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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馬路上的天使
書中張起出獄以后的反常生活讓他緊張不安、不知所措,他找不到什么有意義有趣的事情,只能用混亂的語言和行動來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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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中國先鋒文學之后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始終堅持知識分子寫作立場,著有長篇小說《花腔》《石榴樹上結(jié)櫻桃》,中短篇小說集《午后的詩學》《饒舌的啞巴》《破鏡而出》等。德國總理默克爾訪華時曾把德文版的《石榴樹上結(jié)櫻桃》一書送給中國總理溫家寶。該書被《普魯士報》稱為“配得上它所獲得的一切榮譽”。
二馬路上的天使
抒情時代
二馬路上的天使
二馬路上的天使到了鄭州,一下火車,我就給張起打了個電話,說我要在鄭州呆幾天,趕快給我準備住處。張起問:是一個人住還是兩個人住?我聽出了他的話外音,說:如果你硬要給我找個伴,讓我享幾天艷福,我也不會擺什么架子。張起立即笑了起來,說一切都包在他身上。他還連聲夸我進步了,進步很快。
電話是在車站廣場打的。電話亭的四周,蹲著許多滯留在鄭州的民工,他們顯得既焦慮又漠然。在他們的頭頂上,懸掛著各種廣告條幅的氫氣球,像星斗一樣飄浮著。我是一個煙鬼,所以我特別注意那些香煙廣告。我注意到美國健牌香煙的英文書寫是KENT,它在提醒人們吸煙有害健康。國產(chǎn)香煙的巨型廣告上面,是炎黃二帝的頭像。我一邊打電話,一邊透過玻璃瞧著廣場。外面的景象,就像爆炸的瞬間突然凝結(jié)起來的樣子,讓人感到混亂和空寂。張起在追問我還有什么要求。我模模糊糊聽到電話里傳來汽車剎車的聲音,就問張起是否正在執(zhí)行公務。張起說他確實正在路上,正在送老板回家。
他要我坐出租車到爾雅小區(qū),在小區(qū)幼兒園的門口等他。幼兒園在哪兒?我問。他說你一進小區(qū)就知道了,哪里吵就往哪里去,F(xiàn)在我無法去接你,晚上我請你吃驢肉。
母校離車站不算遠,坐一〇二路電車,用不了半個鐘頭,就可以到。也就是說我其實很快就可以見到正等著我的巴松。我從電話亭出來的時候,一〇二路電車剛好停在我身邊。一幫人拎著大包小包往上面擠著,一個小孩夾在當中,被擠得哇哇亂哭。那其實是一輛空車,坐不滿的,但人們還是擔心失去自己的位置。我沒有上去,而是站在一邊,抽著煙,看著那輛車慢慢開走。
爾雅小區(qū)在鄭州的東北部,是個新建的高級住宅區(qū)。出租車司機顯然把我看成了有錢的住戶,當我提醒他該找錢的時候,他用鼻孔哼了一聲,才把錢遞給我。
張起這小子混得不錯啊。我想起幾年前我到牢里探望他的情形。那時候他的頭發(fā)全脫光了,就像個禿鷲。他可憐巴巴地要求我把吸剩的半包煙留下,同時敏捷地把一封信塞到我的手心。那是他寫給馬蓮的一封信。在簡短的交談中,我得知他在牢里搖身一變,成了醫(yī)生。醫(yī)生?你的醫(yī)術(shù)怎么樣?我低聲問著,生怕別人聽見。他倒顯得大大咧咧的,說:我其實光管打針,反正人犯的屁股又不值錢,扎爛也就扎爛了。臨分別的時候,他的臉色有點難看,眼角也有點濕潤。他盯著我手中的信,沉默不語。我當然知道他的心事。后來,我把那封信交給了巴松,由巴松轉(zhuǎn)給了馬蓮。
我一進小區(qū),就悉心捕捉孩子們的叫聲。因為是陰天,下午四點鐘,天好像就快黑了。我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好半天,也沒有摸著幼兒園的門,因為我根本聽不到孩子的聲音。一個中年婦女在垃圾罐旁邊給鴿子破膛,她動作很熟練,有點漫不經(jīng)心的。手中的刀子幾乎不費什么勁,就從肛門豁到了嗉子。我看了一會兒,問她幼兒園在哪兒,她沒吭聲,只是用手指了一下。
剛才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圈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從幼兒園門口走過多次了,只是我并沒有料到它就是。幼兒園的房子和四周的樓房,除了高度上的差異,其樣式,墻壁上的卡通畫,四周的草皮,都大同小異。那個小院子里沒有什么孩子,倒是有幾對打羽毛球的中年人。
張起很晚才回來。他把車倒進幼兒園的小院子里,然后做出擁抱的架勢,朝我走過來。和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摟到一起,對我還是頭一次。摟了一會兒,他松開我,說,老板請客,令他在一旁作陪,他不能不從。他問我是不是餓了,我說:要不是在這里等你,幾只鴿子就已經(jīng)進肚了。他不解其意,微笑地望著我,似乎在等我作進一步的解釋。我懶得解釋,問他:馬蓮現(xiàn)在還好吧?還行,他說。我又問他們是否領了營業(yè)執(zhí)照(結(jié)婚證),他說領個鬼,還沒有顧上呢。
張起將我領進了最靠邊的一幢小樓,上到第五層。跟我上樓時想的不一樣,房間雖然裝修得不錯,但完全說不上舒適。因為吊了頂,房頂顯得很低,上面再裝上幾個枝型吊燈,就難免給人一種壓抑之感。房間還很亂,大廳的柞木地板上堆放著一些玻璃和紙箱。有一只破紙箱就放在門口,一些像鳥一樣的東西散落在地上,使得這里既像個倉庫,又像個鳥窩,看來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住人了。
張起拾起一只鳥,說,好好看看,這是鸚鵡,剛生產(chǎn)出來的,跟真的一樣會學舌。他這么一說,我就發(fā)現(xiàn)它確實像一只鸚鵡,幾乎可以亂真。張起從皮帶上取下鑰匙,擰著鸚哥的肚臍。這里有個暗鎖,他說。他從身上摸出一節(jié)電池,裝到鸚鵡的肚子里。這是一只公鸚鵡,得找個母的跟它配對。他說著,就開始在那堆鸚鵡里刨,檢查每只鸚鵡的屁股,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只母的,往它的肚子里也裝了一節(jié)電池。他把鳥遞給我,說:為了這些鳥,我好不容易長出來的頭發(fā),又快掉光了。張起話音剛落,我的手心就震動了起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嚇得差點把它甩出去。關(guān)上開關(guān),然后再打開,張起說。我手忙腳亂地在它身上摸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否摸著了地方,正擔心的時候,張起說了一句:我愛你。我還在納悶,兩只鸚鵡突然開口了,它們說的也是“我愛你”,此起彼伏,像卡通片中的人物的聲音。
這樣玩了一會兒,張起示意我把電池摳出來。好玩吧?張起問。接著他告訴我,這里面裝有三種特制的芯片,是航天飛機上用的芯片,都是走私過來的,所以不能小看這些鳥。
是你造出來的?我問他。
主意是我出的,一個研制坦克的人幫助設計的。他說,這玩意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美國登陸,一開口就是地道的美式英語。
如果我不提醒他我還沒有吃飯,他就光顧著說他的鳥了。我沒有吃到驢肉。他大概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許諾,用方便面、魚肉罐頭和一罐可口可樂把我打發(fā)了。飯是在臥室吃的。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這套房子并不屬于張起,因為這是女人的臥室。張起說用可樂將方便面沖下,吃得快還不掉渣。不掉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吃得太快了。我一邊啃著,一邊想著下一步可能有什么發(fā)生。那些擺放在梳妝臺上的香水瓶、睫毛鉗、防曬霜以及墻上貼著的好萊塢明星們摟抱的劇照,都預示著一種可能。我有點緊張,也有點為張起的盛情感動。
我想,下一步張起可能會借故走開,只留下我一個人,然后我將聽到一個女人的敲門聲。張起眼下正盤腿坐在地板上剔牙,牙床剔出了血也不知道。他有點神情恍惚。這是可以理解的,將一個女人(很可能還是他的情人)送給別人,誰都會猶豫,更何況我的這位朋友本來就不是很大方。
吃完之后,我用可樂漱了漱嘴,拍拍肚子站了起來,說:我想洗個澡躺下來。張起不讓,他說洗什么洗,見一次面不容易,咱們先聊聊嘛。巴松曾在電話中說,張起現(xiàn)在變得很怪,話多,見到熟人就走不動了,似乎擔心別人把他看成啞巴。巴松還說,張起一靜下來以為自己還身在牢門,所以他很想熱鬧,可是一吵鬧,他就會有被審訊的感覺,所以他又渴望清靜?磥戆退烧f的沒錯?晌椰F(xiàn)在實在沒有心思跟他閑聊,我覺得還是先洗澡要緊。我說:一身臭汗,影響談興,我得洗洗,是不是你這里不能洗?張起說,洗倒是能洗,就是得費點勁。他很不情愿地陪我走到客廳,指著一扇漆成白色的門,說:進去吧,這里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
無法進去,因為裝鸚鵡的那些紙箱堵在門口。我試著搬了一下,腰都快使斷了,也沒能將它挪開。張起也下手了,兩個人累了一身汗,終于將它挪到了一邊。張起說:我也得洗一下,我們可以邊洗邊聊。
浴缸是粉紅色的,上面落了一層灰。張起先用水沖了一下,然后,抓著缸沿上搭的一塊毛巾,擦了起來。擦著擦著,他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一只用過的避孕套從毛巾里跑了出來。我用腳趾挑了挑那東西,感覺到了它的柔軟和上面細小的刺樣的東西。你笑什么笑?張起問。我說:你還挺負責任的。我把那個東西指給他看,他說:你真是少見多怪,這種帶刺的玩意,街上到處都是。這么說著,他自個兒先笑了起來,然后,他問我戴哪個型號的,我不好意思說大,也不好意思說小,就說戴的是中號。他說彼此彼此,他戴的也是三十三毫米的。他告訴我,馬蓮有時候也來這里住,這房間的鑰匙,就是從馬蓮那里拿過來的。馬蓮用慣這個了,他說。他把套子放到了浴缸上方用來插花的籃子里。那里面有一枝經(jīng)過風干處理,不會變型的玫瑰花。張起拿著它聞了聞,又把它放回了原處。
不會有什么人來了,我想。雖然我并不期望一定要在這天晚上享受到艷福,可意識到這一點,我還是有點失望。我還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高尚的人,因為我沒有對不起喬云萍。
張起這會兒開始取笑我,他說他早就看出來我有點不對頭,又是漱口,又是梳頭,還嚷著要把自己洗干凈。你是不是想著我已經(jīng)把人給你預備好了?他說。我懶得分辯,只說了一句:這不能完全怪我,是你把我的胃口吊起來的。他聽了哈哈大笑,就像他媽的一只鴨子。
想搞女人還不容易?可以說差不多跟手淫一樣容易,在這方面我有足夠的發(fā)言權(quán),張起說。他說,有那么一陣子,他急著要把積攢了一年的能量釋放出來,而馬蓮又不能隨叫隨到,他就聽從一個朋友的建議,去了幾次舞廳。那里的女人果然非常容易上勾,容易得讓人感到失去了起碼的樂趣,因為它排斥過程和技術(shù),讓人難以適應。張起這種說法,我在別處也聽到過,我總覺得有點言過其實,不足為信。張起一定捕捉到了我的這種心理,他一邊往身上撩水,一邊說:當然這要看你去的是什么舞廳了。聽我的話,你別去那種高檔的舞廳,那地方的女人,漂亮是漂亮,珠光寶氣的,但常常有臟病,花錢買病,不劃算。你可以去中檔舞廳,那里的女人大多是知識女性,她們往往是因為耐不住寂寞,出來放風的。和前一類比起來,她們更講究曲徑通幽,這就用得上了技術(shù),就看你的功夫到家不到家了,只要你能把她引出來,上床的概率就十有八九了。他再一次強調(diào),在這方面,他有足夠的發(fā)言權(quán),講的都是真理。
他講的我不能說沒有興趣,但我更關(guān)注的是怎樣打發(fā)這個漫漫長夜。我想,如果我現(xiàn)在在巴松那里的話,我大概也會遇到這個問題。
即便是在淋浴,張起也要叼著煙。他就有這種本事,渾身濕透,而嘴巴和煙卻是干的。他提出要給我搓背,我擔心他的煙灰燙傷我的屁股,就要求他把煙掐滅。他說:掐滅干什么,我一邊吸一邊給你講故事吧。他說他剛進去的時候,并不會吸煙,是慢慢學會的。這倒是真的,上大學的時候,在同寢室的六個同學中,只有他和巴松不抽煙,巴松比他還敏感,聞到煙味,嗓子眼就發(fā)癢。他說,進到里面之后,不會抽的,也慢慢地會抽了。他說里面并不禁煙,禁的是火,可禁煙和禁火實際上是一回事,沒火你怎么抽?可人們還是變成了煙鬼,這里面的學問大著呢。他說,為了搞到火種,人們差一點重新回到原始時代。探監(jiān)者送來的火石,成了無價之寶。將牙刷把燒軟,然后把火石按進去,是保留火種的經(jīng)典方式。需要抽煙的時候,就拿牙刷把在平時收集到的坐便器的碎片上猛擦,讓火星冒出來,那就跟猿人鉆木取火似的。周圍那些急猴們,看到火星,就趕緊把棉花團遞過去,然后一幫人小心翼翼地把它吹燃。張起說,這種取火技術(shù),他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有機會我給你表演一次,他說。
洗完澡,人顯得很困乏,回到臥室我就躺下了。張起卻毫無睡意,他還想接著聊。這時候電話響了,他走到梳妝臺前接電話。我聽見他說,廠里的事并不像外面說的那么嚴重。他們好像還抬了一會兒杠。我聽出張起有點不高興,抬高嗓門說了一句:要是真飛不出去的話,你就讓它飛回來好了。接著,他又給馬蓮打了一個電話,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通,并說,咱們當然得先通通氣。他又說他現(xiàn)在和我呆在一起,老同學見一次面不容易,他明天不想上班了,要陪我好好玩玩。馬蓮說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聽張起說:先別掛,還有一件事我得說一下,你以后洗完澡,要把浴室弄干凈。他們又說了一會兒,張起搖了搖我,說:醒一醒,馬蓮問你和喬云萍好,她說她有空就過來陪你玩。我得拉上馬蓮,陪你好好玩玩,他說,不說別的,就說你去看我那一次,我就得記一輩子,我記得你還給了一包煙。還有誰去看過你?我問。他說還有巴松。還是老同學親啊,我說,馬蓮也去過吧?他說:她懂我,她知道男人不想讓女人看見自己的軟弱,所以沒去。
過了十二點,我入睡就困難了,腦子既昏沉又興奮,只好陪著他聊下去。后來還是談到了巴松。我說明天我得見一下巴松,張起說:見他干什么,走的時候給他打個招呼就行了,你跟他玩不到一塊的。
我只好對他說,既然來了,還是見見為好。巴松遇到了一點麻煩,寫信讓我們幫幫他,我對張起說,其實他用不著找我,找你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能遇到什么麻煩?張起說,我怎么沒有聽說。
第二天,我和張起醒得都不算晚。因為沒睡踏實,我的腦仁有點隱隱作痛,不得不下樓買了點清涼油。張起說他可以開車把我送到母校。他站在鏡前刮胡子,用舌頭挑著腮幫,讓我看看是否刮干凈了,還拉著衣領,問它夠不夠挺刮。他還特別注意他頭上的那幾根毛,把四周的盡量往當中捋,蓋住當中的那片空地,然后噴上摩絲,使之定型。這叫地方支援中央,他說。
他給馬蓮打了一個電話,可沒有打通。他還要再打,說把馬蓮叫過來,大家在一起聚一下。我說,不是說好了要去見巴松的嗎?他說:這也行,你可以先跟他聊聊,我呢,就不去了,不攪擾你們了。
上車之后,我感到有必要給他說明一下為什么要見巴松。我說:巴松迷上了一個女的,但不知道如何下手,想讓我給他指點一下,他不知道真正的高手就坐在我旁邊。我還以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張起說,原來是這個。他還說:其實你本人就是這方面的高手,當年,那么多人追喬云萍,只有你沒有白忙乎。
他說的沒錯。喬云萍當時在我們年級,確實是第一支花,打她主意的人也確實不少。我和她結(jié)婚之后,她對此還常常津津樂道。我記得巴松曾問過我是用什么魔法把喬云萍娶到手的,我沒有給他說那么多,只是對他說,這有點少兒不宜,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車到了我們母校門口,張起真的要走。他說他發(fā)過誓,一輩子不再進這個校院,即便它是個天堂。他的這種情緒,我是可以理解的。當初,母校的個別老師,為了保護自己,對張起干過一些落井下石的事?磥韽埰鹨恢睕]有原諒他們。他對我說:我不進去了,說吧,讓我什么時候來接你。我沒法把時間定下來,就說再聯(lián)系吧。他朝我擺擺手,把車開走了。
天色還早,校院里人還不多。跟幾年前相比,校院顯得更加凌亂。新出現(xiàn)了一些樓,樓的式樣非中非西、非古非今,顯得不倫不類。還多了一些鐵柵欄,就是帶有矛尖的那種,它們將樓和空地都圈了起來。有不少人,主要是上了年紀的人,在柵欄內(nèi)外練氣功、慢跑或作操。我想巴松這會兒一定起來了。上大學的時候,他的外號就叫公雞,每天都起得很早。他睡在我的上鋪,他一醒來,別人就別想睡踏實了,因為他走路、洗臉、刷牙,聲音都很響,能把人煩死。可大家都并不怎么惱他,對他還比較寬容。這是因為他對我們有用:這只小公雞,能將班上的女生引到我們寢室。女生們來找他,目的很明確,就是抄他的作業(yè)。她們不抄我們的作業(yè),好像這有點丟人似的。抄巴松的似乎就不存在丟人的問題了,因為這并不能說明她們不會做,只能說明她們懶得做,才讓男孩子替她們做的。
巴松引來的那些女生,后來紛紛成了我們的女友。我們寢室六個人,除了巴松,都從那些女生中挑到了自己的相好。譬如,我挑到了喬云萍,張起挑到了馬蓮。喬、馬等人成了我們這些人的女友之后,并沒有斷絕和巴松的來往。有的女生還主動替巴松打毛衣,小氣一點的,也給他織過手套。她們這樣做,絲毫沒有引起我們的醋意。畢業(yè)之后,巴松到上海上了研究生,然后他又回到了母校。在他給我的信中,我得知他現(xiàn)在給學生開了一門選修課,叫“斯賓諾莎研究”他擔心我不知道斯賓諾莎是誰,就特意告訴我,這是個荷蘭人,是梵高和古力特的同鄉(xiāng)。斯賓諾莎的哲學就像郁金香一樣沁人心脾,選修這門課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在信中他這樣寫道。
摸到巴松住的教工宿舍樓,我看到樓前的水泥地上躺著許多人。他們都還沒有睡醒。我想巴松說不定也在外面過夜,就挨個兒查看那些人。其中有一個人,我比較面熟。我想了想,想起他是比我們高一年級的同學,在校期間就入了黨,張油亮的葦席上,肚臍周圍落著幾只蒼蠅。我走過去的時候,他突然翻了個身,嚇了我一跳。那幾只蒼蠅比我鎮(zhèn)定,它們并沒有離開他,飛了一圈,又落到了他的屁眼兒周圍。
沒能在那里找到巴松,我就按圖索驥上樓去找他。上到六樓(頂樓),一扇門正好半開著。門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閑人免進。不知哪個閑人在“免”字上添了一點,使它變成了“兔”字。
我沒敲門就進去了。巴松果然已經(jīng)起床,他穿得整整齊齊的,正坐在一面大鏡子前發(fā)呆。那是一面橢圓形的鏡子,沒有鏡框,靠著墻放在桌子上。他通過鏡子看到了我,但他并沒有立即轉(zhuǎn)過身來,而是盯著鏡子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搓著手站起來。好玩得很,他站起來之后,還有點發(fā)愣,直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醒過來神,驚訝地抓住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你終于來了,他說。在那一刻,我的感覺好極了,覺得自己就像是巴松的救命恩人似的,這種感覺可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當然,我同時也覺得有點可笑。巴松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他還是那么瘦。當我們這些人都發(fā)福得不成樣子的時候,他還能保持原來的體型,真讓人羨慕。當然,變化還是有的。他原來面相白凈,現(xiàn)在卻滿臉是毛,胡子從鬢角一直長到下巴。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的胡子,就很不自然地摸著鬢角笑了起來。既然我是他請來的,我就有必要先顯示一下自己的權(quán)威。去把胡子刮掉,我對他說。
為什么?他問。少說那么多,我對他說,哪個女孩愿意讓毛茸茸的嘴巴往自己臉上湊呢?你去照照鏡子,看你像不像電視里的孫猴子,妖精們都喜歡唐僧,我還沒聽說有哪個妖精喜歡孫猴子呢。
真有那么嚴重嗎?他問我。我只好裝得正兒八經(jīng),說:聽我的沒錯,別因為這幾撮毛壞了大事。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一直到我離開鄭州的時候,他也沒有把胡子刮掉。我事先也想到了這一點,因為他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在我要求他刮胡子的時候,我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向女孩子解釋他的胡子:你看,巴松的胡子多么像畫框,畫框就是界限,將他與庸常的生活分隔開了,就沖著他的胡子,我如果是個女的,就會嫁給他。我當然不指望這番話能把女孩說動。但見到女孩,總得開幾句玩笑,活躍一下氣氛吧?而巴松的胡子正是現(xiàn)成的由頭,有了這樣不倫不類的胡子,見到女孩就不會冷場了。
面對陷入單相思、熱戀,或失戀中的人,你對他的尊重和安慰,就是克服厭倦情緒,聽他津津有味或痛苦不堪地講下去,不要隨便插嘴,因為他其實并不需要你發(fā)表意見。他需要的只是你作出聽的樣子。
巴松提到那個名叫杜蓓的女孩子時,顯得小心翼翼的,好像那是個易碎的器皿,稍有不慎,就會摔成一堆無用的碎片。她是巴松在二馬路盯上的。上個學期剛開學的時候,巴松的扁桃體發(fā)炎化膿了,到二馬路上的一家醫(yī)院打針。一天下午,“細雨霏霏”(陳舊的詩意背景),他從醫(yī)院出來,在那條混亂不堪的馬路上推著車慢慢地走。剛進入秋天,天還不冷,可扁桃體化膿導致的高燒,還是讓他感到了寒意。巴松青霉素過敏,他注射的是紅霉素。紅霉素刺激胃,使他直想嘔吐。在巴松所描述的霏霏細雨中,他左手捂住胸脯,右手推著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破車,在馬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就在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在他前面幾米遠的地方,冒出來一個女人。喜歡看女人,這是男人都有的愛好,巴松自然也不例外。他首先要看的是女人的光腿。巴松雖然沒有詳細地描述那雙腿,但可以想象,那雙腿即便算不上優(yōu)秀,也不至于很丑陋。它們牽引著巴松,讓他不由自主地跟著走。在給我的信中,巴松這樣描述他初次見到杜蓓的感覺:就像疲乏的農(nóng)人在深夜的雪地里行走,突然看見了半埋在雪堆中的紅色谷倉。不過在信中,他沒有說那個女孩名叫杜蓓。
二馬路向西,是鄭州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它是鄭州邁向現(xiàn)代化都市的標志(一些路牌上寫著:鄭州的明天——東方芝加哥)。幾座大商廈以及商廈之間的天橋,圍繞著一個小廣場。廣場中央有座塔叫二七塔,所以廣場叫二七廣場。二七塔是為紀念因罷工而死的烈士修建的,它是鄭州市的象征,至少許多書上都是這么說的。巴松跟隨那個女孩(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她名叫杜蓓)來到廣場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陽光照耀著地上的水洼,使地面像個破碎的玻璃,反射著混亂的光線,有時使人睜不開眼睛。
巴松看到女孩在二七廣場慢慢走著,就像一只悠閑的鴿子。在四周商廈的玻璃墻面的映襯下,巴松越看越覺得這個女孩和別人有點不一樣。怎么不一樣?她跟周圍的環(huán)境好像既有關(guān)系又沒有關(guān)系,這很怪,是吧?巴松說。她的衣料,雨傘(她把它收成短短的一截,像夾一本卷攏的雜志那樣,把它夾在腋下)雨靴(紅色的,靴筒很低,剛蓋住腳脖子),頭上的發(fā)夾,跟這個城市是有關(guān)系的;但是,她的身姿,步態(tài),悠閑的氣質(zhì),仿佛跟這個城市又沒有什么關(guān)系。她就像個天使,巴松說,我覺得她就像個天使。
天使繞著二七塔的基座,在各種車輛之間穿行。巴松現(xiàn)在離她只有幾步遠。他甚至能看清她腿上的血管,“像草莖一樣發(fā)藍”。從二七塔頂垂掛下來的廣告條幅,一直拖到地面。那是洋酒XO的廣告。從未喝過洋酒的巴松,現(xiàn)在就站在那個條幅旁邊。他現(xiàn)在感到頭有點暈,就像是被廣告上的洋酒灌醉了。就在這個時候,女孩繞著二七塔轉(zhuǎn)了過來。那是一張略帶憂郁的臉,憂郁使她的臉有一種沉靜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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