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精選人民日報大地副刊資深欄目“心香一瓣”文章,從1980—2015年三十六年間的五百多篇懷念故人逝者的文章中選編百余篇集結(jié)成冊。文章作者名家薈萃,能從中看到時代的流變,人與人交往的真摯感情,不同人對人生與生死大事的觀點,得見那些不常見卻尤其令人難忘的生命細節(jié)。
人間俯仰成古今
虞金星
“心香一瓣”,或許是《人民日報》副刊《大地》諸多欄目里最沉甸甸的。
一方面是因為它“資歷深”。《人民日報》的綜合性文學副刊定名為“大地”是在1983年,但“心香一瓣”欄目至遲在1980年就已經(jīng)開設(shè),而且至今仍在。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因為,死生之事大。
這一點,古人在《蘭亭集序》里說得最清楚:“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這是講時間,講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講對“終期于盡”的態(tài)度。
無論如何,回憶逝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感情上的沉重是一回事,在理智上,要圍繞一段已經(jīng)告終的生命旅程發(fā)言,分量也是沉重的。
作為副刊欄目,“心香一瓣”的悼亡懷人之作,并不擔負面面俱到的使命。在我看來,這些文章應(yīng)該就和《蘭亭集序》里說的那樣,一方面是表達作者對逝者的懷念之情,顯示生者對“終期于盡”持怎樣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則是記錄人與人的交往,補充那些讓逝者依然鮮活在記憶里的細節(jié)、故事、神韻。
悼亡懷人,在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里,是有淵源可溯的。無數(shù)流傳的文章讓我們相信,生死間有至文。
人間最難將息,本就是生離與死別。而天涯相隔的生離或許還有挽回的機會,陰陽相錯的死別,就只能靠追憶了。所以有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夜來幽夢,“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我印象更深刻的,還有明代歸有光的名篇《項脊軒志》里那句“今已亭亭如蓋矣”——留有共同記憶的枇杷樹尚在長,生的樹愈發(fā)生機勃勃,逝的人就越惹他追念。
所謂悼亡之作,在古典文學里多指的是像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蹦菢幼纺钇拮拥钠。除這個類別外,古代追懷逝者的名篇里,袁枚的《祭妹文》也堪稱絕唱。幼年相伴的歡樂情狀,遽然逝去的無限哀痛,在袁枚的筆下,情真意切:
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诋敃r不將嫛婗情狀,羅縷紀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舊日瑣事,像影子一樣,似乎十分清晰,真想細究回憶,又似乎已無處追尋。而斯人已逝,再無可以印證之人。這挽留不及的,不正是最幽微的人間心緒嗎?
而當代的追憶名篇中,最易于想起的,大概是魯迅的《記念劉和珍君》。這一篇又與那些朝夕相處、悲傷不盡的悼亡篇章不同,多的是“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的痛感、激憤。與之類似的,倒讓人想起明代崇禎年間文人張溥所贊頌的“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五人墓碑記》)。
整理閱讀“心香一瓣”欄目這三十多年間(1980—2015)的五百多篇文章時,我心頭不時映出的,是這無數(shù)曾讀過的名篇。
過去的名篇,和今天的“心香”,在無形中連成了一條滔滔的河流。
懷人,本就是散文里的大宗。追懷逝者的作品,往往能讓人看到人之一生、人之身后復雜的社會風景,又蘊含著生死別離的無盡感觸。
跨度幾十年的文章重讀下來,又比單篇多一種“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感慨。許多曾經(jīng)寫文章懷念人的人,也在后面的文章里被人懷念。而許多文章里的個人回憶,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又恍惚勾勒出了集體的記憶。時代的輾轉(zhuǎn)變化,隱約其中。
這些文章,有的是親人懷念,朝夕相處,滿溢情感;有的是友人追憶,可能是君子之交,卻總有令人難忘的細節(jié)……從五百多篇文章中選出一百多篇文章結(jié)集的過程,實在也是個舍不得的過程。最后只能勉強定下兩個原則:一是在有多篇文章懷念同一位逝者時,只保留一篇,以便能使文章范圍盡可能廣;二是希望每篇文章無論風格如何,都能有動人心腸處。即便如此,也難保未有遺珠之憾。
生死離別與往來古今,個人心緒與歷史記憶,希望這些文章值得大家一道去讀,去借以追憶。
2016年8月3日
相信生活,相信愛
鐵凝
汪曾祺老離開我們13年了,但他的文學和人格,他用小說、散文、戲劇、書畫為人間創(chuàng)造的溫暖、愛意、良知和誠心卻始終伴隨著我們。
汪曾祺先生總讓我想到母語無與倫比的優(yōu)美和勁道。他對中國文壇的影響,尤其是對中、青年一代作家的影響是大而深刻的。一位青年評論家曾這樣寫道:“在風行現(xiàn)代派的20世紀80年代,汪曾祺以其優(yōu)美的文字和敘述喚起了年輕一代對母語的感情,喚起了他們對母語的重新熱愛,喚起了他們對民族文化的熱愛……他用非常中國化的文風征服了不同年齡、不同文化的人,因而又顯出特別的‘新潮’,讓年輕的人重新樹立了對漢語的信心!彼褚还汕屣L刮過當時的中國文壇,在浩如煙海的短篇小說里,他那些初讀似水、再讀似酒的名篇,無可爭辯地占據(jù)著獨特雋永、光彩常在的位置。能夠靠純粹的文學本身而獲得無數(shù)讀者長久懷念的作家真正是幸福的。
汪曾祺先生總讓我想到“真性情”。這是一個飽含真性情的老人,一個對日常生活有著不倦興趣的老人。他從不敷衍生活的“常態(tài)”,并從這常態(tài)里為我們發(fā)掘出悲憫人性、贊美生命的金子。讓我們知道,小說是可以這樣寫!竊以為,一個人不能將真性情投入生活,又如何真摯為文?有句俗語叫做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在汪老這里卻并非如此。他的人生也坎坷頗多,他卻不容他的人生如“戲”;他當然寫戲,卻從未把個人生活戲劇化。他的人生就是人生,就像他始終不喜歡一個形容叫做“作家去一個地方體驗生活,”他更愿意說去一個地方生活。后者更多了一份不計功利的踏實和誠樸,也就說不定離文學的本質(zhì)更近。一個通身洋溢著人間煙火氣的真性情的作家,方能贏得讀者發(fā)自內(nèi)心親敬交加的感情。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境界呢。能達此境界的作家為數(shù)不多,汪老當是這少數(shù)人之一。
汪曾祺先生總讓我想到“相信生活,相信愛”。因為,他就是相信生活也相信愛的,特別當他在苦難和坎坷境遇中。他曾被迫離別家人,下放到壩上草原的一個小縣勞動,在那里畫馬鈴薯,種馬鈴薯,吃馬鈴薯。但他從未控訴過那里的生活,他也從不放大自己的苦難。他只是自嘲地寫過,他如何從對圓頭圓腦的馬鈴薯無從下筆,竟然達到一種想畫不像都不行的熟練程度。他還自豪地告訴我們,全中國像他那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人,怕是不多見呢。這并不是說,汪曾祺被苦難所麻木。相反,他深知人性的復雜和世界的艱深。他的不凡在于,和所有這些相比,他更相信并尊重生命那健康的韌性,他更相信愛的力量對世界的意義。我想說,實際上汪曾祺先生的心對世界是整個開放的,因此在故事的小格局里,他有能力呈現(xiàn)心靈的大氣象。他曾在一篇散文中記述過他在那個草原小縣的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帶回宿舍精心晾干收藏起來。待到年節(jié)回北京與家人短暫團聚時,他將這朵蘑菇背回了家,并親手為家人烹制了一份極其鮮美的湯,那湯給全家?guī)砹艘馔獾臍g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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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汪曾祺先生的家鄉(xiāng),懷念他、熱愛他的人們以這樣的規(guī)模和如此的隆重來追憶這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杰出人物,這一方水土的文化財富,使我感受到高郵潤澤、悠遠的文化積淀;我也愈加覺得,一個民族,一座城市,是不能沒有如汪老這樣一些讓我們親敬交加的人呼吸其中的。也因此,這紀念活動的意義將會超出文學本身。它不僅讓我們在21世紀這個競爭的壓力大于人與人之間美好情感相互贈予的時代,依然相信生活、相信愛,也喚起我們思索: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我們當怎樣珍視和傳承獨屬于我們民族的優(yōu)雅的精神遺產(chǎn),當怎樣積攢和建設(shè)理性而積極的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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