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村上春樹:眠》之前,村上春樹四十歲,遭遇寫作與人生低潮,心逐漸變硬變冷。他到希臘與土耳其旅行一個月,來年春天,心中的凍結(jié)漸漸變得柔軟,幾乎一氣呵成寫下這個故事。
《村上春樹:眠》寫出人極端狀態(tài)下的“極端發(fā)現(xiàn)”,既有卡夫卡的冷漠荒誕,又有愛倫·坡的驚悚懸疑,讀后給人強烈震撼。
村上春樹,生于1949年。京都府人。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xué)文學(xué)部。日本作家。美國文學(xué)翻譯家。29歲開始寫作,處女作《且聽風(fēng)吟》獲日本群像新人獎。1987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日文版銷量突破1000萬冊。2009年出版的《1Q84》被譽為“新千年日本文學(xué)的里程碑”。2013年4月,《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7天突破100萬冊,創(chuàng)日本文學(xué)史上突破100萬冊的紀錄。主要著作有《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舞!舞!舞!》、《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等。村上春樹的作品展現(xiàn)寫作風(fēng)格深受歐美作家影響的輕盈基調(diào),少有日本戰(zhàn)后陰郁沉重的文字氣息,被稱作純正的“二戰(zhàn)后時期作家”,并譽為日本1980年代的文學(xué)旗手。寫作之余,熱衷翻譯英語文學(xué)、跑步、爵士樂等。作品被譯介至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在世界各地深具影響。
無法入眠,已經(jīng)到了第十七天。
我說的不是失眠癥。若是失眠癥,我還略知一二。念大學(xué)時,我有過類似失眠癥的體驗。說“類似”,是因為無法確定那癥狀與世間一般說的失眠癥是否一致。其實只要跑趟醫(yī)院,是不是失眠癥準能搞個水落石出。但我沒去。我覺得就算做了這種事,大概也沒有用處。并非有什么根據(jù),僅僅是出于直覺:只怕去了醫(yī)院也是徒勞。
所以跟家人跟朋友,我都沒提。要是找誰商量,人家準勸我去看醫(yī)生。
這種“類似失眠癥”的癥狀持續(xù)了約莫一個月。在那期間我連一個囫圇覺也不曾睡過。到了晚間爬上床,心想:“好,睡上一覺!庇谑橇r三刻,簡直就像條件反射一般,大腦便亢奮起來。怎么努力也無法入眠。越是渴盼睡著,越是睡意全消。喝酒吃安眠藥,我統(tǒng)統(tǒng)試過,全無功效。
只會感覺身體不適而已。
直到天快亮,總算有一縷睡意前來造訪。我的指尖似乎微微觸摸到睡眠的邊緣。然而就在一層薄墻之隔的鄰室,我的意識卻清醒無比,在凝目守望著我。我的肉體蹣跚地彷徨在微明中,又始終感覺自身意識的視線與氣息近在身畔。我是企待睡去的肉體,也是行將醒來的意識。
白日里,我時常渾渾噩噩,仿佛大腦蒙著一層薄膜,無法辨清事物的正確距離、質(zhì)量和觸感。而且每隔一定的間歇,柔軟的缺漏便如同弛緩的波浪涌流而至。坐在電車的座椅上、教室的課桌前,抑或晚餐的席位上,不知不覺問我便會朦朧入睡。意識曾幾何時游離我的肉體而去。世界無聲地搖顫,將形形色色的東西抖落在地。鉛筆、手提袋和餐叉發(fā)出聲響掉落在地板上。我很想猛然伏在那里。
沉沉睡去。然而不成。清醒始終覬覦在近旁,我時時感覺它冷冰冰的影子。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奇怪,我一面昏昏欲睡一面暗忖。我身處自己影子的內(nèi)側(cè)。我在那遲鈍而無感覺的冥暗中行走、進餐、與人交談。不可思議的是,周圍的人都不曾察覺我被放置在這種奇異狀態(tài)中。那一個月里我瘦了六公斤?杀M管如此,家人和朋友居然都沒有察覺這種異變,沒有察覺我始終活在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之中。
是的,我名副其實地生活在睡眠中。在我的周遭,在我的內(nèi)部,一切東西都凝滯而沉重,陰沉而混濁。就連自己生存于這個世界的狀態(tài),都像是不牢靠的幻覺。似乎只要刮起一陣強風(fēng),我的肉體就將被吹到世界盡頭,吹到天涯海角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土地。而我的肉體將在那里與我的意識永遠分離。所以我很想牢牢抓住某樣?xùn)|西。然而縱目四望,周邊卻看不到一樣可以抓牢的事物。
每到夜間,猛烈的清醒便倏然而至。在這清醒面前,我束手無策。我被強大的力量牢牢固定在清醒的核心。那力量過于強大,我只能始終清醒著直至天亮。在夜的黑暗中,我一直醒覺如晝。甚至不會思考。聆聽著時鐘鐫刻時間的聲音,我唯有凝望黑暗一點點變深,再一點點變淡。
然而有一天,一切不告而終。沒有任何預(yù)兆,沒有任何原因,突如其來地便消散了。早餐桌上,睡意冷不丁地襲來,令我神思恍惚。我一言不發(fā)地起身離席,好像把什么東西拂落下地,好像有人跟我說話。但我什么都不記得。我趔趔趄趄地走回自己的房間,連衣服都沒換便鉆進被窩,就此沉沉入睡。然后毫不問斷地睡了二十七小時。母親擔(dān)心起來,好幾次搖晃我,甚至拍打我的臉頰。然而我沒有醒。整整二十七小時不曾醒過一次。我想連夢都沒做一個。于是醒來時,我又恢復(fù)了原先那個我。大概。
這疑似的失眠癥緣于何種理由被帶來,又是基于何種緣由忽然消蹤匿跡,我無從說明。就像被風(fēng)從遠方吹來的厚厚黑云一般。那云層里嚴嚴實實塞滿我一無所知的不祥之物。無人知曉它來自何處,又去向何方。總之它飄然而至,久久覆壓在我的頭頂,又飄然離去。
但這次我睡不著覺卻截然不同。徹頭徹尾地不同。我僅僅是睡不著。徹夜無眠?墒浅怂恢氖聦崳姨幱跇O其正常的狀態(tài)。我根本不困,神志也清醒如常。甚至可以說比平常更清醒。身體也毫無異常之處。還有食欲。并不覺得疲勞。從實際觀點來看不存在任何問題,也沒有不便。只是睡不著罷了。
丈夫和孩子都不知道我徹夜無眠。這件事我秘而不宣。若是說了什么,只怕他們肯定會勸我去醫(yī)院。而我心中有數(shù),即便去了醫(yī)院,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問題必須由我自己處理。
我的生活一如既往,表面上并無變化。非常平穩(wěn),非常規(guī)律。我在早晨送走丈夫和孩子,之后一如平素開車去購物。丈夫是牙科醫(yī)生,在離我們居住的公寓約十分鐘車程的地方擁有一家診所。他和牙科大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一起經(jīng)營。這樣就能兩人共同雇用技師和負責(zé)掛號的女孩。一方的預(yù)約滿了,還可以由另一方接納患者。丈夫和同學(xué)都技藝高超,幾乎是在沒有門路的情況下在那里開業(yè)的,這才過去五年,診所便相當(dāng)紅火了。不如說太過忙碌。
“其實我是想悠著點兒。當(dāng)然,我可不該有怨言。”丈夫說。
是呀,我說。的確不該有怨言。為了開辦這家診所,我們不得不向銀行借了超出預(yù)料的大宗貸款。牙醫(yī)診所需要巨額設(shè)備投資,加之競爭過于殘酷,況且又不是診所頭一天開門患者第二天就會蜂擁而至。因沒有患者光顧而關(guān)門大吉的牙科診所不計其數(shù)。
診所剛開張時,我們還很年輕,經(jīng)濟上也沒有富余,又有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沒人知道我們能否在這個冷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然而五年過去,我們好歹存活下來。不應(yīng)該有怨言。貸款也還剩下將近三分之二沒有還清。
“該不會是因為你長得帥,患者才涌上門來吧!蔽艺f。毫無新意的調(diào)侃。我這么說,就是因為他長得一點也不帥。毋寧說丈夫長著一張奇怪的臉。直至今日我仍不時念叨:我怎么會跟長著這張怪臉的男人結(jié)婚呢?分明有過幾個長相更英俊的男朋友嘛。
他的長相之奇特,無法用語言巧加說明。絕對算不上帥氣,也并非丑男,卻又不是所謂有味道的面孔。老實說,只能用“奇怪”一詞來表達;蛘哒f“無從捉摸”的形容也許較為接近。但不僅如此。最重要的一點,在于某種使他的臉難以捉摸的要素。我覺得只要把握住它,恐怕就能理解那“奇怪”的全貌。但我做不到。有一次出于某種需要,我試圖描繪他的面容,可是手握鉛筆攤開畫紙,卻怎么也想不出丈夫的臉什么模樣。這令我震驚。共同生活這么長時間,竟然想不出他長著怎樣一張臉。當(dāng)然面對面一看馬上就能明白,也會浮上腦際。然而一旦要畫下來,才知道自己原來幾乎沒有把握全貌。簡直像行路時撞上看不見的墻壁,我不知所措。只能想出那是一張奇怪的臉。
這件事令我惶惶不安。
可是世人大多對他抱有好感,不必說,這對他那種職業(yè)至關(guān)重要。即便不當(dāng)牙醫(yī),恐怕大致的職業(yè)他都能獲得成功。似乎許多人與他見面交談之后,不知不覺便會安心。他音色渾厚,談吐溫和。在邂逅丈夫之前,我從未遇到過這種類型的男人。我的女友們也個個對他滿意。我當(dāng)然喜歡他,甚至覺得愛他。但要準確表達,我覺得大概并非感到“滿意”。
加上他能像個孩子般,非常自然地微微一笑。一般成年男子都不會那樣笑。而且也許是理所當(dāng)然,他有一口非常漂亮的牙齒。
“長得帥并不是我的罪過!闭煞蛘f完微微一笑。反反復(fù)復(fù)地,我們開著這樣只適用于兩人之間的無聊玩笑。但不妨說我們是儀式般說著這樣的玩笑相互確認事實,確認我們堅持生存下來的事實。
他在早上八點十五分駕駛米色藍鳥車出了公寓停車場。讓孩子坐在鄰座。孩子的小學(xué)就在去診所的路上!爱(dāng)心點!蔽艺f!皼]事!彼f。永遠重復(fù)相同的臺詞。然而我不能不說。當(dāng)心點,我說。丈夫便不得不這樣回答:沒事。他將海頓或莫扎特的磁帶塞進車載音響里,口中哼唱著旋律,發(fā)動引擎。丈夫和孩子揮手道別,姿勢相似得令人稱奇:將腦袋歪至同一角度,手掌一同朝向這邊微微左右揮動。簡直像經(jīng)人指導(dǎo)排練過一般。
我有輛自己專用的本田思迪二手車。顏色是藍色。那是兩年前一位女友以幾乎等于白送的價格轉(zhuǎn)讓給我的。保險杠癟下去,款式很舊,渾身銹跡斑斑。已經(jīng)跑了差不多十五萬公里。不時地,大概每個月一到兩次吧,引擎會出毛病。怎么擰鑰匙也發(fā)動不了。但還沒到該送修理廠的程度。花上十來分鐘安撫一通,引擎好歹發(fā)出轟隆隆的歡快聲音發(fā)動起來。哎呀?jīng)]辦法,我想。不論什么東西什么人,一個月總有那么一兩次狀態(tài)不佳的時候,或是發(fā)展不順的情況。丈夫管我的車子叫“你的毛驢”。但不管別人怎么說,那都是我的專車。
我開著這輛思迪去超市購物。買完東西便動手掃除、洗衣,準備午餐。我盡量注意在上午麻利地活動身體,也盡力做好晚餐的準備。這么一來整個下午就變成自己的時間了。
丈夫十二點多回來吃午飯。他不喜歡在外面就餐,說是“又擠,又難吃,衣服還會沾上煙味”。哪怕賠上往返的時間,也喜歡回家來吃飯。但不管怎樣,午餐我不做復(fù)雜的菜肴。如果有昨天的剩菜就用微波爐熱一下,沒有的話就用蕎麥面對付。所以做飯做菜花不了多少時間。我也一樣,比起孤零零地默默進食,當(dāng)然是跟丈夫一起用餐更高興。
更久以前,那時診所開張還沒多久,下午還沒有預(yù)約一點鐘的客人,這種時候,我們在午飯之后常常會上床。那是美妙絕倫的交歡。四周靜謐無聲,午后平和的陽光流溢在房間里。我們比現(xiàn)在更年輕,更充實。
我想,現(xiàn)在我們當(dāng)然依舊充實。家庭里沒有絲毫糾紛的陰影。我喜歡丈夫,信賴丈夫。而且覺得他也一樣。不過這原是無可奈何,隨著歲月流逝,生活質(zhì)量點點滴滴發(fā)生變化。事物不再像從前那般簡單,環(huán)繞著我們的制約變得更為復(fù)雜。如今,下午的預(yù)約全部排滿。他匆匆吃完午飯就得去衛(wèi)生間刷牙,然后匆忙驅(qū)車趕回診所。成千上萬顆病牙正等著他。
丈夫趕回診所后,我就拿上泳衣和毛巾開車前往健身俱樂部,在那里游大約三十分鐘。我不怎么喜歡游泳這一行為。僅僅是不愿身上多生贅肉才游的。我一直喜愛自己的身體線條,從來不曾喜愛過自己的臉。我自認為長相還不壞,卻喜愛不來。然而我喜愛自己的身體。我喜歡光著身子站在鏡前,凝望那柔和的輪廓、恰如其分的活力。感到其中似乎含有某些對我非常重要的東西。何以重要我不得而知,但不愿失去。
我年屆三十。到了三十歲就會明白,世界并不會因為你年滿三十而告終結(jié)。我不認為年齡增長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但也有幾種情況會由于年歲增長變得輕松。這要看如何思考。不過唯有一件事一目了然:假如一個年屆三十的女人對自己的肉體感到滿意,還希望繼續(xù)滿意下去,她就必須付出相應(yīng)的努力。這是我從媽媽那里學(xué)來的。我媽媽曾經(jīng)是個體態(tài)苗條的美麗女性。然而很遺憾,如今已是風(fēng)光不再了。
游泳之后,如何打發(fā)下午剩余的時間則每天都不同。有時去車站前面溜達逛街,或者回家坐在沙發(fā)上讀書,聽FM廣播,有時就這么迷迷糊糊地昏昏睡去。不久孩子放學(xué)回來。我給孩子換衣服,拿零食給他吃。孩子吃完零食便出門跟小朋友玩耍。他還在讀二年級,沒去讀補習(xí)學(xué)校也沒去念興趣班。就讓他玩好了,丈夫說。說是玩著玩著自然就會長大。他出門時我說:當(dāng)心點。孩子回答:沒事。和丈夫一模一樣。
將近黃昏時分,我開始準備晚飯。孩子六點前回家,打開電視看動畫片。如果診所不加班,丈夫七點前就回到家里。他滴酒不沾,也不愛同別人交際。下了班便一路直奔家門。
吃飯時,我們一家三口邊吃邊聊。談?wù)摳髯远冗^的一天。說話最多的是孩子。理所當(dāng)然,周遭發(fā)生的樁樁件件對他來說都新鮮而充滿疑問。孩子說,丈夫和我闡述感想。吃完飯,兒子一個人去玩,做喜歡做的事情?纯措娨,看看書,或者和丈夫玩玩游戲之類。有作業(yè)時,就鉆進房間做作業(yè)。到了八點半便上床睡覺。我替兒子把被子蓋好,撫摸他的頭發(fā),道一聲“晚安”,關(guān)上燈。
這之后便是夫妻二人的時間。丈夫坐在沙發(fā)上,邊讀晚報邊和我聊上幾句。聊聊患者,聊聊報上的新聞。然后聽聽海頓或莫扎特。我不討厭聽音樂。但是無論聽多久,我都分不清海頓與莫扎特的不同。對我的耳朵來說兩者幾乎完全一樣。我這么一說,丈夫便說聽不出不同也沒關(guān)系。美的東西就是美,僅此而已。
“就像你英俊一樣。”我說。
“對,就像我英俊一樣!闭煞蛘f。然后莞爾一笑。似乎心情十分舒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