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當代中年作家,藏族,1959年出生于四川西北部阿壩藏區(qū)的馬爾康縣。主要作品有詩集《棱磨河》,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長篇地理散文《大地的階梯》,散文集《就這樣日益在豐盈》!秹m埃落定》,1998年3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2000年榮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
為了全面展示二十世紀以來中華散文的創(chuàng)作成就,我社于2005年4月編輯出版了“中華散文插圖珍藏版系列”。到目前為止,已經(jīng)出版了四輯五十位現(xiàn)當代文學大家的散文集,其目的是要將“五四”新文學革命以來近百年間的中華散文作一次全方位地展示和總結。為此,該系列書也成了“人文版”散文的標志性出版物,在作家、讀者和圖書市場中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這套“中華散文珍藏版”是在此基礎上的精選,其宗旨是進一步擴大散文的社會影響力,優(yōu)中選優(yōu),精益求精,為讀者,特別是為青年讀者提供一套散文閱讀范本。
人民文學出版社一直秉承讀者至上、質量第一的出版原則,但愿這套書的出版,能為多元思潮中的人們?yōu)⑾乱慌醺柿亍?nbsp;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
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
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還給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宿命,從一個故事向另一個故事漂泊。
總攝大地的雪山
我在小說《格薩爾王》中,如此描寫了康巴這片大荒之野: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猶如一只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里面,仿佛涌動著鼓點的節(jié)奏,也仿佛有一顆巨大的心臟在咚咚跳動。而草原四周,被說唱人形容為柵欄的參差雪山,像猛獸列隊奔馳在天邊。躺在一片草原中央,周圍流云飄拂,心跳與大地的起伏契合了,因此,由于共同節(jié)律而產(chǎn)生出某種讓人自感偉大的幻覺。站起身來,準備繼續(xù)深入時,剛才還自感偉岸的人立時就四顧茫然。往前是寬廣的草原,往后是來路,往左,是某一條河和河岸邊寬闊的沼澤帶,往右,草原的邊緣出現(xiàn)了一個峽口,大地俯沖而下。來到峽口邊緣,看見河流曲折穿行于森林與草甸之間。河流迅速壯大,峽谷越發(fā)幽深開闊,從游牧的草原上,看到了峽谷中的人煙,看到農(nóng)耕的田野與村莊漸次出現(xiàn)。
這是我在青藏高原無休止的旅行中常常出現(xiàn)的情形,身后是那頂過了一夜還未及收拾的帳篷。風在吹,筑巢于淺草叢中的云雀乘風把小小的身子和尖厲的叫聲直射向天空。其實,要重新拾回方向感很簡單,只需回到山下,回到停在某一公路邊的汽車旁,取出一本地圖,公路就是地圖上縱橫曲折的紅色線條。
但除了這種抽象的方位感,我需要來自大地的切實的指引。
因此,要去尋找一座巍然挺立的雪山。
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
康巴大地,唯有一座雪山能將周圍的大地匯集起來,成為一個具有召喚性的高地。作為這片大地宿命的跋涉者,向著雪山靠近的本能是無從拒絕的。于是,從海拔3000多米的草原逆一條溪流而上。4000米左右是各色杜鵑盛開的夏天。再往上,山勢越發(fā)陡峭,流石灘閃耀著刺眼的金屬光澤,風毛菊屬和景天屬的植物在最短暫的東南季風中綻放。巨大的礫石灘下面,看不見的水在大聲喧嘩。由此知道,更高處的峭壁上,冰川與積雪在融化。從來沒想要做登山家,也不想跟身體為難,只想上到5000多米的高度,去極目四望。在好些地區(qū),這就是總攝四方的最高處。但在康巴,那些有名的雪山都是大家伙,海拔往往在6000米以上,僅在我追蹤格薩爾蹤跡的路上,從東南向西北,就一路聳立著木雅貢嗄、亞拉、措拉(雀兒山),再往西北而去,視野盡頭,是黃河縈繞的阿尼瑪卿。那我就上到相當于這些高峰的肩頭那個位置。地圖上標注的海拔總是這些山的最高處,而從古到今,不要說是人,就是高飛的鷹,也并不總是從最高處翻越。后來,總要發(fā)明什么的人發(fā)明了登山,才使很多人有了登頂?shù)挠。古往今來,路人只是從兩峰之間的山口,或者從山峰的肩頭越過某一座山。
在我,靠近一座雪山,不僅是路過,更是為了切實感受康巴大地的地理。特別是當我進行重述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的寫作時,更需要熟悉其中一些雪山。因為這神話傳奇產(chǎn)生的時候,大地上還沒有地圖所標示的那些道路,甚至也沒有地圖。在藏族人傳統(tǒng)的表述中,康巴地區(qū)是“四水六崗”!傲鶏彙本褪歉咴狭┥剿傤I的更高地,是奔涌大地的匯集,人們矚望的中心,更是上古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人心靈之中的山神的居所。英雄格薩爾的故事產(chǎn)生的時候,古代的人們就這樣感知大地。
因此,我必須要靠近這些雪山。
追尋格薩爾故事的蹤跡,真正要靠近的就是措拉(雀兒山)。但到真的進入這個故事,真實的地理就顯得虛幻迷離了。
光影變幻的高原湖:玉隆拉措
從成都西行,走國道318線,過康定,越折多山口,川藏線分為南北兩路。
我上北路——國道317線,一路上可以遙望兩座有出世之美的晶瑩雪峰。一座是號稱蜀山之王的木雅貢嗄,一座是四周環(huán)繞著如今丹巴、康定和道孚三縣上萬平方公里峽谷與草原的亞拉雪山。要在過去的旅行中,我早已停留下來了。但現(xiàn)在,我緊踩油門,只是從車窗里向外了望幾眼。近三年來的目的地還在幾百公里之外,是格薩爾的故事流傳最盛,也是史詩中主人公誕生的地方:德格。被措拉雪山總攝的德格。
一天半后,終于到達了德格的門戶,海拔3880米的小鎮(zhèn)瑪尼干戈。在加油站旁邊的小飯館吃完午餐,就可以遙望那座雪山了。這里,道路再次分岔,往西北,是格薩爾的出生地阿須草原。我并不急著就去故事的起始之地,我要在外圍地帶徘徊一番,多感受些氣氛。一個尋找故事的人想體驗一番被故事所撩撥的感覺。
而心緒真的就被撩撥了。
如果說神山是雄性的,那么總是出現(xiàn)在雪山下方,由冰川融水所滋養(yǎng)的湖泊就是陰性的。出瑪尼干戈鎮(zhèn)幾公里,剛剛望見雪山晶瑩的峰頂和飛懸在峭壁上的冰川,那面名叫玉隆拉措的湖就出現(xiàn)了!按搿痹诓卣Z里是陰性的,是湖泊的意思,也是女人名字里常用的一個詞。這個湖還有一個漢語的名字:新路海(新道路邊的海子?)。春夏時節(jié),湖水并不十分清澈,融雪水帶來的礦物質使湖水顯出淡淡的天青色。湖岸上站立著柏樹與云杉,云影停在湖中如在沉思。如果起一陣微風,花香蕩漾起來,波光立時讓一切明晰的影像失去輪廓。安靜的湖頃刻間就紛亂起來,顯出魅惑的一面。
故事里,這個湖是和格薩爾的愛妻珠牡聯(lián)系在一起的。珠牡,據(jù)說是整個嶺國最美麗的女子。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剛剛出生,她就是令嶺國眾英雄垂涎的姑娘了。后來,格薩爾經(jīng)歷諸多磨難登上嶺國王位,珠牡姑娘依然保持著青春,這才和另外十二個美女同時嫁給了年輕的國王。故事里,美麗的女人往往也是善良的。自古到今,傳說故事的人們會無視現(xiàn)實中外在的美貌與內在的心靈之美常常相互分離的事實,總給漂亮的女人以美麗的心靈,或者說,給善良的女人以美麗的外貌。這或者是出于對美麗女人的崇拜,我更以為可能出于對心靈美好卻容貌平凡的女子們的慈悲。
僅僅是這樣的話,故事里的女主角還不夠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