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以詩歌寫作中的“歷史意識”作為闡述角度,對1990年以來的當代詩歌中具有的“歷史對位法”問題,“個人化歷史想象力”問題,對歷史鏡像的重塑問題等進行了描述與探討,并對這些問題中所表現(xiàn)出來獨特的語言的精神癥候,修辭的技藝法則,詞語構成方式等重要詩學問題給以了總結與闡釋。書中所展開的論證方式并非編年史式的逐層掃描論述,而是選取重要代表詩人,重要歷史事件,熱點話題等為個案進行以點帶面的論證與剖析。
張偉棟,生于1979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現(xiàn)為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曾獲北大未名詩歌獎,劉麗安詩歌獎。出版專著《李澤厚與現(xiàn)代文學史的“重寫”》(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詩集《沒有墓園的城市》(陽光出版社,2015),主編《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第二十九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與人合譯《這里不平靜——非洲詩選》(2010,世界知識出版社)。
第一部分:詩歌中的“歷史對位法”問題
第一章:當代詩中的“歷史對位法”問題——以蕭開愚、歐陽江河和張棗的詩歌為例3
第二章:當代詩的政治性與古典問題21
第三章:詩歌的政治性:總體性狀態(tài)中的主權問題43
第四章:對“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校對與重置54
第五章:“被詛咒的詩人”——關于詩歌地理學的一個反思73
第二部分:歷史的鏡像與精神癥候
第六章:有關詩歌的“當代性”問題——對第二屆北京青年詩會主題“成為同時代人”的討論85
第七章:“鶴”的詩學——讀張棗的《大地之歌》102
第八章:語調(diào)及其精神癥候——讀朱永良《另一個比喻》123
第九章:經(jīng)驗的符碼:歷史鏡像與缺席之物138
第十章:挽歌敘事中的“歷史對位法”——讀張曙光的《歲月的遺照》158
第十一章:“在無詞地帶喝血”——閱讀多多172
第三部分:法則與行動的修辭
第十二章:知識考古學視域下的“海子神話”193
第十三章:孤絕的合唱與行動的修辭——對近十年詩歌的主觀觀察與簡短描述217
第十四章:詩歌觀念下的“技藝之道”——閱讀蔣浩230
第十五章:古典的法則與明晰詩意的生成——讀李少君《草根集》254
第十六章:詞語的戲劇——讀張爾《壯游圖》272
附錄一:我與“朦朧詩”論爭——孫紹振訪談289
附錄二:記憶與心靈——張曙光訪談328
附錄三:“為鳳凰尋找棲所”——王家新訪談359
附錄四:還有多少真相需要說明——孫文波訪談378
參考文獻398
第一章:當代詩中的“歷史對位法”問題
——以蕭開愚、歐陽江河和張棗的詩歌為例
一、作為詩歌技藝的“歷史對位法”
“歷史對位法”,是很多學者閱讀荷爾德林的詩歌的一個基本思路,作為詩人的荷爾德林一生只發(fā)表過七十多首詩歌,但其后期詩歌所建立的偉大詩歌模型,將幫助我們澄清詩歌的眾多隱秘源泉,其中的“歷史對位法”可以作為一項詩歌法則來認識。和我們今天流行的兩種與現(xiàn)實對位的歷史觀念相比較,一種是“賦予生活以最高的虛構形式”的超越歷史觀念,另一種是“介入”、見證和改造現(xiàn)實的歷史觀念,荷爾德林的這種帶有“神學”色彩的歷史意識似乎沒有現(xiàn)實的意義,因而容易被丟棄在浪漫派的廢墟,被當作歷史的遺跡。在我們這里,因為前者宣稱,通過一種更好的想象和更高的虛構來幫助人們生活,生活應該來模仿詩歌,而不是相反,詩人“一直在創(chuàng)造或應當創(chuàng)造我們永遠向往但并不了解的一個世界,因為他賦予生活以最高的虛構形式,否則我們的生活是不堪設想的”華萊士?史蒂文斯《必要的天使》,見拉曼?塞爾登《文學批評理論——從柏拉圖到現(xiàn)在》(劉象愚、陳永國等譯,第3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在這里,“審美”和“想象”對人的感性機制的調(diào)節(jié)而獲得的對政治的糾正和校準,被看作是改造現(xiàn)實最好的良藥。我們所熟知的80年代“美學熱”,對政治權威所監(jiān)管的“感性生活”挑戰(zhàn)的成功,也就順理成章地使其成為我們藝術慣習之一,后經(jīng)過90年代海德格爾主義語言觀念的改造,和歐美眾多現(xiàn)代主義詩歌語言實踐的夯實,而成為我們流行的詩歌標準之一;后者,介入的歷史觀念,試圖通過介入現(xiàn)實而改變現(xiàn)實,從而使生活變得美好,在我們的詩歌標準里,介入式的寫作因此成為衡量詩人的道德感的檢測器,因為這種直接作證的詩歌,可以填補憤懣者的空虛感和無力的行動感。這里面所抱有的期許是,當現(xiàn)實中的“黑暗”狀態(tài)開始詛咒個人的命運,并干涉?zhèn)人改變自己命運的行動時,現(xiàn)實中就會出現(xiàn)與“黑暗”狀態(tài)相伴隨的緊急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要求個人去打破詛咒和干涉,直接作證的詩歌,就是在這里介入現(xiàn)實的,往往有著憤怒、反對、批判、針鋒相對的面貌,并動用歷史的名義。這種觀念有著強大的歷史傳統(tǒng)和思想資源,比如儒家的“詩史”觀念,左翼的革命詩歌傳統(tǒng),社會主義時期的政治抒情詩傳統(tǒng),“新左派”的全球化理論資源,這些傳統(tǒng)和思想資源,在90年代以來的改革進程中,驚人地追上了我們的現(xiàn)實,并被我們作為現(xiàn)實接受下來,成為自我改造和現(xiàn)實改造的藍圖。它之所以被內(nèi)化為當代詩的一個標準,也完全是出于這種現(xiàn)實的需要。
這里的問題是,如何更真實地來認識這一切,如何更精準地去校準我們的詩歌意識,而不使其淪為派系爭論的僵化觀念?如果我們承認,詩歌的寫作并不是那種單純地靈感迸發(fā)的迷狂行為,一種直接的“神授天啟”式的寫作,而是經(jīng)過種種觀念和現(xiàn)實的“中介”最終對語言的抵達,正如黑格爾的思想所宣稱的,沒有無中介的情感和意識,我們對自己和時代的理解和解釋,都是經(jīng)過這個“中介”授權和默許的,那么我們所談論的詩歌意識終歸是一種歷史意識。荷爾德林當然在此也無權充當裁判者的角色,赫爾德當年反對將亞里士多德的悲劇觀念當作普遍法則的做法,同樣適用于我們,但可以將其作為一個例子和參照,這個參照的基本點即在于將這一問題放置在“詩藝”的范疇當中來認識,也就是荷爾德林在《關于〈俄狄浦斯〉的說明》中簡略提到的,關于那些不可計算的,但需要確認和知曉其進程的活生生的意義,如何轉換為一種可以確定和傳授的可計算法則的技藝。在文學領域,真實的事情是,寫作總是朝向于對這種可計算法則的探尋,至于詩歌的修辭、風格以及其現(xiàn)實的功效,則是隨之而來而衍生的事情,所謂藝術上的進步,在于對這種可計算法則的添加或成功地修改、改寫。但這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事情,有時候我們理解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反而要困難得多,尤其在相對嚴密的詩歌體制內(nèi),技藝的問題被等同于技術的問題,“偉大的詩”的標準被所謂的新奇的風格、感人、有現(xiàn)實意義的“好詩”標準所替代的時候,“詩藝”因而被當作有著具體規(guī)定的實體性概念,而不是功能性的概念接受。
更加真實的事情是,詩人在他自己的時代,和他同時代人一樣,也要面對艱深難解的現(xiàn)實和幽暗晦澀的未來,也被籠罩在歷史的迷霧當中,就像1649年的彌爾頓一樣,一廂情愿地將自己獻身給“黨爭”的事業(yè),實際上也是歷史迷霧中的“盲者”,詩人永不會是歷史的先知,與他同時代人不一樣的地方在于,詩人在與歷史角力,試圖在歷史的裂縫中給出未來,盡管這種未來經(jīng)常是一種回溯性的方式出現(xiàn)的!皻v史對位法”就是詩人們在歷史的迷霧中,向現(xiàn)實的討價還價和對未來的計算法則,其軸心則是當下的真正的歷史邏輯,正在展開的,塑造我們的現(xiàn)實和未來的具體法則。關于這一點,我們在伽達默爾對荷爾德林的闡釋中,可以更明確地看到:“荷爾德林的直接性就是對時代的直接性。他的本質基礎是由其歷史意識而決定。……荷爾德林的歷史意識更多的是當下的意識和對當下中產(chǎn)生未來的意識。……我們的詩人沒有一個像他那樣仿佛被未來的當下所吸納。未來就是他的當下,就是他所見的東西,并以詩文形式宣告出來!辟み_默爾《荷爾德林與未來》,見《美學與詩學:詮釋學的實施》(吳建廣譯,第2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著眼于這個“未來的當下”的詩人命運注定是暗淡的,這種對現(xiàn)實當下的拒斥和對“將來之神”歌詠的“非均衡性”,注定了詩人與當下的不相容,因為今天的人們試圖取悅這個當下的現(xiàn)實,“無論如何都鐵了心要去為他們的生存討價還價,不管跟誰。這是對生命和財產(chǎn)的頂禮膜拜!毖鸥鞑?布克哈特《歷史講稿》(劉北成、劉妍譯,第7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而這樣的現(xiàn)實和歷史從來都是戰(zhàn)無不勝的,按照本雅明的說法,“它總是會贏”,它充滿詭計并且也依靠詭計。詩人惟有舍棄當下與未來的均衡性,舍棄“俗世諸神”與“唯一者”的平衡,“在舍棄中借力于真正歷史的邏輯,西方的全部歷史就向詩人敞開。歷史的‘深不可測的寓言’與希臘傳說的詩學當下走到了一起!辟み_默爾《荷爾德林與古希臘》,見《美學與詩學:詮釋學的實施》(吳建廣譯,第1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正如“對位法”在音樂中具有的結構性功能一樣,也就是將幾個旋律編織成一個整體的技法,荷爾德林詩歌中的“歷史對位法”,在于借助真正的歷史邏輯,從而發(fā)明過去和未來的“神學”維度,通過這樣一個維度,將歷史重新編織成一個整體。
我將以伽達默爾精心闡釋的《餅和葡萄酒》一詩,來繼續(xù)這個問題,在這首詩中,“歷史對位法”的取向就在于,這種帶有“神學”色彩的歷史意識,窮追當下的困厄,在當下的“黑暗狀態(tài)”和不到場的“缺席之物”之中,從大地上和具體的時間、地點上,尋找解救和救贖的力量,而不是跟隨教會里的基督將大地廢棄,眼望上蒼。這種未來的當下意識,在詩歌中匯集在“夜”這一形象之下,“夜”象征著歐洲諸神遠離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對于未來,現(xiàn)實的計算法則,政治的或經(jīng)濟的,不斷拖延這個“當下”的時間,精明的頭腦滿足于贏與虧的權衡,也不斷制造著“缺席之物”,“他們被鍛接到/自己的忙碌上,在喧囂的工場里/他們聽到的只是自己,這些野蠻者用強力的臂膀/拼命干活,從不停歇,然而怎么干都/沒有結果,就如復仇女神,留下的都是可憐著的勞累”(《餅和葡萄酒》,吳建廣譯)。而詩人則以另外一種計算法則,已經(jīng)熄滅的“白晝法則”,來權衡諸神遠離的困苦,并保存和傳達神的信息。伽達默爾對此的解釋是:“這就是詩人的使命:他是這個時代的領唱者。他唱出未來將要出現(xiàn)的東西。記憶演變成期待,保存演變成希冀”伽達默爾《荷爾德林與未來》(前揭,第26頁)。這種聲調(diào)對于今天的詩人來說,可能過于高亢,原因就在于它幾乎無法實現(xiàn),它要價太高,我們現(xiàn)實的全面破產(chǎn),注定我們無法支付這高額的索取,而以這樣的觀念來衡量今天的詩人,無疑也會被認定是在敲詐勒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