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你好,我叫李跑跑,云南人,祖籍遼寧沈陽!
“怎么你跟姑娘搭訕的方式就是背戶口本嗎?”
“沒辦法,這是家規(guī)。從我記事那天起,我太爺爺就一直跟我念叨東北老家,還說早晚他得回去,絕不落在云南這種荒蠻之地。”
“那他后來回去了嗎?”
“嗯……”
我下意識抱緊了懷里的旅行包,用呵呵一笑回答了姑娘的問題。好在她沒再繼續(xù)追問下去,估計也是對我沒興趣,下了火車就被一輛大奔接走了。不過走出車站的那一刻,我感覺不到絲毫沮喪,因為我成功了——我終于實現(xiàn)了對太爺爺?shù)某兄Z,循著他當(dāng)年的路,跋涉了半個中國,把他帶回了東北老家,盡管只有一小把裝在酒葫蘆里的骨灰。
千萬別把我想象成行走在路上的文藝青年,為了祖輩一句話千里尋根……不不不,我是專指著這些人吃飯的——“在云之南”,這是我小客棧的名號,目標(biāo)客戶就是這些把跑路當(dāng)成浪漫的人。我自己足不出戶,工作生活兩不誤。這點和我的名字恰恰相反。
對了,這名字也是太爺爺起的。當(dāng)年,全家人就沒一個喜歡這名字的,說起來仿佛總有種抱頭鼠竄的感覺。可太爺爺振振有詞:“樹挪死人挪活,多跑多見識!
可我的人生就像和這個名字較勁似的,活了快三十年,陰差陽錯,就在方圓一百多里活動。后來,干脆在家門口開起了客棧。對此,太爺爺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不滿意,只是偶然聽到他對著太奶奶的照片念叨:“看來我年輕的時候,把兒孫們的路也都跑完了!
我一直把這句話當(dāng)成老人對故土的思念,直到太爺爺中風(fēng)后,他坐在輪椅上曬了三個月太陽,鄭重地把我叫到身邊:“酸菜汆白肉的方子,給你!
聽到這句的時候,我的眼睛肯定亮了一下。雖然遠(yuǎn)在大西南,可太爺爺?shù)倪@道酸菜汆白肉卻是遠(yuǎn)近聞名的私房菜。沒吃過它,任你名頭再大,也不敢自稱是老饕。也有人曾經(jīng)重金來買秘方,可太爺爺總是笑著搖頭說:“東北家常菜,哪有什么秘方,別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唄!
事到如今,太爺爺終于松口了。要是能把這道菜移植到我的小客棧,哪里還愁買賣不火?
此時的太爺爺雖然行動不便,可依然心明眼亮,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慢慢說道:“我有條件!
“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
“別忙答應(yīng)。頭一個,一心不能二用,你要學(xué)菜就得把客棧關(guān)了,專心學(xué)。二一個,不能偷奸;粷M一年不能出師。三一個,也是必須得做到的,學(xué)成之后,你要把我送回東北老家,而且要照著我來的時候走過的路,一步一步走回去。這些你能做到嗎?”
即使到了今天,我都不知道兩年前自己中了什么邪。太爺爺苛刻的條件仿佛一道咒語,瞬間開啟了我的好奇心。
“這些條件我都答應(yīng),可是回東北,您這情況我怎么……”
“跑跑,不用愁,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就是在絕境里一步步從東北走到了云南。再難還能比我當(dāng)年更難嗎?”
“那確實!
見我滿口答應(yīng),太爺爺松了一口氣:“今天太陽真好,跟我從家里跑出來的那天一樣。全家人都不喜歡你的名字,可是你知道嗎,我才是真正的李跑跑……”
王小槍,本名王曉東,男,1979年出生。著名青年編劇、作家,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中國電視劇編劇委員會會員。曾任《新京報》《京華時報》《南方都市報》等多家媒體的專欄作家。出版長篇小說《心機(jī)重重》《瘋狂醫(yī)院》《最后一個士兵》等十余部作品。曾擔(dān)任《密使》《追擊者》《媳婦是怎樣煉成的》等多部電視劇編劇及《道士下山》等電影的文學(xué)策劃。
第一章?逃離大帥府
1
1943年3月,上海。
雨稀里嘩啦下了快一個禮拜,時大時小,就是沒有停的時候。大帥府的廚子李跑跑坐在灶臺邊的板凳上抽煙,一會兒看看外面的天,一會兒看看身邊的幾個壇子,不住地唉聲嘆氣。
“李師傅,儂怎么又是一副苦瓜臉啊?”門房王老七是上海本地人,熱情周到,沒事就愛找人聊天。
“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誰還沒點煩心事兒啊。”李跑跑含混地答道。
“講來聽聽呀,吾也幫儂出出主意!
透過煙霧,李跑跑瞟了王老七一眼,自己確實一腦門子官司,可是樁樁件件都不能輕易說出口。不過他也很清楚王老七黏人的性格,不問出個子丑寅卯絕不善罷甘休。掂量來掂量去,李跑跑把目光落在了身邊的壇子上:“遠(yuǎn)的不說,就說眼下吧。大帥的口味你也知道,頓頓離不開我們東北的酸菜汆白肉。要是擱沈陽,這都不算事兒,可到你們這旮旯兒,啥都不好使了!
說著,他指了指身邊的壇子:“打從到了上海第一天,我就開始積酸菜,可就這破天,動不動就長毛。好不容易整出一壇沒毛的,大帥嘗了一口,連壇子都給我砸了,非說不對味。事到如今看見沒有,千里迢迢從東北帶過來的酸菜,就剩下最后一壇了。眼看著就要斷頓,你說我能不愁嗎?大帥要犯了性,直接沖我整一梭子,我連魂兒都飛不回去了!
“別跟吾講笑話了,給儂一梭子,伊哪里舍得!
“這有啥舍不得,白花花的姨太太說扔都扔了,我一個廚子還降人啊?”
“吾又沒講舍不得儂咯,伊是舍不得那一梭子彈!蓖趵掀咄敌陕暎仡^張望了一眼,湊到李跑跑身邊小聲嘀咕道,“子彈要鈔票的啊,現(xiàn)在把大帥府從上到下搜刮一遍,夠不夠買一梭子也講不定的。儂以為姨太太是被伊趕出門的?這全是嫌伊沒鈔票,自己跟野男人跑掉嘞!”
“哎,這你可別瞎說!小心大帥知道了……”
“哎喲,吾可不怕伊。這小破院子,也就儂們這些老隨從還把伊當(dāng)個大帥,這等貨色上海灘一抓一大把哩!
“那我看你一天到晚,跟在人家屁股后頭,大帥長大帥短的,叫得老帶勁了。”李跑跑看不慣王老七的小市民嘴臉,得機(jī)會就擠對他。
王老七卻不以為意:“在其位謀其政,做工自然要給老板哄開心咯。吾心里是伐怕伊的,當(dāng)年吾也是大宅院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上海警察局局長的管家,見面都要叫吾師父的!
“那你徒弟可夠沒良心的啊,飛黃騰達(dá)了也不幫襯幫襯師父,把你也整到局長家干干!
“吾可伐去那遭罪,儂伐曉得啦,大宅院規(guī)矩多得很。吾一把年紀(jì),才懶得去看伊們的臉色。在這邊雖然掙得伐多,可說說笑笑也蠻自在的!
“王老七,你又躲哪兒偷懶去了!”窗外,三姨太的貼身丫頭夢蘭厲聲喝道。
“在這里在這里!”王老七忙不迭地站起來。
“答應(yīng)著還不出來!眽籼m循聲沖了進(jìn)來,“三姨太想吃桂花糕,下雨天的你跑一趟吧,這是賞錢!
王老七點頭哈腰地跑了出去,一見著賞錢,他的老寒腿就痊愈了。李跑跑看著他那股殷勤勁兒,忍不住笑了出來?梢娚磉叺膲籼m立著沒動,笑容很快從李跑跑的臉上消失了。
“考慮得怎么樣了?”夢蘭一邊扔給他一封信,一邊小聲問道。
“我,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別裝了,有賊心沒賊膽!”
“這不是膽不膽的事兒,都是男人,我不能平白無故地給大帥戴綠帽子。你個小丫頭片子不懂!
“大帥都六十多了,三姨太才二十出頭,你忍心看著她守活寡。俊
“我不忍心也沒辦法啊,自己當(dāng)初愿意跟著!
“少廢話,滿院子人三姨太就看中你了,這事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吧?”
“姑奶奶,這不是小事,你容我考慮考慮行不?”
“都考慮半個多月了,你是男人不是?大帥剛打電話回來,說下雨住在陳將軍家不回來了。三姨太讓我告訴你,今晚就讓你過去一趟把這件事定死了,去不去自己看著辦吧。這可是最后一次機(jī)會,三姨太說不能再等了,你要不來她就找別人,到時候你可別后悔!
夢蘭沖李跑跑翻了個白眼,一溜小跑出去了。李跑跑嘀咕了一句“臭娘兒們”,隨手撕開了信封。一綹頭發(fā)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李跑跑撿起來看了看臉色驟然變得慘白,他急忙抖摟信封,最后干脆把信封徹底撕開,可里面竟然連一個紙片、一丁點字跡都沒有。
再攤開手掌時,系頭發(fā)的一小段編花頭繩已經(jīng)被李跑跑手心的汗浸濕了。李跑跑盯著手心愣了半天,最后頹然地癱坐在凳子上,心里默默地想:大帥,看來我只能對不起你了……
“還有個條件?你這是蹬鼻子上臉啊,白撿的便宜,還想再訛我一道?”三姨太白小鳳突然喝道。
“哎呀我的親姨奶奶,你小點聲行不?”蹲在梳妝臺旁的李跑跑被這一嗓子嚇得夠嗆,差點沖上去捂住白小鳳的嘴。
“怕什么,反正我是準(zhǔn)備豁出去了!
“你這樣是先把我豁出去。急頭白臉的能成事啊,聽我把話說完嘛。你之前許給我的那些都作廢,沖著點錢財我絕不干對不起大帥的事兒,不算個爺們兒!
“得了吧,來上海還不是大帥一槍給你嚇傻了才來的,現(xiàn)在說得自己跟個忠臣似的!
“兩碼事!再說了,我不就是一聽槍響就東奔西跑的癔癥嗎,你不同情我還給我起外號,弄得現(xiàn)在府里沒一個人叫我大名了!
“行,我同情你,我叫你大名,李學(xué)良,咱趕緊說正事吧!
“你還是叫我外號吧。”李跑跑嘟囔了一聲進(jìn)而嚴(yán)肅地說道,“我要跟你一塊兒走!
“你也要走?去哪兒?”白小鳳有點驚訝。
“先到北平,過后可能還得回沈陽!
“你瘋了,現(xiàn)在有點錢的都奔南邊跑,你還要回關(guān)外?”
“我是瘋了,遇上你這個災(zāi)星,我沒法不瘋!
“這話我說你還差不多。本來大帥府的廚子鐵定是我表哥,結(jié)果你瘋瘋癲癲地沖進(jìn)來了。要是沒你,我跟我表哥早八百年就團(tuán)聚了,還用得著跟你在這兒磨嘰?也怪我,當(dāng)初看見你給槍子兒嚇傻的可憐樣,心一軟還跟大帥說情!
“那沒你說情,我早一閉眼兩省心了,還用得著……”
話音未落,外面?zhèn)鱽砣曒p輕的敲門聲。
敲門的是夢蘭,她雖名為白小鳳的丫鬟,但實際卻是她的師姐。這件事除了白小鳳,整個大帥府也只有李跑跑知道。屋里瞬間陷入了平靜,二人都知道,這是夢蘭在提醒這見面就吵的兩個人,該說正事了。
沉默了一會兒,李跑跑先開口道:“一句話,北上的車票到底有沒有?”
“你真要回去?還是跟我們走吧,我的盤纏里夠你這口人。況且還有師姐呢,你別看她老熊你,其實……”
“我明白,可是我得回去救我媳婦!
“你媳婦不是走散了嗎?”
“是,可她來信了,就是上午夢蘭給我?guī)н^去的那個信封!
“可夢蘭跟我說里面除了一綹頭發(fā),連個紙片都沒……”白小鳳自知失言,慢慢把話咽了回去。
“信拆開過,我知道。夢蘭對我的心意,我也知道。信封里頭發(fā)就是我媳婦的,栓頭發(fā)的扣襻是我媳婦娘家獨有的手藝,別人打不出那樣的。我媳婦比我認(rèn)識的字還多,她只給我這個,要不就是情況特別危急,她來不及寫字,要不就是被壞人逮住了,被逼著交出的信物。在大帥府這些時日,我也不是沒想過別的出路,可我媳婦對我恩重如山,沒有她我現(xiàn)在指不定在哪兒給人扛貨呢,說不準(zhǔn)早都累死餓死了。這樣的女人,我要是輕易扔了,你們還會看得上我嗎?”
白小鳳第一次見李跑跑如此嚴(yán)肅認(rèn)真,頗為不適應(yīng)。她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師姐果然看人不錯,你還真是條漢子。車票的事兒包在我身上,可是想從大帥眼皮子底下把你帶出去,我可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個也不難,我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
李跑跑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
“鶴頂紅!”白小鳳脫口而出。
“蒙汗藥!”李跑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這個藥力很強,一小點下去能保他睡上一天一夜,所以必須由你親自下手!
“為啥?你直接兌到菜里,多方便,還不容易被大帥發(fā)現(xiàn)!
“我在菜里下藥大帥當(dāng)時是發(fā)現(xiàn)不了,可一口菜下去人立即死過去,那門口的守衛(wèi)能看不出來嗎?就算他們沒發(fā)現(xiàn),你自己怎么把大帥拖到床上,中間有一個人看見咱們就都完了。所以你必須不動聲色地陪大帥喝酒吃飯,把他哄上床再下藥。他睡得踏實,咱們才能跑得安穩(wěn)。”
二人商量到后半夜才散。從屋里出來的時候,李跑跑低著頭想趕緊溜走?瑟M窄的過道上,他和夢蘭左躲右閃卻誰也過不去。李跑跑忍不住抬眼皮瞅了一眼,夢蘭還是像往常一般狠狠瞪著他,只不過夜色下,眼角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閃爍。李跑跑也無話可說,一縮脖側(cè)身快速走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