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止步》收錄了胡學文的《隱匿者》《風止步》《第三種傳說》等中篇小說代表作。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底層人物,處于邊緣地帶,作品側重在人心深處開掘,結構精巧,語感鮮活,故事一波三折,引人入勝。彰顯出作者憫貧憐弱、傷逝惜美的博大情懷和濃郁深邃的哲理思辨。
開口是很難的。難也要說。他就是為這事來的。吳丁話沒落地,王美花噌地站起來,腮幫子像裝了鼓風機,突突地抖,誰說的?誰這么造謠?吳丁說誰說的并不重要……王美花往前一拱,幾乎撞著他。她的臉是青的,雙目噴著血汪汪的火,咯吱聲不知從她嘴里發(fā)出,還是她身體某個部位迸開了,異常駭人。吳丁下意識地往后移了移,和她拉開距離。
《風止步》收錄了胡學文的《隱匿者》《風止步》《第三種傳說》《秋風殺》四篇中篇小說代表作。作品結構精巧,語感鮮活,故事一波三折,引人入勝。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底層人物,處于邊緣地帶,作者側重在人心深處開掘,彰顯出憫貧憐弱、傷逝惜美的博大情懷和濃郁深邃的哲理思辨。
胡學文,男,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紅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我們?yōu)樗鳇c什么吧》等六部。曾獲《小說選刊》“貞豐杯”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選刊》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全國讀者*喜愛的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百花獎,《十月》文學獎,《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小說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4年、2006年、2011年全國中篇小說排行榜。
隱匿者 / 1
風止步 / 94
第三種傳說 / 174
秋風殺 / 251
隱匿者
1
我得知自己死亡那天,領白荷逛了一趟北國。
白荷從老家趕來看我,坐了一天汽車,一夜火車,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親熱。我不必像三叔和他相好那樣偷偷摸摸,兩人尋在一起,恨不得把時間拽長幾米。我不急,白荷是我妻子,我和她可以在任何時候……還是別說了,我可是靦腆人。我想給她個驚喜。
如果你到過皮城,一定聽說過北國,那是皮城最牛的商場,上下六層,每層都有幾十畝大。扎進去,分不清東南西北。第一次領白荷逛,差點沒走出那個迷宮。當然,現在不會了,我和她直奔三層賣絲巾的地方。還是那個小妞,嘴巴翹翹的,等誰親吻的樣子。我問價錢,她蕩起目光,掠過我和白荷,很快凋零了,懶洋洋地報了數。我說,來一百條!小妞以為聽錯了,多少?三百八一條啊!白荷發(fā)慌地拽拽我,我拍拍她胳膊,清清嗓子,使每個字準確地落在小妞的翹嘴巴而不是耳朵上。兩個五十,沒聽清?小妞受了驚似的,眼球凍了許久。我抱著膀子,看著小妞手忙腳亂。忽而,她搬過椅子,請我和白荷上坐,忽而把頭栽進某個角落。白荷壓低聲音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終于湊夠一百條,我交了錢,讓小妞幫我抱到樓下。小妞乖乖的。站在大街,我沖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喊幾聲,便分發(fā)那些五彩的絲巾,數不清的手伸過來,我聽見咔咔的拍照聲。白荷擰我,我沒理她。我不在乎錢,要的就是這個派。還剩最后一塊絲巾,我大聲說,不送了,我要留給白荷。我的頭被狠狠擊了一下。
我睜開眼,看見三叔臟了吧唧的臉懸在頭頂。我欲起身,被三叔摁住,他問我做什么夢,臉都扭出花了。我抱怨三叔毀了我的好事。三叔嘁地一聲,奇怪的是他沒像往常那樣說我是沒出息的熊貨,只會在夢中逞能。他摸摸我的頭,問我怎樣了。我說好多了。我想起三叔已經好幾天沒來,問他活兒是不是很多。三叔點頭,我瞥見他眼球上的血絲,又粗又長,要脹破的樣子。我鼻子突然一酸,三叔那么忙,還得照看我,誰讓我嘴饞呢?吃壞肚子不說,那份差事怕也要丟了。我說出自己的擔心,三叔安慰我,年輕輕的,還怕找不到活兒?我的怒氣無端地卷上來,說全是那塊豬耳朵鬧的,那個塌鼻子攤主坑我,少要兩塊錢,我付出多大代價?這事不能算完,要和他算這筆帳。有時,我和三叔被酒燒脹腦子,會在嘴上干一些跌皮的勾當。跌皮是老家話,耍賴的意思。三叔沒說話,繃了臉環(huán)視一圈我租住的小屋。墻壁坑坑洼洼,被咬過似的。正墻上貼了一張海明威肖像,不大,是我從書店門口撿的。一次,三叔喝高了,瞇縫著眼問我那老家伙是干什么的,我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作家。三叔嘁地一聲,我咋看他都像個嫖客。我欲辯護,三叔橫掃我一眼,說我就是被這種人毀的,文不文,武不武。
三叔繃夠臉,緩緩道,算了,白日夢就別做了。我也就是說說,我不是那樣的人,三叔也不是。我說明天就能下地了,三叔似乎有一點兒緊張,再次環(huán)視一圈,紅紅的眼睛盯住海明威,問,那老家伙是個硬漢?我說是啊。三叔又問,你喜歡他?我愕然,三叔這是怎么了?不等我答,三叔說,你喜歡他,很好,范秋,你也得做個硬人哩。我越發(fā)糊涂,目光罩住三叔疲憊的臟臉。三叔摁住我的肩膀,聲音悲沉,從現在起,你就是個死人了。
我彈了一下,沒起來,三叔粗硬的手異常有力。我叫,三叔,你開什么玩笑?
三叔鎖著眉頭,我哪有閑心開玩笑,你真的死了。
我的眼睛瞪得碌碡似的,有一剎那,我覺得三叔腦子出了問題。
三叔說,是個意外,你聽我說。
三叔在皮城建材市場爬活兒,他有一輛三輪車。幾天前,一個買地板的人雇了他。住址很遠,在二環(huán)外。三叔送到,并吭哧吭哧背到四樓。送是送的價,搬是搬的價,可三叔折騰完,那家伙咬定運費含了搬的錢。三叔和他吵,對方還是少給三十塊。三叔很生氣,沒少罵娘。返程途中,一個人攔車。那時,天已經黑了。三叔開過去,又倒回來。那人想搭車。往常,三叔遇這種情況會順便捎一程,誰還沒個難處?可那天三叔憋一肚子火,說搭可以,要三十塊錢。三叔想把被坑掉的錢補回。那人說他受了騙,并說只剩五塊錢了,然后脫鞋,從里面掏出那張散發(fā)著腳臭的票子。三叔沒看清是五塊還是五毛,順手揣了。開了一段,三叔憋尿,把車停在路邊。他沒看那個歪在車上的人,由于揣一張臭票子,三叔的火氣沒釋放掉,憋得更厲害了。他邊尿邊罵著什么。那輛車是怎么開過來的,他現在都糊涂著。巨大的聲響險些將他擊倒,等他轉過神兒,三輪車已經沒了影。
等交警趕到并詢問那個和車一樣面目全非的死者是三叔什么人時,三叔說是自己侄子。三叔說他起初并不是有意撒謊,他嚇壞了,不知那句話是怎么滑出嘴的。他意識到,想改口,卻不敢張嘴。怕交警說他欺騙,怕他也得擔責任——畢竟,他拉了那個人并收了他的錢。交警并沒有懷疑,又問了些別的情況,三叔都回答上了。
后來的事,三叔說根本由不得他。他就像一只風輪,不轉都不行,F在,一切都處理完了。車老板賠三叔一輛新車,給了白荷二十萬。
我覺得數股寒氣從坑坑洼洼的墻壁滲進來,不由縮了縮。想起幾天前,三叔匆匆忙忙來的那一趟。他帶來一大堆食品,叮囑我不要出門,好好養(yǎng)病。算起來,從那天我已經死了。三叔讓我死掉了。我沒了跳的力氣,就那么躺著,看看對面的硬漢,再看看三叔。三叔幾天沒洗臉了,眼角結著臟乎乎的東西。
半晌,我用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問,白荷不知道我活著?
三叔說,我咋能讓她知道?除了你和我,沒人曉得。
我說,怎么也得告訴白荷啊。
三叔說,現在不行,以后慢慢對她說。女人不經事,她裝不出來,一露餡,窟窿就捅大了。
難道窟窿還小?我無力地削三叔一眼。
三叔說,她對得起你,哭得淚泡似的,還昏過去兩次。
我顫聲問,她這會兒在哪兒?
三叔說,在賓館歇著,明早我陪她回,那個骨灰盒帶回去,順便埋了。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騰地坐起來。我去看看她。
三叔推我一把,惱怒道,你瘋了?你要嚇死她?我說半天你沒聽懂?你已經死了,從現在起,哪也不準去,老實在屋里呆著,等我回來。
我說,我害怕,坦白吧,把錢還了人家。
三叔說,沒那么簡單,開弓沒有回頭箭。就是現在認了,逃得了干系?我和白荷都得坐牢。我倒愿意替白荷頂著,誰信?到時候,你也得拽進來。將錯就錯,好在咱沒殺人,那人是撞死的。
我說,那個人的家屬不找他?要是找到頭上呢?
三叔嘁地一聲,虧你比我多識兩個字,怎么跟豬腦子一樣?失蹤的人多了,這么大個城市,誰知道失蹤的人哪去了?咋會找咱頭上?
我擔心地,要是熟人知道我沒死,走露風聲……
三叔說,先躲一陣,過個三年兩載,誰還管你死沒死過?你以為你是什么大人物?滿街竄的都是你這樣的熊貨。
我仍不甘心,埋怨,你咋能讓我死呢?
三叔粗聲粗氣,死的不過是你的名字,一個名字,白白換二十萬。
我說,不就二十萬嗎?
三叔眼球往外突起,紅色的目光銼我許久。你一年掙幾個錢?多少年能掙二十萬?那些錢……三叔頓頓,聲音悲沉,都是你和白荷的,我沒打算花你一分。憑良心說,我做夢都巴望你過好呢。
我叫,三叔,我不是懷疑你咋的……
三叔說,我自個兒懷疑自個兒。這幾天,我老是犯疑惑,我這么做,倒是圖啥呢?
我的怨氣突然蕩盡,哽咽道,三叔,你是為我好。你的好,我記著呢。
三叔說,收起你的破尿,像個硬漢樣兒,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我講的你都記清了?
我像個硬漢大聲說,記清了!
三叔舒口氣,皺紋展開,臉更臟了,像剛剛施過肥的地。三叔說,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咱也是歪打正著。你別有心理負擔,這事比殺人放火強幾百倍,退一步說,就算將來有什么事,我一個人兜著。不過,能有什么事?我倒是擔心你有了錢會不像個人樣,那樣我就是戳瞎眼也不能原諒自己。
我保證,我不會的。
三叔說,那就好,咋說你識文斷字的,不會做出有辱祖宗的事。我得走了,白荷還沒吃飯。每天都是我逼她,她才咬那么一點點兒。她都脫了形,可憐了她,不過,干什么沒代價呢?
我囑咐三叔,三叔說,我會照顧好她,你操心自個兒就是了。
我欲送三叔,三叔右手劈了一下,我便粘在那兒。
少了三叔,小屋突然變得空闊,我感覺自己站在蒼遠的草原,四顧茫茫。直到摸住墻,才確信自己仍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我死了?我自問,不會在夢中吧。沒錯,我死了,頂替一個人死了。三叔的話還在耳邊繞著,死就死了吧,又不是故意的,三叔的話不是沒道理,這比殺人放火強幾百倍。二十萬,確實不是小數目,我需要錢。我觸到墻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慌慌躲開。身體說不清的部位隱隱疼著,持續(xù)了一會兒,我便適應了。我嘲笑自己,讀幾本小說,充什么大尾巴狼?我不過是街上亂竄,四處覓食的熊貨。遭過多少白眼?現在,我是有錢人了,二十萬就這么突如其來地砸我頭上。肚子適時叫了一聲,我撕開堆在小桌上的食品袋,狠狠往嘴里塞。突然,蒼白的、脫了形的白荷滑出來,我停止咀嚼,狠狠地在鼓囊囊的腮幫上摑了一掌。
2
四天后,三叔返回。他替我在二環(huán)邊上租了房,我又搬了趟家。好在沒什么東西,除了行李,就是簡單的生活用品,幾本我從地攤上買的盜版小說。我沒忘了墻上那幅發(fā)舊的肖像,撇下他不大地道是不?新租的地方說是村子,但都是二層樓,二樓基本出租給外地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適合我。其實,原先的地方并沒有誰認識我。誰愿意認識我呢?三叔這樣做,不過是讓我更加放心。
家里那邊,三叔說已安頓好了。我清楚安頓的含義。那個骨灰盒埋在我爹娘旁邊,整個村莊都曉得我死了,也都曉得白荷得了二十萬。我問三叔是不是從此不能回村了,三叔嘁地一聲,村里有什么好?你不是做夢都想變成城里人嗎?我無話可說,我和三叔的夢沒什么不同。不過,三叔又安慰我,過些年,你想回就回,誰管你的爛事?現在不行。
皮城沒幾個人認得我,但畢竟有,我和三叔不約而同想到趙青。趙青和我一個村,在皮城收廢品。我來皮城二年,只碰到他一次,但三叔沒少撞見他。三叔告誡我,除了買飯,不能輕易出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三叔不讓我再去找他,每個星期他會來看我一趟。過幾個月,確信沒什么問題,三叔說,我可以在附近找個不經常露面的活兒。
我開始隱居。每天黃昏,下一次樓,在小攤上吃過飯,同時買上第二天中午的,在一些僻靜的街道轉一圈,再溜回屋。除了睡覺,就是讀小說。除了從地攤,我還從一個廢品收購點兒買了幾本。都很便宜。殺人的,盜墓的,偷情的,五花八門。我愛看小說,不然咋認識海明威呢?我喜歡他,可能與我的懦弱有關。我承認,每次外出,我的坦然是撐出來的。我沒了過去的輕松,可三叔說的對,什么沒代價?三叔每個星期來一趟,帶一些讓我放心的消息,像過去一樣吧咂幾口酒。
我讀小說,喜歡是一個原因,也想借此分心。我惦記著白荷和女兒。女兒剛剛四歲,上次白荷來看我,女兒都認不出我了。女兒曉得我死了嗎?白荷一定瞞著她吧?不知白荷現在是否還傷心,是否仍吃一點點?那可不行,長期下去怎么受得了?還有那些錢,三叔說已存銀行,不知白荷是否把存單藏好,那可是我的死亡換來的。某天夜里,我夢見兩個蒙面人闖進家,逼白荷要二十萬,白荷不給,其中一個抽出刀,猛刺過去。我驚叫一聲。從夢中跑出,心跳得水泵一樣。我做過各式各樣的夢,吃香喝辣的,路見不平的,英雄救美的,也做過不少齷齪的夢,睜開眼,就丟到腦后了?赡莻夜里,我仰天躺著,一遍遍追憶著夢里的過程。天亮的時候,我總算放棄。但另一個問題勾起我的好奇:二十萬有多厚?我光腚跳下床,抽出書,一本一本撂上去,直到把所有的書撂完。有這么高?不可能吧,我又慢慢往下撤,撤一本心疼一下……太薄了,又往上加。反反復復,折騰到中午,仍未搞清。忽然觸到墻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我被咬了似的,慢慢蹲下去。
那個周末,三叔沒來。我想可能是太忙,換了新車,他比過去攬的活多了。秋天就要過去,這是裝修旺季;蛟S一兩天,他會突然撞進來,別看他五十大幾的人,精神得像愣頭青,我飯量不如他,酒量不如他,掰手腕很少有贏的時候。三叔曾一次吃掉半顆豬頭兩個豬蹄?砂雮月過去,三叔仍沒露面。我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三叔莫不是……我打個寒噤。
我沉不住氣了。三叔不讓我找他,特殊時候他的話就成了泡沫。三叔住尖嶺,是個城中村。我沒敢坐車,兩個小時怎么也走到了。數日沒上街,看見什么都新鮮。水蛇一樣扭來扭去的公交車,眼珠子一樣吊在空中的霓虹燈,勾肩搭背的情侶?上]工夫細看,我急急竄行,不好的念頭輪番上演。
我悄然走進那個大院,幾間屋子亮著燈,但東邊第二間黑漆漆的。我的心迅速下沉。我不知怎么走過去的,懷疑自己戴了腳鐐。眼睛有濕乎乎的東西往外滲,我像硬漢抹了抹,猛地一甩。屋里有聲音,我屏息側耳,不錯,是三叔和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猜出她是誰了。
哎呀,瞧瞧你的肚。
誰讓你帶那么多大餅。
我沒讓你吃完呀。
那算啥,我過去吃過半顆豬頭,兩個豬蹄。
三叔逮住機會就吹噓他的飯桶戰(zhàn)績,放往常,我肯定要笑歪嘴巴,但那一陣,我憤怒得雙目裂響。三叔沒時間看我,卻有時間和女人睡覺,我提心吊膽,他卻在尋快活。還吹,吹個鳥!我猛地拍一下窗戶,又朝門踹幾腳。燈亮,我轉向就跑。為什么要跑?為什么不當面質問三叔?我不知道。越過兩個路口,我慢下來,看見拐角的燒烤攤兒,毫不猶豫地走過去。要了一把肉串,兩瓶啤酒。夜涼了,沒多少人。我前面的桌圍著四個青皮,其中一個正吹噓他打架的經歷。我和三叔也在燒烤攤兒上吃過,三叔說錢不能亂花,但也不能過于委屈自己。那次,旁邊一個青皮膀子上刺一條龍,三叔壓低聲音告誡我,這種人絕對不能惹。我和三叔灌完,匆匆離開。現在,我不著急,慢慢悠悠咬著瓶口。我甚至想喝到天明。我側面是一個漢子,不時瞄我一眼。有幾次,我和他對視在一起,每次總是我先避開?赡苁沁@冷然的目光使我想到自己的處境。漢子是什么人?為什么這樣盯著我?兩瓶酒不知不覺就光了,我斜視一眼,漢子仍在喝。我結了帳,走出好一段方回回頭。沒人跟蹤我。
其實,在回去的路上,我已經原諒三叔。三叔沒娶過媳婦,我很小的時候就曉得他與一個女人相好。父親在世時總罵三叔是討吃貨,還一度要與三叔斷絕關系。三叔被捉奸在床,父親沒有按要求去贖他,三叔的屁股被劃了一刀?扇宀挥洺,父母過世后,是三叔養(yǎng)了我。那時,我剛上高中。三叔說只要我能念出個牛鞍鞍樣,他賣血都行。我?guī)缀蹩蕹雎。三叔沒手藝,跑鎮(zhèn)上幫人殺豬。他吃半顆豬頭兩個豬蹄其實是打賭,對方輸了,三叔算是白吃,他自己哪舍得?正是我用錢的時候。我沉迷小說,什么也沒考上。三叔只說過我一句,命里沒有折騰也白。沒有三叔幫襯,我怕是要和他一樣在世上赤條條走一遭了。我不知三叔在我念書期間找沒找相好,反正我沒聽說。城里這個相好,三叔并沒瞞我。我見過那個女人,又粗又壯,頭發(fā)卻稀稀拉拉,是個賣大餅的。
我有什么理由生三叔氣?我的事重要,三叔的事就不重要?我后悔踹那幾腳,別把三叔嚇出毛病來。
快到住處時,我看見前面的黑影和一閃一滅的火星,明白三叔追來了。他沒說話,我也沒說話。我打開后門——房東走前門,租住者走后門——上樓,進屋。三叔跟我身后,呼吸聲牛一樣粗重。
我坐床沿上,歪過頭。三叔死死盯著我,直到我不得不抬頭。他臟兮兮的總是洗不干凈的臉被豆子摁過似的,一些地方洼下去,一些地方凸得很高。
喝酒了?
我含混地唔一聲。
踹門挺過癮?
我不答,心里雖愧,卻不愿讓三叔看出來。
半夜往外跑,喝酒,踹門,你出什么法相?三叔聲音陡地變高。
我又偏過頭。那張臟臉竟有些恐怖。
說呀!三叔吼道,似乎意識到深夜,突又低下去,為追你,我差點兒就報銷了,一輛破摩的,跑的比奧迪還快,媽的!我馬上問是不是剮著他了,三叔說差兩公分,虧他反應快。你別惦記我,少讓我操心就燒高香了,你說你黑天半夜的,亂跑什么?我知道你等我,可這一段實在忙得不行,本打算今天來,偏巧那女人給我送大餅,我也是個人是不是?這女人對我死心塌地的,我打算給你找個三嬸哩。找三嬸也是我和三叔酒后的重要話題,他的夢想之一。我說了自己的擔心,三叔說能有什么事?我看你看書把腦子看壞了,胡思亂想,除非你自找。三叔說幸虧大餅女人不曉得我出事,不然——三叔重重刺我一眼,將后果的懸念留給我。
我急于打聽白荷的消息,三叔說白荷好的很。三叔鏗鏘有聲,我反而犯疑,可三叔是我信息的唯一來源,除了三叔,我又能向誰打聽?我要具體點兒的,三叔說行啊,我把她每天吃什么飯都給你搞清楚。
但三天后——準確點兒說,是兩天半——三叔把我從夢中搖醒。我馬上意識到有麻煩,不然他不會扔下生意不干,大白天過來。果然是劈頭蓋臉的消息:有人張羅給白荷介紹對象。我的眼睛被劈蒙,霧罩罩的,不才兩個多月嗎?她就急著找男人?三叔說,不是她急著找,是別人踢破門檻給她介紹,這也正常,甭說她有二十萬,就是一分沒有,沒女人的那些家伙也會打主意。我問,她答應了?三叔說沒有,不過……她可能頂不住。我死盯著三叔,三叔躲閃一下,摸著臟臉說,可能她和人見過面了。什么可能?肯定是。我質問,你早就知道不是?干嗎不早說?三叔說他是知道一點點兒,本來以為白荷回絕一個,就不再有人登門,誰想……我往外急走,三叔一把揪住,問我干啥。我說要回去,必須回去。白荷都要嫁人了,我還藏個什么勁兒?三叔也很生氣,說,你是死掉的人,怎么能回去?我說我沒死,是你讓我死的,那錢我寧愿不要。三叔罵混帳,狠狠一摔,我倒在床沿。我欲撲起,三叔死死將我抵住,他的臟臉漲得像一面鍋蓋。他罵我混球,我這樣是拽白荷下枯井。三叔的眼球從鍋蓋突起,你以為這只是你我的事嗎?
我蔫下來,也冷靜了許多。我問三叔怎么辦,三叔說他過來就是和我想辦法的,我卻像個小公馬,又踢又咬。勾了會兒頭,我讓他回村,把白荷接來。三叔說,我也想過,就怕她不出來,她憑啥和我出來?你要有個三嬸就好辦了。我說把一切都告訴她,三叔皺巴一會兒臉,說,也只能這樣。我?guī),怕是瞞不了別人的眼,我的名聲……反正我名聲也好不到哪兒去。我熱熱地叫聲三叔,三叔白我一眼,說我算毀你小子手上了,別高興得太早,白荷來有來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