒有上過戰(zhàn)場,可我猜也能猜得出來的。因此,所以,你們千萬爭點氣啊,不為我們著想,也得為自己著想啊,古人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聽聽,這話是咋說的!
軍官終于發(fā)布了開槍的口令,一片槍栓的稀里嘩啦聲,每一個犯人心里都盛開著艷麗妖媚的罌粟花。軍官在給別人發(fā)命令時,自己也在模范地執(zhí)行著自己發(fā)布的命令。他再次朝馬素樸笑一笑,看得出,他是一個用槍打人的老手,持槍動作優(yōu)雅熟練,子彈上膛的聲音果斷脆亮。在這一霎,馬素樸那顆已經淡然如死的心又活動了一次,他想,以前死在這個軍官槍下的都是些什么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土匪強盜?毒販煙鬼?強奸犯?殺人犯?還是戰(zhàn)場上的對手?馬素樸又感到了一絲的不忿:我只是一個大煙鬼,我就好這一口,除此而外,我可是一等一的良民,我沒有做過丟先人臉的事情。繼而,他的心底又生出一絲慚愧來:還說沒有做過丟先人臉的事情,這話虧你說得出口,為了抽大煙,把先人留下的多少地賣了,把先人手里置辦的多少家產倒騰出去了,看過多少人的白眼,挨過多少人的罵,虧你還是個方圓百里唯一的大學生呢,如果這還不丟先人臉,那只能說明我家老先人早都沒臉可丟了。一作這樣想,馬素樸的心氣立即平順了,他用心看著軍官那根扳著槍機的手指,他在看著黑烏烏的槍口,此時,他在人世間唯一的想頭就是,親眼看見從槍口竄出的子彈如何向他飛來。
槍響了。
馬素樸清楚看見那個軍官摟槍機的手指頭動彈了,輕輕地,款款地,浪子勾引女人般的曖昧,他還真切看見槍口吐出一縷藍煙,富貴閑人抽煙時鼻孔里飄蕩出的那一縷秋霧似的輕煙,他想他有幸能聽見一百多聲槍響的,那將是多大的造化。過年時,人們習慣說整個村莊鞭炮齊鳴,這真是再也土鱉不過的形容了,鞭炮哪里能發(fā)出快槍射擊時那種脆亮的聲音,而這卻是一百多響的快槍聲聯(lián)翩響起啊?墒,在槍決他的過程中,所有的細節(jié),包括劊子手,都令他滿意,唯有對槍聲的期望,給他留下來不小的遺憾。他只聽到了一聲槍響。他知道,產生這種結局的原因,全在于一百多支槍是同時響的。這說明什么問題呢,至少有以下三個因素需要重視。一是,這些新兵的軍事素養(yǎng)其實是蠻不錯的,軍令如山,動靜統(tǒng)一;二是這些槍的質量都不錯的,是國產的,還是進口的?假如是國產的,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們國家能夠生產出這樣擊發(fā)速度快,一百多支竟然沒有一支出現(xiàn)卡殼故障的槍,軍工水平可見提高了不少,在生產過程中習慣性的偷工減料行為收斂幅度還是很可觀的,軍工乃保國安民之重器,尤其在這內憂外患日甚一日的亂世之秋,在生產武器時,終于有了這樣的廉潔敬業(yè)之士,國家幸甚,民族幸甚,吾雖身死,心無憾矣!假如是外國生產的,我們有財力進口這樣高質量的槍,有強國肯賣給我們高質量的軍火,說明我們還沒有一窮二白,我們還沒有陷入完全孤立無援的境地,作為一個全縣受過高等教育的兩人之一,盡可把下地獄權當成佛;三是社會的公平正義在這一瞬間得到了實現(xiàn),犯同樣的罪行,處同樣的刑罰,又在同一時間以同一種方式處決,就應該完全公平,誰要是早死或遲死一秒鐘,那都是對公平原則的一種褻瀆和背叛。他恍然想起,當年他在北平讀大學時,所有同學都是三個人一間宿舍,而兩個當政高官的兒子借口全班只剩他倆了,只好兩人占據(jù)一間宿舍,他和同學們鬧到了總務處,又鬧到了校長辦公室,還揚言要上街游行示威,而校方實在找不到一個沒有宿舍住的同學加進去,最后只好給這間宿舍安排了一個校工。這一次追求公平正義的行為大獲成功,馬素樸和他的同學們便認為,通過他們堅持不懈見微知著的努力,公平正義便會在全社會所有的領域所有的角落得到實現(xiàn)。然而,他失望了,一次次地失望,化為徹底地絕望。他回到了老家,他抽上了大煙,他走向了今天的刑場,他看見了那顆射向他頭顱的子彈,而在這一刻,他卻看見了公平正義的到來。
那次被判死刑,槍響后,他和并列在一排的死囚,同時都摔倒在地,他覺得出,他,和同時挨槍子的人,像是那些站在前面的劊子手順手甩出去的鼻涕一樣,黏稠地,骯臟地,無奈地,落在臘月凍得皸裂后黃塵擾攘的土地上。后來,當他得知,他只是陪法場時,那種被假槍斃,那種假中彈的滋味,讓他多年以后回想起來,既肝膽驚顫,又莫名興奮。不過,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并沒有中彈,為什么會和那些中彈的人一樣,發(fā)出同樣的慘叫,做出同樣倒地的動作?過了一袋煙工夫以后,他緩過神來了,但他卻堅信自己已經死了,前來收尸的老管家馬嗖嗖把煙鍋遞給他,他像先前那樣熟練地給煙鍋裝滿旱煙沫,熟練地打著火鐮,一連抽了三鍋旱煙后,他還是認定自己死了,當下,坐在地上抽旱煙的那個人,只不過是那個名叫馬素樸的人的魂魄,眼前的家人是來給他上墳的,他生前用的煙具、旱煙葉,只不過是家人給他上的祭品。誰都知道,他是一桿雙槍將,好一口旱煙,連帶好一口大煙,旱煙鍋從嘴里拔出來,立即換上大煙槍,生前兩桿槍是他的整條命,死后是他的全部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