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文叢”系列中的《田野》一書,共有46篇文章。該書主要描寫了作者的第二故鄉(xiāng)——江西的人文、自然風貌。作者在江西生活多年,那里的村莊、田野、湖泊、民俗,都化成點滴的鄉(xiāng)愁,沁潤筆者的心尖。作者將他的所見、所聞及所感在文中娓娓道來,不動聲色地讓讀者有著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劉華,男,1954年生人,祖籍山東,F(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長篇文化散文《靈魂的居所》《百姓的祠堂》《親切的神靈》《風水的村莊》《我們的假面》《一杯飲盡千年》,長篇小說《車頭爹 車廂娘》《紅罪》,中短篇小說集《老愛臨窗看風景的貓》,散文集《鄉(xiāng)村的表情》《與克拉瑪依分居的美人》等。
我因一位攝影家五彩繽紛的眼神而向往節(jié)日的寧都。他連年在節(jié)日里造訪寧都,他的眼里盡是關(guān)于民俗世相的影像。
節(jié)日的寧都是什么樣子?從一些攝影作品里,一些片段的介紹里,我捕捉著它的神韻,它的氣息。
節(jié)日的寧都是隆重的。它被纏繞在一根根竹篙上,是林立的鞭炮;被填充在一桿桿鳥銃里,是喜慶的轟鳴;被粘貼在一只只彩燈上,是精巧的剪紙;或者,它端坐在一抬抬花轎里,是形形色色的戲劇人物。
節(jié)日的寧都是鄉(xiāng)土的。它在一座座祠堂里聽戲,笑得前仰后合;它在山路上、河堰上莊嚴地游走,神圣的步履驚醒了冬眠著的土地;它在夜色籠罩的田野上狂歡,燈火長龍的舞蹈映紅了所有的臉、所有的心。
我在平日里多次到過的地方,竟讓我如此陌生?磥恚Y(jié)識一方土地,需要抵達它的節(jié)日,抵達它的內(nèi)心,抵達鄉(xiāng)村每個盛大典儀的現(xiàn)場。莊嚴的神情,是探問它的來路的方向標;歡樂的氛圍,是了解它的性格的說明書。
我好奇地走近節(jié)日的寧都。
第一次,我雖沒有進入,卻距離它很近很近了,就在中秋節(jié)的前夕。我看見一條細瘦的小河,用自己淺淺的流水,在洗刷一座村莊。一河的板凳、竹椅、八仙桌,一河的桶、盆、砧板和床架。一河的老人和孩子,在清洗一河平凡的日子,清洗生活的每個旮旯。平常的風俗習慣,因為滿河的喜氣,宏大的場面,而充滿了富有魅力的儀式感。
這個場面一下子喚醒了我的記憶。把一個家搬到河邊、井邊,甚至拆下門板,洗刷一遍,用清潔的心情來迎接皎潔的月圓時分,曾是隨處可見的景象。少年時,我就曾在所有門板被洗得刷白的長街上,看十五的月亮怎樣把店鋪里的月餅搶購一空。如今,這種淳樸的風俗習慣,恐怕在別處鄉(xiāng)村已難得一見了。
沒想到,傳統(tǒng)習俗依然頑強地生長在寧都民間,且風姿不減。最是動人的當屬中秋之夜。月圓時分的寧都,聚集在祠堂前的壯漢,他們高舉著的一竿竿竹篙火麓上,生長著一簇簇耀眼的火苗;追逐著月光的孩子,他們手持的芋荷梗子上,插滿了禱祝平安的線香;渾身彌散著擂茶芳香的婦女,正以皎潔的心情“迎月光姊姊”。
我因此驚奇大約算不上矯情的。于是,去歲,我忍不住走進了正月的寧都。
雖然是臨時動議,寧都的朋友很輕易地就把我的行程給安排得滿滿的——正月十三到達,晚上去黃石鎮(zhèn)聽寧都采茶戲;正月十四,上午訪問竹笮鄉(xiāng)的寧都道情,下午是石上村的“割雞”儀式,晚上有江背村的“扛燈”;正月十五那天有一些選項,比如,上午可看黃石中村的儺戲或田頭鎮(zhèn)的“妝古史”游村,下午再赴石上村看鞭炮燃放儀式,傍晚是該村的擔燈游村,這個元宵之夜更是精彩紛呈,形形色色的燈會遍布山野間,可惜,一年太長,一夜太短,我們只能就近順便去觀賞增坊村的橋梆燈表演。
寧都讓我大飽眼福。好比正月間不怕來客,酒菜都是現(xiàn)成的,喜慶的民俗活動也是現(xiàn)成的,即便茫無目標地游走在鄉(xiāng)間,或許也能碰上十分新鮮的活動。
我乘車前往田頭鎮(zhèn)的路上,就聽得連綿的丘陵間傳來一陣吹打、幾聲響銃,留意車窗外,只見一群孩子站在山包上吶喊,趕緊停車看個究竟。原來這是一支抬菩薩游村的隊伍,專為去年所建的新房驅(qū)邪祈福。
隊伍來到一幢新居門前。端坐于一抬抬神轎上的菩薩,在鞭炮聲中受用著屋主人的膜拜。其中有兩尊菩薩被抬進廳堂,一問,他們是“漢公”“漢婆”,想來,守在門外的就是漢高祖的各位將軍了。游歷贛南鄉(xiāng)村,時?梢姖h帝廟。漢帝廟祀漢高祖劉邦及張良、樊噲、蕭何、韓信等,這是因為劉邦重農(nóng)抑商、減輕刑法、輕徭薄賦、釋放奴隸,深得民心,故被尊為“米谷神”。盡管清代官府曾下令不宜祀奉漢高祖,但贛南的漢帝崇拜至今流風不絕,除了天高皇帝遠,恐怕也滲透了客家人對中原故里的萬般繾綣吧?
抬菩薩游村的隊伍,讓我想起先前聽說的“送甑蓋”“謝甑蓋”“打甑蓋”等獨特的婚俗禮儀。所謂“送甑蓋”,是指人們給頭年娶親的人家送禮的道賀形式,它的禮品是特定的,有紅漆的飯勺、筷子等,其中無疑蘊含著生子添丁、兒孫滿堂的祝福;“謝甑蓋”則是收受方的答謝禮儀;而“打甑蓋”卻是道賀的贊頌禮儀。有意思的是,為了給新人道喜唱贊,正月的寧都鄉(xiāng)間居然活躍著一支支甑蓋隊,他們記住了去年鄰近村莊那些結(jié)婚的人家,于正月初四出動,走村串戶登門道賀。甑蓋隊的成員有手提甑蓋的喝彩師,專管鳴放鞭炮、接受紅包的總管人,還有六位吹鼓樂師。想想看,奔走在田野、村舍間的這支喜氣洋洋的隊伍,又是多么滑稽的隊伍。
甑蓋隊進門前先給東家放一掛爆竹,然后,由一手拿甑蓋、一手拿一扎紅漆筷子的喝彩師高誦贊語,同時以筷子敲打甑蓋,眾人應和:
甑蓋到你大門邊——好啊,
一對石獅笑連連哪——有啊,
石獅開口迎甑蓋呦——好啊,
榮華富貴萬萬年——有啊。
甑蓋隊接著到廳堂、廚房去喝彩,然后,把甑蓋舉到新郎、新娘、其父母以及其他直系長輩頭上敲打。敲打之間也伴有唱彩,彩詞內(nèi)容都是即興創(chuàng)作的吉利話。其時,屋里擠滿看熱鬧的村人,他們跟著唱彩齊聲吆喝:好啊,有啊。
顯然,筷子寓意“早生貴子”,至于飯甑的甑蓋如何也成了道具,就不得而知了。大概是因地制宜吧?其實,在民俗活動中,很平凡的生活器具常被人們信手拈來。我在相鄰的于都縣看過村民表演“甑笊舞”,人們手持甑笊環(huán)繞成圈,舞之蹈之,隊列逐漸收攏,擁作一團,隨著一陣吆喝,舉過頭頂?shù)年刁梢积R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所謂甑笊,就是用竹筒剖成的刷把。
田頭鎮(zhèn)的“妝古史”卻是講究。我趕到那里的時候,城隍廟前已是人頭攢動。在一支鼓樂隊洋鼓洋號的引領(lǐng)下,一頂頂披紅掛彩的木轎擠進人群,停放在城隍廟與對面的戲臺之間。木轎以紅布遮頂,正面裝飾得五光十色、富麗堂皇,剪紙、扎花、貼畫,有各種紋飾,還有人物、珍禽等圖案。每頂木轎都貼有不同的劇目名稱,如《天官賜!贰秳⑿抡杏H》《女駙馬》《朱砂印》《錯路緣》《三請梨花》等。一些男孩女孩分別化裝為各個故事的主角,聽任大人們把自己“裝”進歷史里,有的委屈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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