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中國科幻小說集,但與一般科幻作品集不同,它的重點不是對未來的展望,而是對歷史的重新發(fā)現(xiàn)。
提到科幻小說,通常印象中總是和未來相聯(lián)系,似乎科幻就是發(fā)生在未來的故事。這種觀念當然有其淵源。自十八世紀末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以降,未來不僅是過去的歷史循環(huán),而會被科技發(fā)展所改變的思想就日益深入人心,隨之興起的科幻小說往往是幻想某種 科學發(fā)現(xiàn)或技術(shù)革新的實現(xiàn),而造成社會或好或壞的巨變,未來自然是其發(fā)生的預設場所?苹眯≌f在無形中便成了未來的代言者。
中國的科幻先驅(qū)者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在救國救民之際專門抽出精力,將科幻引進到國內(nèi),并予以熱情鼓吹。1903年,正在日本留學的周樹人在其翻譯的《月界旅行》(即凡爾納的《從地球到月球》)的弁言中說科幻小說默揣世界將來之進步,獨抒奇想,托之說部,所以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對科幻小說的看重可以說無以復加。此后一個世紀里,中國科幻歷經(jīng)幾起幾落,但周樹人所定位的指引未來的形象卻并未動搖,甚至數(shù)次影響過歷史。如七十年代末,革命浪潮退去,社會傷痕累累,正是《小靈通漫游未來》(1978)等科幻小說中描繪的高科技現(xiàn)代化社會的愿景,點燃了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成為國人下一階段努力奮斗的方向。
如果科幻就是關于嶄新未來的敘事,那么看上去和早已沉入過去的歷史就脫離了關系。在中國似乎更是如此:科幻小說中的未來,無論是在科技還是社會制度層面上,都來自于先進的西方,和傳統(tǒng)中國社會之間存在根本的斷裂。在人們的觀念中,未來無論是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高科技現(xiàn)代化社會或者大宇宙時代,都必然是消泯了民族文化特殊性的普遍階段。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無論是大眾的認識或者中國科幻寫作者的實踐,都極少涉及歷史方面,即便有,往往也只是抽象的背景和無足輕重的點綴。
但這種對科幻的理解既流于表面,也無法約束寫作者的實踐,科幻作者和讀者也早已認識到,科幻中蘊含著更廣大深遠的可能性。它仿佛雙面的雅努斯神,即朝向未來也回望過去。與其說科幻所想象的是科技本身的發(fā)展,倒不如說是其所依托的世界觀所揭示出來的諸多神奇世界,這些世界無法被限制在特定的時間維度上,而必然向無垠時空的深處延展。換言之,當人們投入一種嶄新的未來時,也必然帶著他們的整個歷史,并且在這種沖擊下,歷史想象的新穎可能才得以浮現(xiàn)。
自然,關于歷史的科幻不僅是一種可能性,而且早已以各種形式出現(xiàn)了,首先是在西方科幻中。譬如人們所熟悉的時間旅行題材,就往往以歷史為主題,這方面膾炙人口的作品不勝枚舉。早期代表作如馬克·吐溫的《亞瑟王宮廷的康涅狄克美國佬》(1889),講述了一個十九世紀的美國佬陰差陽錯回到亞瑟王時代,幫助古人實現(xiàn)工業(yè)文明的荒誕故事;德·坎普(L. Sprague de Camp)的《恐黑暗降臨》(1939),在該書中,主人公派德威回到了羅馬帝國崩潰后的意大利,在歷史的暴風雨中站穩(wěn)了腳跟,不僅保存了古典文化,而且引入了現(xiàn)代文明,讓嗣后幾個世紀的黑暗時代不再來臨;而較近的名作如康妮·威利斯(Connie Willis)獲得星云和雨果雙獎的名作《末日審判書》(1992),以時間旅行者返回歐洲黑死病時代為題材,描繪了一幅生動的中世紀畫卷,其最近的續(xù)篇《大黑暗》和《大清晰》(2010),則講述了時間旅行者被困在二戰(zhàn)時期的傳奇故事。
在時間旅行故事中,最重要的首先是通過時間旅行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重返古代,去嘗試改變古代,近代思想史中著名的古今之爭以一種通俗的戲劇化方式展現(xiàn)出來;其次,時間旅行者所回到的往往是風起云涌的歷史節(jié)點,在古今沖撞的合力中,激活了更多沉睡的可能,歷史的走向也可能完全不同。
即便不通過時間旅行,或然歷史作品(alternative history)也常常假設已發(fā)生的歷史以某種方式發(fā)生了改變,轉(zhuǎn)到一個迥異的方向。理論上,或然歷史并不必然與科幻相關,但另一個歷史方向如果僅僅是換了一個皇帝幾個王朝,未免太缺乏想象力,有趣的內(nèi)容幾乎都會涉及科技的重構(gòu)和社會制度的巨變。或者說,或然歷史也是未來,曾經(jīng)在過去存在,但在我們的世界中未能實現(xiàn)的未來。一類非常受歡迎的或然歷史題材以軸心國在二戰(zhàn)取勝,德國和日本統(tǒng)治世界為預設,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高堡奇人》(1962)是其最著名的代表作;南北戰(zhàn)爭也是或然歷史的熱門(因為美國作家居多),其佼佼者如圖托爾多夫(Harry Turtledove)的南方勝利系列,通過十多部小說,從南北戰(zhàn)爭中南軍獲勝一直寫到這條歷史線中的二戰(zhàn)時代;《火星》三部曲的作者金·斯坦利·羅賓森(Kim Stanley Robinson)將目光投向更深遠的歷史時代,其所著的《米與鹽的時代》(2002)是近年來值得一提的或然歷史巨著,以西方世界在黑死病中滅亡,阿拉伯、印度、中國等文明按照自己的軌跡發(fā)展為前提,構(gòu)思了宏大而奇詭的千年歷史。
或然歷史中一個特別的分支蒸汽朋克近年也嶄露頭角。這一類型以吉布森與斯特林(William Gibson & Bruce Stirling)的《差分機》(1990)為開山鼻祖,講述了另類的蒸汽機時代。背景往往是十九世紀的英法等國,科技經(jīng)由另一條道路發(fā)展,以至于產(chǎn)生出了蒸汽驅(qū)動的計算機、機器人、巨型飛艇等不可思議的造物。維多利亞時代的風土人情,加上造型奇特的巨大機械,構(gòu)成了蒸汽朋克的奇妙質(zhì)感。從蒸汽朋克中,又衍生出了柴油朋克、鐘表朋克等類似作品,甚至還有石器朋克,如瓊·奧爾(Jean M. Auel)的愛拉傳奇系列,就在嚴謹科學考證的基礎上,構(gòu)想了一個傳奇浪漫的石器時代。
在中國,科幻小說同樣發(fā)現(xiàn)了已逝去時代的迷人之處。
科幻和中國史的交融最早可以溯源到科幻先驅(qū)們那里。上世紀二十年代,已經(jīng)改名魯迅的周樹人在創(chuàng)作現(xiàn)實題材小說的同時,也在重新演繹歷史,寫下了飛揚飄逸的《故事新編》。在似曾相識又面目全非的故事中,遠古中國的再現(xiàn)不再是詩書正史中那么莊嚴肅穆,也不像寫實的歷史小說那么追求真實感,而是充滿了濃烈的幻想色彩,甚至增添了若干科幻元素,如《理水》中在天上來去的奇肱國的飛車?梢哉f,《故事新編》中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古今中西的大沖撞所創(chuàng)造出的奇異時空里。
不過中國的科幻作家有意識地將目光投向歷史,認識到可以將科幻元素和歷史題材相結(jié)合而創(chuàng)作歷史科幻,還是較為晚近的事。據(jù)筆者所知,開歷史科幻之先河的,是一個不太知名的作家張祖榮,他的長篇小說《東游記》(1988)今天沒有多少人還記得,但卻是打破樊籬的可貴嘗試。該書是根據(jù)當年頗為流行的中國僧人慧深曾到過美洲的假說演繹而成,講述南北朝時代的僧人慧深漂流海外,借外星人的助力抵達美洲,又返回中土的傳奇故事。在故事里,祖沖之、范縝、酈道元等當時的中國科學人物紛紛出場,穿梭于古代中國和美洲社會的諸多苦難與戰(zhàn)亂之中,作為對比的則是科技高度發(fā)達、人民生活幸福的外星世界。就此,小說在娛樂之外的寄托不言自明:只有通過一代代先賢的科學鉆研和技術(shù)進步,才能讓人類社會通過苦難的歷史找到光明的未來。這部小說的缺陷很多,但立意頗為高遠。書里的外星人、飛碟等科幻元素顯然不只是獵奇的點綴或編織情節(jié)的道具,而與對歷史的反思和升華息息相關,就此而言,這部小說無愧于中國歷史科幻的鼻祖。
遺憾的是,《東游記》的出版時期正值中國科幻的低谷,該書也沒有受到多少重視。但幾年后著名科幻作家劉興詩的短篇科幻《霧中山傳奇》(1991)也轉(zhuǎn)向了歷史題材,并首創(chuàng)了異域探險式的歷史時間旅行故事。劉興詩以前也寫過幾篇以古人事跡為題材的小說,如《美洲來的哥倫布》《扶桑木下的腳印》等,但是講述的還是現(xiàn)代人的研究,不能算是嚴格的歷史科幻。而在這篇小說里,現(xiàn)代人和古人有了親密接觸:研究西南絲綢之路的考古學家曹仲安離奇失蹤,我作為他的好友在各處尋訪,沒有找到他,卻發(fā)現(xiàn)了許多古代文物上有他留下的痕跡。最后,曹仲安乘坐外星人的仙艖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告訴人們他前往古代進行了時間旅行。
這個故事本身很難說有太深的寓意,主要意義就在于提出了通過時間旅行返回歷史的概念。雖然重返歷史的時間旅行小說在西方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但在此之前,中國科幻中這類作品幾乎是空白。一方面,時間旅行算不上是正經(jīng)的科學概念;另一方面,時間旅行意味著重新進入和改變歷史的可能,這種危及歷史進程和社會發(fā)展的危險思想也只有在歷史敘事不再定于一尊,允許胡思亂想的時代才可能出現(xiàn)。譬如在作者筆下,曹仲安不僅出現(xiàn)在古代文物中,造訪古代國王,甚至還有和釋迦牟尼本人見面的描述!在時間穿越的概念早已經(jīng)泛濫的今天,讀者可能難以體會到這種新奇,但在當時對國內(nèi)的讀者仍然頗為震撼。
在九十年代前中期,異域探險型的歷史科幻如星星之火,終于燎原。劉興詩后來的作品《悲歌》(1996),講述歷史學家邰方聚在時間旅行中發(fā)生意外,落入唐朝,成為一名大唐將軍,在這一方面又推進了一步,幾乎把捉到了穿越小說的概念。不過,同一時期香港黃易的長篇巨制《尋秦記》(19941996)盡情鋪陳現(xiàn)代人在戰(zhàn)國時代的種種冒險經(jīng)歷,更為膾炙人口,影響力也超出了科幻讀者的范疇,成為今日穿越小說的直接濫觴。
在這一類故事中,歷史通過時間旅行,本身就轉(zhuǎn)化成了可以被觸摸、把握和占有的對象,歷史自身成為了新奇之物。而歷史作為異域的真實質(zhì)感也賦予了時間旅行故事以強大的生命力,雖然許多后來衍生的作品已經(jīng)遠離了科幻的范疇,但是其起源仍在于科幻與歷史的碰撞。
當然,中國歷史科幻絕不只是把本國的歷史作為探險的異域,而也將其視為自身的故鄉(xiāng),尋找著與自身的血脈聯(lián)系。異域探險之后,就是故鄉(xiāng)尋根。在這方面收入本書的姜云生的《長平血》(1992)是較有特色的一篇作品。在故事中,我通過一部幻覺旅行機器前往秦趙長平之戰(zhàn)時期,發(fā)現(xiàn)趙兵在被俘后為了保命的種種相互殘殺、互相出賣的丑態(tài),最后仍然難逃坑殺的命運。表面上這仍然是到歷史中去探險,但我是以趙兵的身份陷入到被秦軍俘虜和殺害的歷史處境中,無法再憑借現(xiàn)代人的知識和智謀逃脫,我根本無法外在于歷史,事實上我的選擇和歷史人物完全是合一的。
更為重要的是,在這次幻覺之旅后,我發(fā)現(xiàn)了歷史與當下和自我更深切的關聯(lián)。目睹了這一切的女助手告訴我看似與之并不相關的她的祖母的經(jīng)歷。祖母在反右文革等事件中因為害怕,出賣了愛人和丈夫,其怯懦卑劣竟與趙兵無異。通過血或血緣的聯(lián)結(jié),在歷史中所發(fā)生的往事就與跨越時間的某種深邃人性聯(lián)系了起來。我驚訝而痛苦地發(fā)現(xiàn)了以為和自己毫無關系的往昔恰恰是自身從未擺脫的根源。
在《長平血》中,通過時間旅行所接觸到的歷史不是或不僅是外在的對象,而更揭示為構(gòu)成自身的內(nèi)在本性(因此作者強調(diào)這并非一般時間旅行而是幻覺旅行,有著更多的深意)。穿越時光之旅成為了某種尋找精神故鄉(xiāng)的尋根或歸鄉(xiāng)歷程。當然,異域和故鄉(xiāng)往往互為表里,即便是《尋秦記》等偏娛樂向的作品,如果不是回到中國的戰(zhàn)國,和秦始皇、呂不韋等國人熟悉的歷史人物發(fā)生關系,而是去古羅馬帝國、瑪雅城邦之類的地方,也絕不會有這么大的影響力。
進入二十一世紀,歷史時間旅行題材向著兩個方向發(fā)展,一方面在網(wǎng)絡文學中演變成蔚為大觀的穿越小說,不是回清朝找阿哥談戀愛,就是去宋朝滅蒙古征服天下,與科幻漸行漸遠;另一方面,具有科幻關懷的作品也仍在不斷地推陳出新,發(fā)展繁榮。歷史科幻與一般穿越小說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在時間旅行的歷史科幻中,穿越從未被當成理所當然、無需深究的前提,而仍然被嚴肅地對待。寫作者們始終關注著重返未來的需求、因果性的悖論和改變歷史的各種后果,也就是說,關注著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之間的張力。收入本書的寶樹的《三國獻面記》和張冉的《晉陽三尺雪》在這些方面做了一些有趣的探討,前者將影響歷史的蝴蝶效應作為核心的懸念構(gòu)想出諸多可能;后者在古代發(fā)展科技方面更是奇想疊出,頗有絲綢朋克式的奇妙質(zhì)感。
當代中國科幻作家并不滿足于單純通過時間旅行進入歷史,而也同樣關注歷史中蘊含著的更多奇妙的可能性。除了時間旅行外,歷史科幻大體而言尚有三種主要類型,一是秘史,即以科幻元素來對歷史做新的詮釋,揭示出其中隱秘;上文提到的《東游記》可歸入這一類。錢莉芳的長篇小說《天意》(2004)也是此類的重量級作品。該書以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韓信為主角,將上古到秦漢之際的許多歷史事件都統(tǒng)一在外星人操縱人類、企圖毀滅世界的大陰謀之下。讀者感到的閱讀樂趣首先是類似歷史小說的、對史實及其因果關系的解釋。但這些豐富的歷史元素被放在宏大深遠的科幻設定下重新組織起來,令其完全被陌生化,而似乎又絲絲入扣,十分可信。這種科幻與歷史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異世界令該書成為《小靈通漫游未來》和《三體》之間最暢銷的科幻小說。本書中選取了錢莉芳的中篇小說《飛升》,是關于漢武帝神秘消失的故事,庶幾能傳遞出科幻秘史的神韻。
長鋏的《昆侖》則是一篇寫意的秘史,講述了西周時代周穆王朝見西王母傳說的背后故事,勾勒出一個充滿神奇科技的上古世界,而這個世界最終因人對于神的挑戰(zhàn)而終結(jié)。當人類看透了神的存在也要遵循自然規(guī)律,并非無所不能時,神的時代也就結(jié)束了。雖然不像錢莉芳筆下那樣真實感十足,但更充滿了神秘空靈之美。
其次是上文提到過的或然歷史,或可稱別史。在中國科幻作者中,或然歷史類的寫作很大一部分圍繞著現(xiàn)代化的焦慮而展開。歷史學家關于不同時期的資本主義萌芽說
,蘊含了如果沒有西方干涉,中國也將進入工業(yè)文明的推斷。而這種自己發(fā)展起來的工業(yè)文明,顯然比歷史上發(fā)生的落后挨打之后被迫改變更吸引人,引起人們無限的遐想。中國在近代的落后是必然的嗎?有沒有可能打破這種宿命?本書所收錄的劉慈欣的《西洋》(2001)就想象了一副完全不同的或然歷史圖景:由于鄭和下西洋越過了好望角,擊敗了歐洲軍隊,令歐洲成為了落后的第三世界,而中國反而殖民了美洲,作威作福,恰成為現(xiàn)實歷史的鏡像。不過在鏡像歷史中,貧困與苦難仍然普遍存在,只不過換了對象,這或會令讀者掩卷深思:歷史是殊途同歸的嗎?對世界而言,誰取代誰,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說秘史尚維持著真實歷史的面貌,別史還可以說是可能發(fā)生的歷史,另一類特殊的歷史科幻則是歷史經(jīng)驗的全然錯亂和碎片,姑且命名為錯史。譬如韓松的《1938年上海記憶》(2006),似乎是講述1938年上海這一特定時空發(fā)生的某些故事,但仔細看來卻完全不對勁。甚至第一句話便顯示出這一時空早已遠離了真正的歷史坐標:天平路二零八弄十四號,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平屋,專賣影碟,僅七八個平方米,只容得下三四位顧客同時翻檢,頭頂落下老酒般的昏黃燈光,把人的影子照得像是倉鼠。稍有常識者都知道1938年中國哪有影碟。
不過1938年的上海這一文化符碼仍然傳達了真實的歷史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歷史一樣,這個時空中的中國人被困在了亡國滅種的邊緣,因此許多人借助神秘的時光碟回到過去,去展開另一種歷史的可能性,F(xiàn)實或歷史逐漸消解在無邊宇宙中,而拯救依然遙遙無期。最后,作者用詩一般的語言寫道:
就這樣,我經(jīng)行大海,又穿越天空。世界一派煙霧迷朦。我是宇宙的一部分,但又是一個去國的中國人。四十億年的盤區(qū)上滿載我的容貌和口音。
雖然具體的歷史經(jīng)驗全然破碎混亂,然而奇妙的是,中國人的國族記憶卻經(jīng)由這種錯亂擺脫了具體時空的束縛而更為彰顯。
飛氘的《一覽眾山小》(2009)和阿缺的《征服者》(2015)也是錯史,錯法完全不同而又各具佳妙!兑挥[眾山小》看似只是重講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歷史故事,但讀下去才會發(fā)現(xiàn),這個歷史時空是似是而非的,是歷史終結(jié)后重新演繹的無數(shù)虛擬歷史之一。但(偽)孔子在這樣一個偽造的歷史中仍然在尋找道,又是對歷史和自身的拯救;《征服者》可能是書中離真實歷史最遠的一篇作品:成吉思汗通過地球大炮來征服宇宙。故事顯然荒誕,登場的成吉思汗、丘處機等人物只是作者揮灑才思、鋪陳故事所用的文化符號,但即便如此,成吉思汗作為世界征服者的桀驁和強韌仍躍然紙上,宛如在另一個宇宙中獲得了新生。關于本文開頭時所說的,通過未來的反照,能夠讓既往歷史激活自身的更多可能,這篇小說或許是最好的說明。
以上的分類只是一種不成熟的嘗試,自然不能夠削足適履,認為我們的歷史科幻一定要適應這些樊籬。不同的歷史科幻都構(gòu)成了對歷史的解構(gòu)和重構(gòu),在其中歷史并非已完成的,不可改變的存在,而在自身中就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超越了任何僵化的分類方式。
最后要提到夏笳的《永夏之夢》,這篇小說就很難歸入某一種類型,但又分明是意味雋永的歷史科幻,它講述了穿越者夏荻和永生者炎帝之間跨越五千年的愛戀糾葛,某種意義上恰如科幻與歷史一次次的相遇,故特意放在壓卷的位置,作為全書的總結(jié)。
本書按照不同小說所對應作品的時代排列,讀者可以從大禹治水讀到抗日戰(zhàn)爭。如果要充分實現(xiàn)筆者所希望的編選意圖,本書至少要增加一倍的篇幅。但限于篇幅、版權(quán)、題材、形式等各種原因,有許多本當收入的佳作本書不得不割愛,為此筆者特意編了一個附錄,列入了一部分未能收入的作品,附于文末,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當然,限于筆者狹小的閱讀范圍,定有更多的遺珠之憾,希望將來有機會加以彌補。
是為序。
寶樹
2017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