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湯瑪斯的人生曾經(jīng)一帆風(fēng)順,如今卻陷入低潮。他的作品曾廣受好評,現(xiàn)在卻再也寫不出像樣的東西,美麗女友也離他而去,他現(xiàn)在只能與老母親相依為命。然而這天,當(dāng)母親叫不出他的名字,甚至認(rèn)不出眼前就是她鐘愛的藝術(shù)家兒子。他的世界瞬間崩解,就在這天,他成了*一個被遺忘的人。
湯瑪斯
那一天的三年后
“媽媽,早安!
“您是誰?”
就這樣,我的天地瞬間驟變:短短的一句話,使我成了第一個被遺忘的人。
瑪?shù)律?
那一天
這天,我正從大賣場走出來。噢,只是很普通的一天,沒什么特別的,去補買周末要用的一些東西:買一些蔬菜,不是有機的,就只是一般蔬菜;還有買雞肉,和一些番茄。湯瑪斯自從在學(xué)校學(xué)到以后,便一天到晚跟我說:“媽媽,我告訴你,番茄是一種水果,真的!”從那時候起,我買菜列清單時,堅決再也不把“番茄”寫在“蔬菜”那一欄。我還買了幾根香蕉和一小網(wǎng)袋的蘋果。重點是,在我的環(huán)保購物袋里,裝著兩瓶不時互相碰得叩叩響的厚玻璃瓶,是加拿大進口的楓糖漿,準(zhǔn)備配甜點用的。這個楓糖呀,我的三個心肝寶貝最愛拿來加在水果色拉里,這種濃郁的糖漿儼然成了我們家的一種傳統(tǒng),每當(dāng)周日或節(jié)日,他們一起來家里聚餐時,必定人手一盅浸泡在滿滿楓糖漿里的水果丁。
蜜糖的小小奇跡,就是能把任何大人瞬間變成小孩子。
我從正對著第二十六號收銀臺——二十六是我的幸運數(shù)字,也是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的大門出來時,忽然想不起自己把車停在哪里了。最近幾年,老是這樣,我常忘了車子在哪里,記不清楚我把它停在哪條通道上。我一直都有點這樣,八成是遺傳自我母親,她在世時老是忘東忘西,經(jīng)常把人名和日期搞混,永遠(yuǎn)找不到鑰匙。我父親稱她“傻丫頭”,有好長一段時間,也不知為什么,我以為丫頭是某種鴨子,聽起來很像嘛。但想不起來的事情總會慢慢想起來的,只要稍微專心想一下就行了。好啦,我到底把車停到哪里去了,是靠右邊,購物推車的大遮棚那邊,還是靠左邊,愛心停車格那邊呢?我想不起來。慢慢來,別心急:一分鐘,不用,只要三十秒不到,一定就會想起來了。
向來都是如此嘛。
這一分鐘很漫長;它大概長達(dá)兩三分鐘。雖然我耐著性子,卻什么也沒想起來。我沒亂了方寸,最后決定在停車場里隨意走走,這樣遲早會和我的車子不期而遇。就在我步上右側(cè)第一條通道時,忽然間驚駭?shù)脛訌棽坏茫何野l(fā)現(xiàn),我最大的問題,其實不是不記得自己車子停在哪里。不是的,真正的問題,是我甚至不知道我要找的,到底是一輛小紅車,還是一輛大藍(lán)車。
就這樣,這一天,我的天地瞬間驟變,我成了個健忘的人。
湯瑪斯
那一天的三年后
“媽媽,是我呀!湯瑪斯呀!”
“湯瑪斯,喔……湯瑪斯,呃,您是,呃……不,我不認(rèn)識您!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她忘記的偏偏是我?當(dāng)然,我們早就知道會發(fā)生這種事,我們打從一開始就通通知道了,當(dāng)時院方——以我們的例子而言,所謂的院方是個雙手太短的褐發(fā)小胖子——就已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我們說明過,說我們可憐的母親會很辛苦,說我們也是,說這病情只會每況愈下。我們知道衰退的過程,知道病情的每一個不同階段,知道自主能力將如何逐漸喪失,我們知道一些很刺耳的詞匯,像是失認(rèn)癥、失用癥或失語癥和生命期望值。沒有什么比生命期望值這個詞更矛盾的了:如果有人跟你談這件事,那就是已經(jīng)沒什么好期望的了;說穿了,只剩等死,而唯一僅存的期望,就是期望這死別太緩慢,也別太痛苦。
所有這些事,我們早就知道了,至少我早就知道了,我接受了,反正也沒得選擇。可是就算我接受了,也決沒想過會遇上這種情況呀!決沒想過自己竟會成了第一個被遺忘的人!
這種事怎么可能會發(fā)生?她不論怎樣也不可以忘記我呀!
“先讓你看一下電視,待會兒就會好點了,你會認(rèn)得我的,一定會的。”
“現(xiàn)在幾點?”
“媽媽,現(xiàn)在是早上九點,我昨晚回我家。你有睡嗎?”
“我不知道!
“你一定記得吧,昨天晚上,我就在這里陪你,現(xiàn)在早上我又來了,每天都是這樣呀!喏,我去幫你領(lǐng)藥來了。”
“喔,您是來幫我打針?”
“打針?打什么針?”
“噢,我哪知道呀!拜托請您讓我好好看電視!
這一刻,我的心仿佛被甩了一巴掌:今天自從我來了到現(xiàn)在,她一直都是說“您”。我的母親稱我“您”。昨天晚上,我還是她的兒子湯瑪斯,但今天早上,她竟然對我用敬語。才不過一個晚上,她的腦袋里怎么沒有我了呢?
打針,應(yīng)該是她剛剛幫我打了一針才對:不是回神針,而是遺忘針。而且我覺得她把針插在我兩眼之間了,因為痛得要命呀。我瞪大眼睛想讓痛楚消退,但痛楚好像有點向兩側(cè)流淌。
“拜托,我又不是醫(yī)生!媽媽,你看著我。先把電視遙控器給我,我把它轉(zhuǎn)小聲一點。你看著我。媽媽,你認(rèn)得我吧,對不對?我不是來打針的,我是你兒子。你知道的,我是湯瑪斯,你最愛的兒子呀!沒啦,我開玩笑,你愛我們?nèi)齻愛得一樣多,對不對?你的三個心肝寶貝呀!你的三個小孩,你都愛得一樣多,對不對?你跟我聊聊你的小孩吧,然后就會想起來了!
“我的小孩?對,我有小孩,有!”
“很好,講給我聽!”
“老大是勞伯特,在我結(jié)婚后整整九個月出生!他就是俗稱的新婚之夜寶寶。噢,您都不知道,勞伯特小時候去上學(xué)以后,就變得很討厭自己的名字。我明明跟我老公說,用爺爺?shù)拿痔嫠麑嵲诓皇莻好主意,可是他爺爺是戰(zhàn)死的,又是為國捐軀而獲頒過勛章的,所以,身為退役軍人的孫子也不能說什么,所以還是把他取名叫勞伯特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要別人叫他鮑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美國,大家提到演員勞伯狄尼洛時,都是稱他鮑伯。但后來,他長大以后就不再介意了,現(xiàn)在他又叫做勞伯特。”
“很好,很棒!
“他是法院執(zhí)達(dá)員。相信我,那是個很好的工作,連我們做父母的,賺的也沒他多。您一定不知道,可是對一個做母親的來說,看到自己兒子的人生有所成就,是很欣慰的,甚至是很驕傲的。”
知道,我知道。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時,我爸媽呀,他們就很引以為傲。尤其是爸爸,我的那些書,他讀了又讀,都比我還熟了。媽媽也很引以為傲,但她比較內(nèi)斂。她要我替她簽名的那一天,起先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是認(rèn)真的,我好像花了一星期才想出要題什么辭給她。唯一能給自己母親題的辭,是感謝;努力想盡辦法讓自己活著,還有什么別的方式比這更能感謝自己的母親?于是我寫道:獻給我的母親,她沒問過我是否想要活,但她每天都有辦法讓我期盼明天。她讀的時候沒說什么,我猜她感到失望吧,一句簡單的我愛你,想必要實在得多。我媽呀,對這種題辭根本不在乎吧,但想當(dāng)然,我從來沒親口跟她說過我愛你,所以叫我用寫的就更那個了。
“既然說到驕傲,說說你的下一個孩子吧!把他的事通通講給我聽!”
“然后,是我女兒,茱莉葉!
“不對,在茱莉葉之前!”
“勞伯特嗎?我剛講過啦!”
“對,但勞伯特之后呢?”
“之后就是我女兒茱莉葉呀!”
才不是,勞伯特三年后是我呀!有我,然后再過兩年,才輪到小妹茱莉葉呀!
“你說說她吧……”
“您知道嗎,我女兒呀,她很乖呢,她開了自己的不動產(chǎn)經(jīng)紀(jì)公司,工作很忙,但她幾乎每天都會來看我!”
哪有,才不是這樣的!她只有周末才來!是我每天都來,只有我隨時在這里,另外那兩個,他們住得太遠(yuǎn)了,他們永遠(yuǎn)都工作太忙,他們永遠(yuǎn)沒空,媽的!我每天隨時都在這里!我他媽的天天都來,而你竟然不認(rèn)得我了?
“對,媽媽,但這兩個孩子中間,在勞伯特和茱莉葉中間,還有一個誰?還有一個誰呢……”
她沒回答,只是望著我,一臉茫然。
“還有我呀,媽媽!你的兒子湯瑪斯呀!你的作家兒子呀,你老是說:‘這孩子堅持要當(dāng)藝術(shù)家,害我很煩惱,像他的哥哥和妹妹,至少不用擔(dān)心沒飯碗!’可是后來,你看到我上電視以后,還記得嗎?你好驕傲,隔天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坦言,說當(dāng)藝術(shù)家其實是你小時候的夢想,說你很向往繪畫,可是家里太窮了,說窮人家里養(yǎng)不起畫布和畫筆!怎么樣,你想起來了吧?你的二兒子,你的藝術(shù)家、作家兒子呀!來,快回想一下,你有三個孩子:勞伯特、我,和茱莉葉!你自己說一遍:你先是生了勞伯特,然后……”
“茱莉……”
實在很可怕,但有那么一秒鐘,我好想甩她巴掌。又響又亮的一巴掌,就像電影里那樣,好讓她元神歸位。
“嗯,好啦。茱莉葉,勞伯特……這些不重要!
我好想什么都不管,只生氣大哭,像個受傷的小男生那樣號啕大哭,好讓她看到我有多難過,讓她看到她把我弄得多難過……
“不然,還好嗎,媽媽?你今天除了看電視,還做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