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論女人》分為上、下兩部,上部為許廣平輯本魯迅論女人,下部為編者趙瑜編選的魯迅論女人補遺,共五十二篇,包括雜文和小說。魯迅對女人方方面面的關懷、言論和見地,對于今人仍極具指導價值。
魯迅先生的女性觀察
趙瑜
魯迅對女性的觀察是分兩個階段的。一九二五年之前,魯迅被囿在一個舊式婚姻里,作為一個成名了的作家,他對女性的觀察是忽略的。那時的他,眼里的女性都和他沒有關系,他的世界是灰色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他的學生許廣平給他寫了第一封情書。這是遞進他生命里的一束光、一泉月。從此以后,魯迅的生命開始柔軟,甚至有了對女性的全面觀察。
他和許廣平的《兩地書》,就是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融化的全過程。
戀愛以后的魯迅先生,對女性的態(tài)度不再是拒絕,開始溫和,甚至熱情。比如,他后來幫助蕭紅、丁玲以及吳似鴻。雖然這些都是以文學的名義,但是,在和許廣平結合之前,他總覺得自己是灰暗的,不敢和女人交流,甚至不配。而許廣平的暖意,讓他明白了女人的好,讓他大膽地發(fā)聲:我可以愛。
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一文里,曾寫過魯迅先生的審美。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于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接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并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來呢?現(xiàn)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宴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fā)。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fā)上,并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guī)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么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于美學的。
什么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魯迅的審美頗好,有美術基礎。北京大學的校徽一直到現(xiàn)在還用著,那便是魯迅先生設計的。
有了許廣平之后的魯迅不僅開始談論女性,甚至也開始在書信里和自己的友人談論性。比如一九二八年三月底的一天,他在信里向章廷謙介紹男女性事如何避孕。他這樣寫道:至于所提出之問題,我實不知有較妥之品,大約第一原因,多在疏忽,因此事尚無萬全之策,而況疏忽也乎哉。北京狄博爾醫(yī)生好用小手術,或加子宮帽,較妥;但醫(yī)生須得人,不可大意,隨便令三腳貓郎中為之。我意用橡皮套于男性,較妥,但亦有缺點,因能阻礙感覺也。
這還不算,只是說說安全套的事情。沒有過兩天,和李秉中的信里,魯迅竟然開始談嫖妓的事了。李秉中大概在信里問魯迅結婚到底好不好,魯迅不好回答他,結果,李秉中又寫信來,仍問,他只這樣答復:據我個人意見,則以為禁欲是不行的,中世紀之修道士,即是前車。但染病,是萬不可的。十九世紀末之文藝家,雖曾贊頌毒酒之醉,病毒之死,但贊頌固不妨,身歷卻是大苦。于是歸根結蒂,只好結婚。結婚之后,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但兩害相權,我以為結婚較小。否則易于得病,一得病,終身相隨矣。
除了在書信里和朋友討論男女關系問題之外,魯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儲藏多年的幽默對于女人也有了用處。馬裕藻是魯迅的好友,他的女兒馬鈺與魯迅通信較多,曾一度被一些考古學者認為是魯迅的緋聞女友。但在魯迅這里,只是同事家的女兒,又恰好喜歡自己的作品,便多了幾分熱情而已。比如,在一九三〇年,馬玨因為父親的建議,考了北大的政治系。魯迅對馬玨說:你出來可以當公使。過去當公使的都是男的,他們帶夫人出國。你開個頭,由女的當公使,你帶丈夫去赴任嘛。馬玨的二妹馬琰上法律系,是認同中國婦女地位最低,你們出來要為爭取女權做些事情這句話的。魯迅便對馬玨的二妹說:你可學習法律,將來就是離婚,也可以保護自己的權益。
人家才剛上大學,戀愛對象還沒有確定呢,魯迅竟然想到人家將來離婚時可以用法律幫助自己。這簡直是毒舌評論啊。
魯迅先生筆下的女性,多是底層的迷茫的形象。這是他早年鄉(xiāng)村生活的印象。進入城市之后的女性印象,仿佛表達得不多。
魯迅一直有寫長篇小說的愿望,因為他一直想為楊玉環(huán)翻案。他覺得楊玉環(huán)在歷史上死得有些冤枉,她不應該死。他甚至還去西安采過一次風,收集了不少楊玉環(huán)的資料。
然而,他輾轉在他自己的愛情和婚姻里,有了孩子以后,連吵架的文章寫得都少了,更不用說長篇小說了。
所以,我們沒有機會看到他為楊貴妃翻案的作品了,但是,他對舊禮教中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性的同情,是多次寫到了的。
這也是他對女性的一種觀察。
隨感錄四十①
終日在家里坐,至多也不過看見窗外四角形慘黃色的天,還有什么感?只有幾封信,說道,久違芝宇,時切葭思;②有幾個客,說道,今天天氣很好:都是祖?zhèn)骼系甑奈淖终Z言。寫的說的,既然有口無心,看的聽的,也便毫無所感了。
有一首詩,從一位不相識的少年寄來,卻對于我有意義。
愛情
我是一個可憐的中國人。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時共我玩耍,長來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但是沒有人曾經愛過我,我也不曾愛過他。
我年十九,父母給我討老婆。于今數年,我們兩個,也還和睦?墒沁@婚姻,是全憑別人主張,別人撮合:把他們一日戲言,當我們百年的盟約。仿佛兩個牲口聽著主人的命令:咄,你們好好的住在一塊兒罷!
愛情!可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詩的好歹,意思的深淺,姑且勿論;但我說,這是血的蒸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
愛情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中國的男女大抵一對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著,不知道有誰知道。
但從前沒有聽到苦悶的叫聲。即使苦悶,一叫便錯;少的老的,一齊搖頭,一齊痛罵。
然而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卻連續(xù)不斷的進行。形式上的夫婦,既然都全不相關,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來買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所以直到現(xiàn)在,不成問題。但也曾造出一個妒字,略表他們曾經苦心經營的痕跡。
可是東方發(fā)白,人類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們所有的是單是人之子,是兒媳婦與兒媳之夫,不能獻出于人類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終有漏光的處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類間應有愛情;知道了從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惡;于是起了苦悶,張口發(fā)出這叫聲。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xiàn)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
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凈,聲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鸮便鴟鸮般叫。我們不必學那才從私窩子③里跨出腳,便說中國道德第一的人的聲音。
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我們要叫到舊賬勾消的時候。
舊賬如何勾消?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
【注釋】
、俦疚淖畛醢l(fā)表于《新青年》雜志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第六卷第一號,作者署名為唐俟,后收入《熱風》。
、诰眠`芝宇,時切葭思:這是民國時期書信起首時的常用問候語,意思是:久不見面,很是想念。其中芝宇即眉宇。明無名氏小說《玉嬌梨》第十一回有這樣的句子:吳舍親久稱賢契高才,學生多時想慕。今接芝宇,頗慰。后芝宇多用來形容他人容貌。葭思即蒹葭之思,語出《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葭思指像蘆葦一樣連綿的思念。
、鬯礁C子:舊指暗娼居住的地方,也叫私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