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模仿
柏拉圖
蘇格拉底(Socrates)說:“我覺得我們城邦的所有好的事物中,沒有哪個比詩的法則更令我高興的了!
格勞孔(Glaucon)說:“你指的是什么?”
“禁止模仿的詩歌,這當然是不能被接受的,因為我們已經(jīng)辨明靈魂的不同部分!
“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讓我們私下里說說,因為我不喜歡別人將我的話重述給悲劇作家和其他模仿者——但我不介意對你講講,所有的詩的模仿對其聽眾的理解都有害,而關于它們真正本質(zhì)的知識才是唯一的解藥!
“請解釋一下你的評論!
“那么我就告訴你,盡管我從小就對荷馬心存敬愛,這使得我不愿說他的壞話,而且他是那些迷人悲劇作品作者的偉大領袖和老師。但是,對人的尊重不能高于真理,因而我必須說出來!
“很好。”他說。
“那么請聽我說,或者更確切地說,請來回答我的問題!
“你問吧。”
“你能告訴我模仿是什么嗎?因為我真的不知道。”
“那我就更不懂了!
“其實你比我懂些也沒什么可奇怪的,視力差的人也可能比視力好的人先看到事物。”
“是這樣,”他說,“不過在你面前,即使我有什么模糊的想法,我也沒有勇氣去表達,你還是自問自答吧!
“那么好吧,我們還是用慣用的方式開始吧:無論何時,當許多個體有了一個共同的名稱后,我們總是假定它們只有一個理念或形式——你明白么?”
“我明白!
“讓我們隨便舉個例子: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床和桌子,不是么?”
“是的!
“但是概括它們的理念或形式只有兩個——一個是床,一個是桌子!
“是的!
“而我們也總是說制造床或桌子的工匠依照理念制造出我們使用的床和桌子——關于其他用物也是如此——但是沒有工匠能制造得出理念本身:他怎么做得出呢?”
“確實不能!
“還有一位藝術家——我很想知道你對他怎么看!
“他是誰?”
“他能制作一切東西——各行各業(yè)的匠人所造的各種東西!
“多么不尋常的人啊!”
“等一下,還有更多理由讓你這樣認為。因為他是那個不但能造出各種船,而且能造出植物、動物、他自己以及所有其他東西的人。他造出了世界、天堂,還有那些天堂中、地獄中的東西,他也造出了眾神。”
“他一定是個巫師,毫無疑問!
“噢!你不相信,是么?你的意思是說沒有這樣的創(chuàng)造者,或者說在某種意義上會有一個萬事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而在另外的意義上沒有?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也可以‘用某種方法’制造出所有這些東西?”
“什么方法?”
“一個簡單的方法就足夠了。更確切地說,有很多快捷而且易于完成壯舉的方法,但沒有一個會比把一面鏡子翻來翻去更容易——你可以很快地在鏡子里造出太陽和天空中的一切、大地和你自己,還有其他動物、植物,還有所有我們剛剛談到的事物!
“是的,”他說,“但是它們只是表象!
“很好,”我說,“你現(xiàn)在就要說到要點了,畫家也是,像我所認為的那樣,只是另一個——表象的創(chuàng)造者,不是么?”
“當然。”
“但是接下來我想你會說他所創(chuàng)造的是假的。但在某種意義上,畫家不也創(chuàng)造了一張床么?”
“是的,”他說,“但不是真的床。”
“那么床的制造者又如何呢?你不是說他創(chuàng)造的不是我們所講的床的本質(zhì)理念,而僅僅是一張?zhí)囟ǖ拇裁矗俊?
“是的,我是這個意思。”
“那么如果他沒有造出存在本身,就無法造出真的存在物,而只是存在物的模仿。而如若有人說,制床的木匠或者其他工匠造出的東西是真正的存在,則很難說他說的是事實!
“不管怎樣,”他回答說,“哲學家會說他說的不是真理!
“沒錯,那么他的這項工作也是對真理的含糊表達。”
“毫無疑問。”
“我們現(xiàn)在再通過剛才所舉的例子來研究一下,誰是模仿者?”
“如果你樂意的話!
“那么,好的,下面我們假設有三張床,一張是本質(zhì)上的存在理念,我想我們可以說它是神造的——再沒有別人能成為它的制造者了,是不是?”
“是的!
“另一張是木匠造的床!
“是的!
“而畫家所畫的是第三張床,是吧?”
“是的!
“那么床有三種形式,由三種人來掌管它們,即神、木匠和畫家,對嗎?”
“是的,有三種!
“神,無論是出于選擇還是必然,創(chuàng)造了本質(zhì)上的床,而且是唯一的床。神從未造過兩張或兩張以上的這種床,并且以后也不會造出來。”
“為什么是這樣呢?”
“因為若他創(chuàng)造了兩張,那么第三張就會隨后出現(xiàn)。第二張、第三張會有自己的理念,而理念中的床不能是后三者!
“非常正確!
“神知道會這樣,他成為床的理念的真正創(chuàng)造者,而不是特定床的特定創(chuàng)造者。因而他創(chuàng)造了本質(zhì)上唯一的床!
“我們相信如此。”
“那么我們可以說他是床的根本創(chuàng)造者嗎?”
“是的,”他回答說,“鑒于創(chuàng)造過程,他是這張床和所有其他事物的創(chuàng)造者。”
“那么木匠怎么辦呢?——他不也是床的創(chuàng)造者么?”
“是的!
“你會把畫家叫作床的創(chuàng)造者嗎?”
“當然不會!
“如果他不是創(chuàng)造者,那么他和床的關系是什么呢?”
“我想,”他說,“我們可以公平地稱他為他人作品的模仿者!
“是的,”我說,“因此你把和自然隔著兩層的人稱為模仿者,對嗎?”
“當然!彼f。
“悲劇詩人是模仿者,因而像其他模仿者一樣,他從神和真理那里下移了兩層!
“看起來是這樣!
“那么對于模仿者我們已經(jīng)意見一致了,畫家又如何呢?——我想知道我們該認為他是模仿了本質(zhì)存在的理念,還是模仿了他人的作品?”
“是后者!
“是事物本身還是事物的表象?你仍需確定這個!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從不同角度來看一張床,間接或直接地從其他角度看,床看起來會很不一樣,但是實質(zhì)上它沒有什么不同。其他的事物也是如此。”
“是的,”他說,“不同的只是表象!
“現(xiàn)在讓我問你另一個問題:繪畫要成為對事物本身的模仿還是對事物表象的模仿——即對本質(zhì)還是對其表象的模仿?”
“是對表象的模仿!
“那么模仿者,”我說,“他離真理很遠,由于他只輕微觸及一點兒真理的表象,所以無所不能。例如,一個畫家可以畫一個鞋匠、一個木匠或者其他手工藝者,盡管他對他們的技藝一無所知。如果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畫家,他還可以欺騙兒童或者頭腦簡單的人,當遠看他的畫時,他們會相信看到的是一個真正的木匠的作品。”
“當然!
“無論何時,如果有人告訴我們他找到了一個知曉所有藝術、知道所有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并且對每一件小事都有比其他人更深刻、更敏銳的了解的人時——無論是誰告訴我們這些,我想我們只能認為他是一個被他所遇見的巫師或演員蒙騙了的頭腦簡單的人。而他之所以認為有無所不知的人存在,也是因為他自己不能分辨真理、無知以及模仿的本質(zhì)!
“對極了。”
“而且當我們聽到有人說,以荷馬(Homer)為首的悲劇作家知曉一切技藝,知道一切與善惡有關的人事,還知道神事時——因為好詩人若不了解自己的主題就寫不出好詩,而若他沒有這些知識就永遠不能成為一個詩人——我們應想到這些不是假象。或許他們遇到了模仿者并被他們欺騙了;或許他們在看藝術作品時忘記了這只是和真理隔著兩層而能不靠任何關于真理的知識就被輕易創(chuàng)造出來的模仿品,因為它們只是表象而非本質(zhì),不是嗎?或者,他們終究是有理的,詩人真的知道那些他們在眾人面前講得如此之好的事情!
“問題是,”他說,“這值得考慮!
“現(xiàn)在你假定,如果一個人可以像制造模仿品一樣創(chuàng)造出原作,那么他會認真地投身于制造模仿品這一分支領域嗎?他會允許模仿成為他生活的支配原則,而好像他沒有更高的原則了嗎?”
“不是這樣!
“真正的藝術家知道他模仿的是什么,他會關注本質(zhì)而非模仿品,而且
他渴望創(chuàng)造許多出色的作品,并留下來
建立豐碑,為大眾與公義服務。他更愿意成為被贊美的主題,而非贊美之詞的作者!
“是的,”他說,“這對他來說是更大的榮譽,更有益處!
“那么,”我說,“我們必須給荷馬提個問題。這個問題不針對醫(yī)學或他作品中偶爾提到的藝術門類,我們也不問他或其他詩人是否像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那樣治愈病人,或者像阿斯克勒比亞斯(Asclepiads)那樣給病人留下一劑藥,或者是否他談論醫(yī)學和其他技藝時只是在轉(zhuǎn)述,但是我們有權知道對軍事策略、政治、教育的尊重,哪個才是他作品的最重要、最崇高的主題。我們可以公正地就此提問:‘荷馬,朋友,’然后我們對他說,‘如果你距離真理,即你所說的善,只有一步之遙,而不是兩步——不是表象的制造者或模仿者——而且如果你能察覺在私人或公眾生活中哪些追求可以使人變好或變壞,請告訴我們哪個城邦得益于你,而治理得更好了?古代斯巴達治理得好是因為萊克格斯的立法,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城邦也類似地受益于其他人。但是誰承認你是它們優(yōu)秀的立法者,而給它們帶來了切實的好處呢?意大利和西西里夸耀卡隆達斯,梭倫在我們當中也很有聲望,但是哪座城邦曾夸耀過你呢?’他能說出某個城邦的名字嗎?”
“我認為不能,”格勞孔說,“即使是荷馬的追隨者們也不認為他是立法者。”
“那么有沒有記錄表明在他生活的年代,某場戰(zhàn)爭因他獲得大勝或得到他辯護的支援嗎?”
“沒有!
“那么他有沒有什么發(fā)明實際運用于人文藝術或人類生活,像米利都的泰利斯 (Thales)或者塞西亞的阿納卡西斯 (Anacharsis),或者其他聰明人那樣,他有什么成就呢?”
“沒有任何一項成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