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文壇“祖母級人物”《城南舊事》作者林海音晚年zui重要回憶文集
有些悲涼,有些寂寞,但仍皆歸之于可親。這便是林海音作品之魅力。
林海音縱橫臺灣文壇半個世紀、兼具作家、編輯、出版人多重身份,獨領風騷,影響深遠。在這本書中,林海音記錄了她所熟悉的某些當代人物的側影或浮雕,這些人絕大多數是作家、知識分子與文化人物,如成舍我、雷震、胡碟、白楊、蘇雪林、沉櫻、宗白華、蕭乾、文杰若等,都與文學、藝術及新聞有關,且都與林海音有深切的感情,寫來別有與眾不同的風味,展示了林海音半個多世紀以來豐富多彩、交游廣闊的人脈關系。
人世種種,無常無住,沒有什么一定是永恒不變的。悲歡喜樂,轉眼成空,身前身后的名聲事業(yè),說來也仍是虛空。但真的一切想開了、看透了,人生也就不成其為人生,某些煩惱、某些憂慮、某些遺憾,都是避免不了、也不應回避的。如是,我們就“隔著竹簾兒”看下去吧,從這些熟識的或陌生的、親近的或遙遠的人與事之中,參透人生。
這是林海音晚年zui重要的回憶文章結集。
亮麗且溫柔
從人世間的最底層朝上走,腳步是一點兒也不能亂,心里更是一天天地清楚、理智。其實,打從孤兒期始,他就很清楚了,他知道每邁一步,自己是立足在什么地方,然后該怎么樣地努力和堅定,朝著他要走的路,向前去。就這樣,崎嶇和坎坷,哀樂和悲歡,這人生,風風雨雨,他足足走了八十年,到了今天。——他就是大家所敬重的蕭乾先生。
知道蕭乾先生有半個世紀了,初次見到他,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在韓國漢城舉行的第五十二屆國際筆會年會上。為了確定日期和開會地點,我翻看那年的日記,地點是在華克山莊(WalkerhillSheraton)。二十八日的日記上,我有如下的記載:
……下午六時筆會酒會,到會三百多人,代表五、六十個國家。會場擁擠得很,但很熱鬧。我看見大陸代表蕭乾、黃秋耘、柯靈等人。祖美和志恩在會場獵影,大家都要求跟蕭乾合照,因為他是我國著名的老一輩名記者和作家……
首爾《京鄉(xiāng)日報》特舉辦了一次會外會,邀請蕭乾先生、許世旭先生和我三個人對談,主題是“文學的分隔與統一”。我們三個人所代表的三個地區(qū)情勢有相似之處——海峽兩岸和朝韓,分別都同文同種,但文學分隔四十年,此時此地有機會湊在一起談談(沒有朝鮮),是可行的。三四十年來,封閉的海峽兩岸到現階段才有了日益密切的民間往來、文學活動,這情形對南北韓而言,看在他們眼里,當然是有沖擊性的。而且這次的會談,對國際筆會來說,也是頗富歷史意義的創(chuàng)舉。代表地主國的許世旭,我二十年前就認識他了,他當時留學臺北,并得博士學位。我想這次的會談,該是他“主催”的吧!
我們的對談,應該說是輕松而富感性。蕭乾先生是蒙古族人,我是臺灣人,一個塞外一個海島,怪咧,說起話來可都是京味兒!許世旭留學臺灣,中國話聒聒叫,所以在這個會談上,首先就毫無“分隔”地“統一”起來了,到頭來,還不是殊途同歸,無論語言與文學。我也因此和蕭乾先生在短短的幾天會期里,很快就成了熟人了。他以新著《斷層掃描》見贈,扉頁還特別注明“打圈兒的幾篇是寫北京東北城,二十年代”,而我也把帶來的《家住書坊邊——京味兒回憶錄》回贈。書坊邊指的是北京城南琉璃廠,那是文化中心和書店街,新舊書店都在這兒:商務、中華、北新、會文堂、翰文齋、榮寶齋、南紙店、賀蓮青筆鋪、清秘閣南紙店……等等,我打小兒“進京”和婚后都住在這一帶,到了啟蒙上學在師大附小,也是每天來回四趟經過這兒,不但書鋪名記得不少,連寫匾額的名人也記得些,張伯英、姚華、陸潤庠、李文田、翁同龢、何紹基、張海若、傅增湘……等,到長大才漸漸知道這些書法家的來歷。
年會結束,各返原居地后,蕭乾先生和我就有了聯絡,互寄著作。而且自這以后,臺灣也出版了他的一些著作,我們純文學出版社選了他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高希均先生主持的遠見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我要采訪人生》,聯經出版社是《人生采訪》,業(yè)強出版社是大陸李輝先生撰寫的《蕭乾傳——浪跡人生》。去年一月,仍是高希均主持的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出版了和蕭乾患難恩愛相共的愛妻文潔若女士的重要著作《蕭乾與文潔若》,上下卷兩冊。我是在《斷層掃描》里蕭乾先生畫圈圈的幾篇小說中,第一次拜讀了這位記者出身的作家寫的小說,
在漢城國際筆會年會,左起:潘人木、蕭乾、海音。
小說都是他童年的悲慘的影子。跟著,香港香江出版社的同宗老弟林振名,也把他出版的蕭乾著《未帶地圖的旅人》送我,蕭乾完整的回憶,寫出了這苦命孩子的經歷。至此才算是逐漸全面認識了蕭乾先生。
且說潔若妹子。蕭乾先生在《京城雜憶》中有這么一小段:
……刨去前門樓子和德勝門樓,九城全拆光啦。提起北京,誰還用這個“城”字兒?我單單用這個字眼兒,是透著我頑固?還是想當個遺老?您要是這么想可就全擰啦!
這使我想起我在拙著《家住書坊邊——我的京味兒回憶錄》自序,也提到說:
我常笑對此地的親友說,北京連城墻都沒了,我回去看什么?正如吾友侯榕生(一九九〇年故)十年前返大陸探親,回來寫的文章中有一句我記得最清楚,她說,我的城墻呢?短短五個字,我讀了差點兒沒哭出來!
有趣的是潔若妹子于一九九〇年一月第一次跟我通信,也提到北京生活,她說:
我是您的《城南舊事》的忠實讀者及影片觀眾,您的這一名著猶如一股清新的風,在大陸上產生巨大影響。我祖父做過二十年縣官,曾在南城的宣武門內上斜街和北城的桃條胡同購置一座四合院,我的三個姊姊是在上斜街出生并長大的,并在實驗二小讀過書。后來全家搬到北城了,但伯父一家人仍住在上斜街,所以我們每年必去幾趟,對您在大作中所描繪的生活背景,十分熟悉。您說的“我的城墻沒有了”這幾個字,在我心中真是引起無限感懷!我常常想:為什么一九四九年蕭乾非要回北京不可?城墻、運煤的駱駝隊的魅力太大了。這是年輕一輩難以理解的,因此我對《城南舊事》倍覺親切。……
潔若妹子是英、日文翻譯家,她自幼隨雙親旅日,在日本讀書,返國后大學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又在出版社工作,更重要的,認識了比她大十七八歲的蕭乾先生,我想最初一定是亦師亦友的交情,最后終于走上婚姻之路。在婚后數年生下兩個孩子后,就碰上那個大風暴,本來是幸福美滿的夫妻,卻在這二十多年中成了患難夫妻,吃盡了被凌辱的苦頭,蕭乾幾次求死不得,都是潔若撫平他的身心傷處,給他不知多少求生的鼓舞。她照顧他的多病的軀體,為他編書,整理文件,持家育兒,但是她也不忘自己的寫作和翻譯,她已經出版了五六本英、日文的翻譯,加上上述兩人自剖式的傳記。蕭乾沒有潔若是活不下去的,我一想起他們,眼前涌現的,不是一個大十七八歲的丈夫在照顧妻子,而是一個堅強勇敢的女子,像姊姊般的擁摟著孱弱的弟弟。
潔若現正辛勤地翻譯喬伊斯的《尤里西斯》,她的來信頗感動我,她說:
一九九一—一九九二年,我準備把JamesJoyce的Ulysses譯成中文,約七十萬字,暫時不寫東西了。我的《隨筆集》已湊足二十萬字,可望于明后年出版。自從在北京見過您(海音按:我于一九九〇年五月到北京,下了飛機當晚就去拜望他倆。)后,蕭乾住了半個月的院,腎功能不大好,因為是唯一的腎,必須多加小心。目前他只寫些短文。我能每天工作八至九小時,家務主要是打掃房間。這幾年是最出活兒的幾年,因為蕭乾已年過八十,將來如果他需要我抽出更多的時間來照看,我個人的工作就要受影響。過去有四年,請過一二個傭人,據說現在請人,比那時又困難了。所以我連電影、電視、錄像也舍不得看,真是分秒必爭地做大宗工作!
這封信我看了多次,每看到后來,總是兩眼濕濕的,想著當年那個扎著兩條辮子在北海劃船的大姑娘,想著更早那個十二三歲就沒了爹娘,得自己出去討生活辛勤讀書的小男孩,想著他們度過那風暴來臨的二十年,受盡凌辱、摧殘,真?zhèn)是“朔風勁且哀”。這一切,俱往矣!如今已是“今來花似雪”,今后賢夫婦要好好把握住這美好時光,在這二十世紀末所映照即將來臨的二十一世紀,新的生命力是亮麗且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