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從未如此害怕。他們把我反鎖在我的房間,四下漆黑一片,只能靠著點窗外的光寫字。他們要露絲來鎖門,她不肯,“什么?你們要我把主人鎖起來?但她沒干什么啊。”最后醫(yī)生從她那兒拿來鑰匙,鎖上門,讓她離開,F(xiàn)在屋里人聲鼎沸,頻頻響起我的名字。要是閉眼去聽,今晚其實與任何一個普通的夜晚沒什么不同。我也許正在等布林克太太帶我下樓去冥社,瑪?shù)铝栈蚱渌⒆訒谀莾,紅著臉,想著彼得,想著他濃密的黑色胡須和泛著光的手。
但此刻,布林克太太正孤零零地躺在她冰冷的床上,瑪?shù)铝铡の鳡栱f斯特在樓下號哭。彼得·奎克走了,我想是永遠離開了。
彼得太過粗暴,瑪?shù)铝沼痔o張。當我說我感覺他近了的時候,她只是不住地顫抖,緊閉雙眼。我說:“只是彼得而已,你不怕他吧?這不,他來了,睜開眼,看看他!彼宦爠,只是說:“哦,我好怕!哦,道斯小姐,請不要讓他再靠近了!”
當然了,很多女士第一次與彼得近距離接觸時,都說過類似的話。聽她這么說,彼得大笑,“怎么了?我遠道而來,就是為了吃你的閉門羹?你知道我一路過來多艱辛嗎?你知道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瑪?shù)铝沼挚蘖似饋。當然這也不足為奇,確實有的姑娘會哭。我說:“彼得,瑪?shù)铝罩皇呛ε露,溫柔一點,她會讓你靠近的。”但當彼得輕輕地走上前,把手搭在她身上時,瑪?shù)铝瞻l(fā)出一聲尖叫,突然間身子僵直、臉色慘白。彼得問:“傻姑娘,你這是怎么了?這樣不會有效果的,你還想變好嗎?”但她只顧一個勁兒地尖叫,跌倒在地,亂踢亂蹬。我從沒見過哪個淑女這樣。我喊:“天哪!彼得!”他看了我一眼,扭頭對瑪?shù)铝照f:“你這個小賤貨!彼醋∷齼蓷l腿,我用手捂住她的嘴——我只是想讓她消停會兒——挪開手時,手上卻已血跡斑斑,她大概是咬了舌頭或是把鼻子弄出了血。一開始我甚至沒反應過來這是血,它如此漆黑,又似乎如此溫潤厚實,像是密封用的蠟。
即便滿口鮮血,瑪?shù)铝者是凄厲地叫著,引來了布林克太太。走道里傳來腳步聲,她驚恐地喊:“道斯小姐,怎么啦?你受傷了嗎?你哪兒弄疼了嗎?”瑪?shù)铝章牭讲剂挚颂穆曇,身子一扭,尖厲地叫道:“布林克太太!布林克太太!他們想把我弄死!?br />
彼得上前就是一巴掌,瑪?shù)铝樟藷o生氣地癱在了地上。我想我們可能真的把她弄死了。我說:“彼得,你做了什么?快回去,快!”他朝柜子走去,這時,門把手一陣響動。門開了,布林克太太站在門口。她帶上了自己的鑰匙,手里拿著一盞燈。我說:“快關(guān)門!彼得在這兒,光線對他不好!”但她只是說:“怎么了?你們做了什么?”她看看僵硬地躺在客廳地板上、披頭散發(fā)的瑪?shù)铝眨挚纯匆r裙被扯破的我,再看看我手上并非黑色的鮮紅血跡,又望了望彼得。彼得用手擋住臉,喊道:“把燈拿走!”他的長袍掀開,露出了白色的腿。布林克太太一直沒動彈,最后提著燈的手開始顫抖。她“哦”了一聲,朝我看,朝瑪?shù)铝湛,手捂胸口,“不會她也……?哦!媽媽,媽媽!”她把燈放在一邊,臉貼著墻壁,我走到她邊上,但被她推開了。
我回頭看彼得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沾著他銀色手印的黑色門簾微微顫動。
不過,死的畢竟是布林克太太,不是瑪?shù)铝铡,數(shù)铝罩皇菚灹诉^去。她的女仆給她穿上衣服,帶她到另一個房間,我聽到她在那兒徘徊、哭泣。但是布林克太太越來越虛弱,最后完全站不住了。露絲趕來,喊道:“怎么了?”扶她躺到沙發(fā)上,緊緊握著她的手,說:“您會好起來的,別擔心。瞧,我在這兒,愛您的道斯小姐也在這兒呢!辈剂挚颂瓷先ハ褚f話,卻發(fā)不出聲。露絲見狀,說我們必須叫醫(yī)生來。醫(yī)生檢查時,露絲一直握著布林克太太的手,啜泣著說她一定能挺過去。但布林克太太不久就咽了氣。露絲說,除了喊媽媽,她沒再說出一個字。醫(yī)生說臨終的女士常常會變得像孩子一樣。他說布林克太太的心臟水腫得厲害,肯定一直都很虛弱,能活這么久已經(jīng)是奇跡了。
他本來可能并不會費心過問布林克太太受驚的原因,誰知西爾韋斯特太太來了,她讓他去看瑪?shù)铝铡,數(shù)铝盏纳砩嫌幸恍┯『,醫(yī)生一看,低沉地說,這事比他想的要古怪。西爾韋斯特太太說:“古怪?我看這簡直是犯罪!”她叫來了警察,他們把我反鎖在房間里,問瑪?shù)铝照l弄傷了她。她說彼得·奎克。警察問:“彼得·奎克?彼得·奎克?你在想什么?”
屋子里沒有生火,雖然現(xiàn)在還是八月,我卻覺得寒冷刺骨。我想我再也感覺不到溫暖了!我再也無法平靜,再也無法做自己了!我環(huán)顧房間,卻看不見一件屬于我的東西。布林克太太院子里的花香,她母親桌上的香水味,木頭上的上光劑,地毯的顏色,我給彼得卷的煙,珠寶盒里首飾的光澤,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似乎都變得陌生了。我希望我可以回到貝斯納爾格林,回到我那愛坐在木頭躺椅上的小姨身邊。我甚至寧愿回到文奇先生旅店里我那面朝禿墻的房間。我愿意千百次地回到那兒,也不愿待在這里。已經(jīng)很晚了,水晶宮的燈熄滅了,只看得見它那掩映于天幕的巨大黑色輪廓。
警察在盤問,西爾韋斯特太太嚷嚷著,瑪?shù)铝湛蘅尢涮。布林克太太的臥室是整棟房子唯一安靜的地方。我知道,她正孤零零地躺在黑暗里,筆直地躺著,一動不動,頭發(fā)放了下來,身上蓋著毯子。她也許正側(cè)耳傾聽這些叫嚷聲、哭喊聲,可能還希望張口說話。我知道她會說什么。我對她要說的太熟悉了,我甚至可以聽見她要說的。
她悄然的話聲,只有我聽得到,這是所有聲音里,我最害怕的。
二、
過了一會兒,發(fā)生了件古怪的事。
我站在下一排囚室第一間的門口,肩旁就是這間囚室的檢查口或所謂的“牢眼”,上方釘著一塊搪瓷板,記錄著這個囚犯的罪名。要不是這塊板,我還以為里面空無一人。這個房間似乎散發(fā)著一種奇特的靜滯的氣息——一種似乎比米爾班克所有的躁動都要深邃的寂靜。正當我思忖著這氣息時,寂靜被打破了。一聲嘆息打破了這種寂靜,一聲簡單的嘆息——對我來說,那是一聲完美的嘆息,像是故事里的嘆息,如此熨帖我當時的心境,奇怪地直擊我心。我忘了里德利小姐和杰爾夫太太,她們隨時都可能過來繼續(xù)領(lǐng)路。我把那個不夠警惕的看守與削尖的木勺的故事拋在了腦后,挪開鐵片,把眼睛湊了過去。我看到一個女孩坐里面,她的姿態(tài)是如此安靜,我屏住呼吸,害怕會驚擾到她。
她坐在一把木椅上,頭后仰著,雙目緊閉。女紅放在腿上,雙手松弛地扣在一起,窗口的黃色玻璃充溢著明亮的陽光,她面朝陽光,希望汲取一些熱量。土黃色裙子的袖口歪歪扭扭地縫著一顆毛氈布做成的星,這是監(jiān)獄等級的徽章,陽光一照,分外引人注目。她的帽檐露出幾縷頭發(fā),十分秀美,她的眉毛、嘴唇與睫毛輕輕地綴在蒼白的臉上。我確信,她與克里韋利畫的圣人或天使有幾分神似。
我大約打量了她一分鐘光景。她自始至終閉著雙眼,頭顱靜止不動。她的姿態(tài)里似乎帶著一些虔誠的東西,一種靜默……最后我終于意識到,她在祈禱!我突然感到一陣羞恥,正當我準備移開目光之時,她動了動,張開手掌,抬到面前。在她因勞作而變得粗糙的粉紅色掌心里,一抹色彩掠過我的眼前。在她的指間,有一朵花——一朵紫羅蘭,根莖已經(jīng)有些耷拉。只見她把紫羅蘭放到唇邊,在上面輕呼了一口氣,紫色的花瓣發(fā)出一陣顫動,似乎舒展了……
看著她這么做,我才意識到她所處的世界是多么晦暗:這些牢房,這些被關(guān)押的女人,看守,甚至是我自己,我們的生活畫布上盡是慘淡的兌了水的顏料,而這里唯一的色彩,仿佛是不小心落在上頭的。
當時,我并沒有納悶為什么在這樣一個陰暗的地方,一朵紫羅蘭會落到這雙蒼白的手中。我只是突然害怕地想到,她能犯下什么罪呢?我想起了那塊懸在一旁的搪瓷板,悄悄關(guān)上檢查口,讀著上面的字。
上面有她的囚號、等級,下方寫著她的罪名:欺詐行騙人身傷害。入獄的時間可以追溯到十一個月之前,她被判四年有期徒刑。
四年!在米爾班克待上四年,一定非常漫長吧。我想走到她的門口,叫她過來,給我講講她的故事。但這時,第一段走廊的那一頭傳來里德利小姐的聲音,她的靴子摩擦著牢房寒冷的石板路上的沙粒。我猶豫了。我想,要是看守也發(fā)現(xiàn)女孩手里有花,她們會拿她怎樣?我肯定她們會把花拿走,要是她們這么做,我會深感遺憾。于是,我走到她們看得到我的地方,在她們走近時說——當然也是實話——我有些累了,第一次參觀,已經(jīng)看到了我想看的。里德利小姐只是答了一聲“好的”就帶我回到走廊。這個牢房區(qū)的門在身后關(guān)上,我又回頭張望了一下那個轉(zhuǎn)角,心里半是滿意、半是尖銳的遺憾。我心想,可憐的人兒!下周我來時,她還會在這里。
看守帶我來到塔樓,我們小心地沿著螺旋向下的樓梯,走到更低洼、更陰郁的牢房區(qū)。我感覺自己像但丁似的,跟隨維吉爾進入了地獄。我先是被轉(zhuǎn)交給曼寧小姐,而后轉(zhuǎn)給一個男看守,再被帶著穿過五角大樓的二號樓和一號樓。我給希利托先生留了個口信,被帶出監(jiān)獄的內(nèi)門,沿著楔形的沙石地往外走。監(jiān)獄的高墻似乎在我面前不情愿地分開了。陽光比剛才更為強烈,也讓瘀青色的陰影更顯幽深。
我和看守并肩走著。我望著這片沉郁的監(jiān)獄大地、貧瘠的黑色泥土和一塊塊蓑衣草,我問:“這兒是不是種不了什么花?有沒有雛菊、紫羅蘭之類的花呢?”
他說,沒有雛菊,沒有紫羅蘭,甚至連蒲公英都沒有。它們沒法在米爾班克的泥土上存活。這里離泰晤士河太近,“和沼澤地差不多”。
我說我猜也是。思緒又回到了那朵花上。也許在女囚監(jiān)獄的墻壁上,磚塊間,能有那么些縫隙,可以讓這樣的植物扎根生長?我也不知道。
我沒有思忖這事很久?词貛易叩酱箝T口,看門人為我叫來馬車。所有的牢房、門鎖、陰影、監(jiān)獄生活散發(fā)的惡臭,便統(tǒng)統(tǒng)在我身后了,真的很難不為自己的自由而心懷感激。我想,也許,我決定去一趟米爾班克是個正確的決定。我很高興希利托先生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他什么都不知道,這些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我的過去可以安放在原來的地方。我想象他們拿著皮帶把我的過去死死捆緊、牢牢扣好……
今晚我和海倫說了話。我哥把她帶來了,一起來的還有三四個他們的朋友。他們穿得十分隆重,準備去看戲。海倫身著灰色的禮服,格外引人注目。他們到時,我下了樓。與米爾班克以及我房間的寒冷寂靜相比,這群人高談闊論的聲音、揚揚自得的臉龐,讓我格外不適。海倫陪我走到屋子相對僻靜的角落,我們簡單地聊了聊監(jiān)獄之旅。我向她描述了監(jiān)獄千篇一律的走廊,說穿行其中讓我分外緊張。我問她記不記得勒·法努有一篇小說,講的是一個女繼承人遭人陷害,被人弄成瘋了的樣子。我說:“我真的想過,要是母親與希利托先生暗中勾結(jié)呢?要是希利托先生打算把我弄得找不到北,關(guān)進監(jiān)獄呢?”海倫聽罷,笑了笑,但也看了下四周,確保母親聽不到。我又和她說了點女囚的故事。海倫說女囚一定很嚇人,我說其實她們一點也不嚇人,只是意志薄弱罷了,“總之,希利托先生是這么說的。他說,我要給她們帶去好的影響。這是我的任務。她們會從我這兒學到優(yōu)秀的品質(zhì)!
她一邊聽我說,一邊看著自己的手,轉(zhuǎn)動著手指上的戒指。她說我很勇敢。她肯定這份工作會幫助我從“所有過去的悲傷”中走出來。
母親問,我們?yōu)楹稳绱藝烂C、如此安靜?今天下午我把牢房的情況說給她聽,她聽得渾身發(fā)抖,告誡我有客人時,千萬不要跟他們講監(jiān)獄的細節(jié)。她說:“海倫,你可不要讓瑪格麗特給你講那些監(jiān)獄故事。你丈夫在等你呢,你們看戲要遲到了!焙惲⒖套叩剿沟俜疑磉叄沟俜椅掌鹚氖,吻了一下。我站著,看著他們,然后溜了上來,回到自己房間。我心想,要是我不可以談論我的見聞,至少可以寫在日記里吧……
現(xiàn)在我寫了二十多頁。我讀了一遍自己寫的,感到我的米爾班克之旅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曲折。這次監(jiān)獄之旅,比我扭曲的想象要干凈得多!而我上一本日記里,盡是那些扭曲的東西。至少這次,這本不會再像上一本一樣了。
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我聽得到閣樓樓梯上女仆的動靜。廚娘把門插好——從今往后,這個聲音聽上去都不同了!
博伊德關(guān)上她的房門,走到窗口拉上窗簾。我的天花板仿佛是玻璃做的,她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得真切,F(xiàn)在她解開了靴子的鞋帶,讓它們咚的一聲落在地上。床墊咯吱作響。
窗外是泰晤士河,糖漿似的黝黑。那是艾伯特橋的燈光,巴特西的樹,沒有星辰的天空……
一小時前,母親拿來藥。我說我想再坐一會兒,希望她把瓶子留下,我一會兒喝。她不依,說我“那病”“還沒完全好”。還沒有好。
我只得坐著,任她把藥片倒入杯子。母親一邊看著我吞下藥水,一邊點頭。現(xiàn)在我太累了,寫不動了——但還是焦躁萬分,睡不著。
里德利小姐是對的。當我閉上眼,我就能看見米爾班克寒冷蒼白的走廊與一道道囚室的門。不知那些女人在那兒感覺怎樣。我想到了蘇珊·皮林、賽克斯、在鴉雀無聲的塔樓里就寢的哈克斯比小姐,以及那個手捧紫羅蘭的女孩,那個面龐如此精致的女孩。
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