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捉奸的貴婦
人類所有的言行全部源于恐懼。
憤怒把郝玉香的臉鼓脹成一張白紙,輕度的歇斯底里捶打著她的氣管和心臟,肆意更改著失去節(jié)奏的呼吸和心跳。屠殺的欲望在她的身體里來回翻滾,撕咬,忽而顫動她的雙手,忽而托起下巴,讓牙齒和嘴唇迅速地撞碰,隨即又消失無形。
郝玉香身上混溢著捉奸者全部特征。
別克汽車剛剛停穩(wěn),閻公館的仆人還沒來得及迎上去,郝玉香便自己打開了車門,跳了下去。
紛亂而碎的步伐接近宅門的一瞬間,她忽然停下了,抬頭看了看天。
漫天的雪花像仙女的裙擺般飄飄灑灑,可綿綿的白色還是被低矮的鉛色天空吞噬,碾壓成了無數(shù)的渺小。
門里門外兩張臉。進門的郝玉香滿面春風(fēng),高跟鞋隨著優(yōu)雅的步態(tài)把墳一樣的閻公館啄醒了。
仆人們圍著郝玉香打轉(zhuǎn),鸚鵡呼扇著翅膀大呼小叫,一向盡忠職守的大鐘也提前報時,想盡辦法取悅女主人。
閻光明穿著褶皺的睡衣,手里拿著一本書,出現(xiàn)在了樓梯上。他俯下身仔細打量著郝玉香,宛如洞察一切的藝術(shù)家正在鑒賞似乳如玉,胭脂熏成的花瓶。
閻光明臉上漸濃的笑意勝過了所有的言語。他是想說,郝玉香離家的這幾天,他天天窩在家里,從白到黑只是一件睡衣。心愛的女人不在身邊,最活泛的交際家也變成了邋遢的懶蟲。郝玉香進門的時候,他正沉浸在閱讀當中,他是用這種方式排解相思之苦。他急不可待而又充滿關(guān)切地審視著她,他臉上的毛孔都透著對嬌美妻子的自豪和愛,還有小別勝新婚的情欲。
郝玉香丟下忙碌的仆人,穿著貂皮大衣,用優(yōu)雅的步伐把自己帶進了浴室。
閻光明遲疑地訕笑著,他以為這頭屬于自己的母獸按耐不住了,于是解著睡衣的扣子走進了浴室。
進了浴室的門,閻光明便不再是那個從容的公子哥了。他看見郝玉香扭開了下水道的蓋子,輕車熟路地用發(fā)簪挑出了一縷卷曲的長發(fā)。
閻光明沒說話,他要馬上想出對策。郝玉香十有八九會打他一巴掌,說不準還會離家出走,但最終她會哭。不過沒關(guān)系,她只能壓低了聲音哭,也不能流太多的眼淚,隨時會有貴客光臨這座豪宅,她不能讓嘶啞的嗓音和紅腫的眼睛暴露自己的不幸,博取別人偽裝出來的憐憫。
一切好像都沒發(fā)生。
郝玉香面無表情地離開浴室的時候,閻光明快速系好了睡衣的扣子。敞開的睡衣像是一張嘲笑他的大嘴。
確實是一切如故。
郝玉香的行李箱塞滿了帶給閻光明的禮物。吃的健腦,穿的貼心,古龍水的牌子用來標榜家庭的富奢和男主人的社會地位。閻光明一如往常地用適當?shù)墓ЬS回應(yīng)著!胺蛉耍眯牧!薄鞍パ剑揖腿边@么個物件!薄肮,這可了不得,我那班朋友見了這個東西怕是都要眼紅。”
郝玉香最后竟然著撒嬌,把一塊瑞士手表戴到了閻光明的手腕上。郝玉香的手指觸碰到閻光明的皮膚時,他忽然產(chǎn)生了恐怖的陌生感,腦子空白的一瞬間,他似乎記不清這是哪個女人,記不清何時何地相識,又該如何稱呼了。他的肢體有些僵硬,不知該用什么的動作回應(yīng)她。
幸好郝玉香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需要,也不會理會他的反應(yīng)。
閻光明試圖像郝玉香每次遠行歸來那樣,不許她吃飯,不許她……喝水也是他用嘴巴喂,之后抱起她沖進臥室。念頭剛在腦子里出生,還沒在四肢上長大,他就被郝玉香拖進了臥室。
郝玉香把高跟鞋甩在樓梯上,嘴里快速咕噥著,像是和仆人交待,也像是和閻光明傾訴旅途艱辛。她說一個小時以后就吃飯,不能再晚了,她餓壞了。她說法國的廚子自釀的葡萄酒口味純正,就是烤牛排不能再帶著血絲了,她這次去奉天吃夠了日本人的生魚片,看見生肉就想起魚的尸體。閻光明身體前傾,仍不忘了揶揄她“魚的尸體?什么好東西都能讓你變個說法。”郝玉香反擊說,你是不是跟日本人在一起工作的時間長了,怎么說話和他們一個腔調(diào)。
閻光明幾乎是被郝玉香推翻的,他被扯掉了褲子,上衣還沒脫,郝玉香就騎在了他的身上,開始了劇烈而猙獰的顛簸。他緊繃著神經(jīng),閉著眼睛,他似乎變成了女人,不愿也不敢反抗,任由粗陋的漢子在自己身上肆意地縱馬揚鞭。
隨著郝玉香高山流水一樣的聲浪,閻光明配合著發(fā)出粗重的喘息,做足了滿足的表情,可他不敢再閉眼了,一旦他的視野陷入黑暗,就會想起那根纏繞在發(fā)簪上的卷曲長發(fā)。那根發(fā)簪仍舊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閻光明不顧郝玉香掙扎斥責(zé),忽然緊緊抱住她坐了起來,他似乎聽到了細小而清晰的聲音,如同郝玉香的高跟鞋緩急適當?shù)厍脫舻孛。是那根簪子!閻光明覺得聽到了簪子在桌上跳動的聲響,它跳著,扭曲成了一只火鳳凰,攜著閃電和火球朝臥室滾滾而來……
郝玉香最后的嘶鳴遠遠蓋過了閻光明的喊叫,她死死把閻光明按倒,指甲帶著隱含的恨意鑲進了他的皮膚。
閻光明笑著,他笑自己像一具魚的尸體。房間里似乎還回蕩著郝玉香的叫嚷,那些粗野話就連市井百姓平素也難以啟齒。
……
這些都是閻光明教她,強迫她的,現(xiàn)在她統(tǒng)統(tǒng)還給了他。
閻光明知道,郝玉香要還給他的,遠遠不止這些。
郝玉香蹲在羊毛地毯上收拾狼藉的時候說:“去奉天三天,我一次澡也沒洗!
閻光明發(fā)出了一陣干嘔。他有潔癖,所以每次出席宴會,他都會把只穿過一次的衣褲丟掉,所以他的浴室裝飾的富麗堂皇,所以他把其他的女人都引到閻公館的床上。
郝玉香死死抓住了他的尾巴,不然她就不會從浴室的下水道挖出毛發(fā)。不然她就不會不上床,而是把閻光明摔在了地毯上。
閻光明忍住了干嘔,他不能讓郝玉香的報復(fù)得逞。他沉默著,男人最好的反擊就是似是而非的沉默。
郝玉香這才脫光了自己。她像芭蕾舞演員一樣,高舉著手臂來回走動,腋毛還掛著幾顆晶瑩的汗珠,似墜非墜,似笑非笑。
郝玉香極為認真的把腋窩的汗珠抹在閻光明嘴角:“發(fā)簪上的頭發(fā)是金色的,這次找的是美利堅的女子,還是蘇聯(lián)的妙人?”
閻光明還是沒有經(jīng)受住郝玉香的最后一擊。她說,洋人身上都有股羊膻味,你摟著你的金色小綿羊的時候,她喊的是英語,還是——“咩”
閻光明蹲在馬桶前嘔吐的時候,努力回想前一夜的瘋狂,可他怎么也記不清那個洋妓女的容貌,一次次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只有洋妓女胸前的兩團白肉如同流星錘一樣他在眼前來回飛舞,流星錘轉(zhuǎn)瞬變成了一只碩大無比,膻氣嗆鼻的綿羊。
捉奸者郝玉香的憤怒源于恐懼,她不愿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但她不會鬧的沒了分寸,她擔(dān)心失去令她厭惡的這一切。
2.從床到餐桌
男人和女人的戰(zhàn)場不在床上,而是在餐桌上。
閻光明和郝玉香有個心照不宣的習(xí)慣。越是大事,兩人越能達成默契,甚至不需要語言的溝通,短瞬的對視就解決了。他們爭論不休,甚至能從心底生出勒死對方的恨意的往往都是雞蛋皮瓜子瓤般的小事。后來,閻光明得知別人家也是大事不爭,小事不休,也就釋懷了。唯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閻公館的各個房間似乎都掛了免戰(zhàn)牌,唯有餐廳例外。每每拿起筷子,那些兩人之間那些不痛快不相安就無由地冒了出來,于是乎碗碟筷子餐巾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斧鉞鉤叉拐子馬一起殺了出來,咽到肚子里的飯也成了炮彈手雷毒氣彈,把他的腸胃攪出千瘡百孔的痛。
也許只有那些婚后才患了胃病的人最能理解閻光明。
今晨的餐桌戰(zhàn)爭必是不能幸免了。這個屢敗屢戰(zhàn),屢戰(zhàn)又屢敗的戰(zhàn)場上,閻光明毫無勝率可言。
閻光明有早起的習(xí)慣,今天更早。他坐在餐桌前,滔滔不絕地跟郝玉香說著,牙齒間跳躍著興奮的光,任誰也看不出他徹夜未眠。昨晚,郝玉香沒有沾一滴水,牙也沒刷,像一條從沼澤里爬出來的蟒蛇,濕漉漉,粘糊糊纏在他身上,肆意漫延著戰(zhàn)火。
起床后郝玉香在客房的浴室洗了澡,她穿著浴袍,頭發(fā)高高挽起,如同惜字如金的女王任由閻光明描繪他的宏偉計劃。
閻光明說:“知道嗎?要建國了!
“是吧!焙掠裣惆汛傻鷱淖郎吓驳阶老。肥胖的寵物犬嗅了嗅碟里的沒被動過的壽司,扭過臉,懶洋洋地打了個滾。
郝玉香朝桌下看了看,閻光明若是像這只狗這樣有骨氣,他的身邊也會多一些真正朋友。
閻光明:“你肯定以為日本人要建國,不對,是咱們的,溥儀要回來了!
郝玉香的聲音似乎隔著一層霧:“是嗎?”
閻光明和郝玉香這代人趕上了清朝的尾巴。他們生下來就吃盡了這條尾巴的苦,對清朝沒有半點恭敬。清朝、奉系軍閥、民國,再算上即將成立的傀儡政權(quán),兩人不到三十歲,卻是經(jīng)歷了四個朝代了,真是亂世多奇聞。
生長在亂世的人,早就習(xí)慣了戰(zhàn)亂病死,要是忽然有一天街上沒有慘死的人,報上也不發(fā)那些血淋淋的新聞,反而讓人覺得不自在。郝玉香聽了閻光明這些話,雖然有些驚訝,但也就覺得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了。
閻光明說:“知道嗎?建國就要定都,在什么地方定都可是大有玄機!
郝玉香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食物,頭也不抬:“是啊。”
閻光明對她的敷衍很不滿意,不再說了,可是閉上的嘴沒有塞進食物,顯然還想繼續(xù)說下去,只等郝玉香換個態(tài)度。
郝玉香終于多說了一句:“你父親又能大賺一筆了!
郝玉香一直稱呼自己的公公為“你父親”這讓閻光明很不舒服,但是想到簪子上的金發(fā),他沒做聲。
閻光明的父親閻耀祖在長春不是最富有的,但絕對是長春最會鉆營的商人。1896年,俄國入侵東北,霸占了中長鐵路的筑路權(quán),閻耀祖在長春大興土木,建起了一批俄式建筑,發(fā)了一筆橫財。十年后,日本在日俄戰(zhàn)爭中得勝后占據(jù)長春,閻耀祖又興建了日本人居住區(qū),發(fā)財?shù)耐瑫r也討好了日本人,還和日本政界搭上了關(guān)系。
郝玉香不幸言中了,偽滿洲國定都長春后閻家確實“飛黃騰達”不過閻家靠的不僅僅是日本人,還有鄭孝胥。
清朝末年,閻耀祖結(jié)識了時任京漢鐵路南段總辦的鄭孝胥。閻耀祖擅畫,鄭孝胥寫的一手好字,兩人不言商,不論政,在筆墨紙硯中磨出了交情。若干年后,清滅民國興,在長春定居的閻耀祖聽說鄭孝胥寓居上海鬻字為生,派專人送去了珠寶若干以及一副親手畫的《龜冷支床圖》奉勸他蟄居待時。不久,鄭孝胥果然“鴻運當頭”自任“懋勤殿行走”以后便追隨溥儀,偽滿洲國建立后被任命為偽滿洲國總理。此時閻耀祖的職務(wù)早已內(nèi)定,他將擔(dān)任偽滿洲國產(chǎn)業(yè)部工商司的要職。
郝玉香所能想到的只有她見過聽過的事情,閻光明卻很清楚,偽滿洲國要建都,他父親這樣的商人自然能賺個缽滿盆滿,但獲利最大的還是那些日本商人。聽聞建都一事,東北四省的日本人紛紛出資出力,游說政界人士,爭著要把“都城”建在自己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
閻光明把手在眼前一抹,如同在展開了一副東北的地圖:“東北四省,熱河首先排除在外,最有可能建都的是奉天、長春、哈爾濱、大連。”
郝玉香:“沒聽說那個國家把京都建在海邊!
閻光明:“大連比其他幾個城市都有優(yōu)勢。哈爾濱離蘇聯(lián)太近,奉天是張作霖父子的老巢,各種勢力盤根錯節(jié),都不是最理想的建都之地。日本人在大連經(jīng)營多年,費了苦心,下了力氣,只可惜大連地處遼南,太偏,日本人肯定會放棄。”
郝玉香看了看窗外,如果真如閻光明所說,這里不久就會成為所謂的國都,她還真有些無所適從。
閻光明站起身,躊躇滿志地餐廳踱步:“知道嗎?長春將來可能叫盛京,也可能叫新京。知道嗎?日本人請我?guī)兔χ朴喗ǘ加媱。最多三十年,長春就會成為全亞洲,乃至全世界最繁華的城市。到時候,街上的汽車比人多,遇到點車禍就會堵個水泄不通,到時候工廠比住宅多,眨眼的工夫就能生產(chǎn)一輛汽車,個把小時就能生產(chǎn)一架飛機。秋天啊,大雁就絕跡了,天上的飛機太多了,都得繞道回南方。到時候要飯花子比咱們吃的都好,枕著龍蝦睡覺,懷里還掖著半截海參。那個時候誰還吃牛羊豬啊,吃膩了,看見四條腿的就厭食!
閻光明并非道聽途說。他在“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經(jīng)濟調(diào)查會”任職,不久后便調(diào)入直屬于偽滿國務(wù)院的“國都建設(shè)局”,成為“大新京都市計劃”的參與者。
閻光明年輕的時候游歷西洋各國專攻土木工程。1924年畢業(yè)于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研究院,獲得了建筑碩士學(xué)位。也就是這一年,梁思成也來到了同樣的學(xué)校,三年后獲得了同樣的學(xu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