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自然博物館
　　劉華杰
　　倫敦城西偏南一點，有一座優(yōu)美建筑倫敦自然博物館（Natural History Museum, London），雖為哥特式卻并不夸張。它正好處在著名的海德公園之南。2010年我到倫敦，住在帕丁頓地鐵站附近。從住處南行一百米就是海德公園，在那里隨便逛逛、看看鳥，再向南步行到這座自然博物館看展覽，然后換條路向北穿越海德公園返回，一整天下來也不會覺得累。
　　如何面對一個西方詞匯 history ？
　　自然博物館的出現(xiàn)與演化與博物學（natural history）有直接聯(lián)系。時下，經(jīng)常有人將自然博物館譯成自然歷史博物館或自然史博物館，其實是不正確的。這件小事，我已經(jīng)在不同場合說過許多次了。在自然探索、博物領域，history（對應的拉丁詞是 historia ）經(jīng)常不是“歷史”的意思，而是描寫、記錄、展示、探究、研究的意思。于是，natural history museum這一詞組字面意思是“自然探究博物館”，簡稱“自然博物館”，此名稱跟自然的“歷史” 壓根沒關系。年紀大一些的業(yè)內(nèi)人士對此是非常清楚的，可以去看北京自然博物館和上海自然博物館對應的英文名。也有人不服氣，爭辯說這類博物館確實與大自然的演化有關系，即與自然的歷史有關，居維葉和歐文的化石研究、賴爾的地層研究、達爾文的演化論不是恰好討論大自然的演化嗎？博物學不是也密切聯(lián)系著大自然的演化嗎？展出的鳥化石、魚化石、礦物晶體不正好涉及物種演化嗎？沒錯，它們確實與地球的演化、生命的演化有重要關系，即與歷史有關。但為什么不能譯作歷史（相當?shù)夭荒馨裯atural history譯成自然史）呢？因為history這個詞有許多義項，在與博物相關的許多情形中，它應當取探究、志、描述之義，而不是歷史之義。這沒有任何難理解之處，就像英文詞coach有許多義項一樣，要在上下文中弄清它取四輪大馬車、公共汽車、私人教師、教練員等含義中的哪一個，不能見了就喊教練。對于有上千年之久的古老詞組natural history，要尊重它的辭源，即使這個詞組的外延后來有拓展。用后來的擴增意思解釋原有詞組的意思，是對歷史不尊重的表現(xiàn)，也不合理。就像不能講“先秦佛教”（田松博士為了調(diào)侃而故意編造出來的一具詞組）一般，因為佛教是外來文化，先秦時中土并無佛教。
　　布豐之前的西方博物學不大關注時間演化問題，而是關心記錄、描述，而且很早就形成了
　　一個傳統(tǒng)，一直傳到現(xiàn)在，意思也沒大的變化。這可以從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其大弟子的《植物研究》、老普林尼的《博物志》以及格斯納的《動物志》直接看出來。讀者可以翻翻看，他們這些偉大作品確實根本不討論歷史演化問題，時下它們在一些作品中被譯成《動物史》《植物史》《自然史》等，十分不合適。美國自然博物館出版的Natural Histoires 一書被譯成《自然的歷史》，顯然是錯誤的。拜恩編的這本書根本沒講歷史，講的是美國自然博物館的一些館藏珍稀博物類圖書及其對大自然的描寫、繪畫。稍加思考就能避免將復數(shù)的histories誤譯成歷史。實際上原書名的意思是博物學家對大自然的藝術(shù)展示，其中histories取的仍然是古義：記錄、描寫、繪畫、探究。
　　自然博物館及其藏品
　　倫敦自然博物館是世界上最好的自然博物館之一，有巨量的成體系的收藏：7000萬件藏品、
　　100萬本圖書和50萬件藝術(shù)品。我當時對貝殼正著迷，參觀時希望多看些奇特的貝殼，結(jié)果卻頗失望，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幾盒，數(shù)量不過幾百種，大多見過。當然，館藏絕對不是這個樣子，恰好是因這館藏太豐富，一時間不可能讓各類藏品都拋頭露面，所以每類只拿出一點點，而且未必是最好的。真想看庫房存貯的更豐富的貝類標本，需要提前申請，業(yè)余愛好者的一般申請通常不容易被接受，因為這類館藏通常是供專業(yè)博物學家研究使用的。其中有些是分類好的，也有一些根本來不及分類。魚類、鳥類、蝴蝶等藏品也一樣，絕大部分百姓沒有機會一睹芳容�！都{博科夫的蝴蝶》一書中有一部分就是講述各國蝴蝶專家如何到倫敦自然博物館看標本、做最有挑戰(zhàn)性研究工作的。
　　倫敦自然博物館展廳中最占空間、在我看來意義也不很大的是恐龍骨架，世界各地同類博物
　　館恐怕也差不多。這里有個矛盾，專業(yè)博物館為了生存也不得不取悅于大眾和某些委員會，一定意義上把博物館變成了“游樂場”。近些年在國內(nèi)各級各類自然博物館（包括一些保護區(qū)的小型博物館）也參觀過一些，給我的突出印象是，它們非常在乎外在宣傳、教育，比較忽視系統(tǒng)性收藏和對藏品的專業(yè)研究。聲光電武裝起來的宣傳板占了展廳的絕大部分空間，涉及藏品實質(zhì)內(nèi)容的卻不多。人們到這里來固然可以看3D或4D電影、讀教科書式的大自然演化宣傳板，但更重要的是看特色藏品本身。
　　本書只有兩百多頁，介紹了倫敦自然博物館的圖書、植物、動物、古生物、礦物等各類藏品
　　兩百多件。這跟7000萬件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不過，它們都是精選出來的，也有一定的代表性。即使親自到倫敦自然博物館，一次兩次也未必都能遍歷這上面列出的項目，因為它們不可能時時都在展出。也就是說，此書對于一般性了解倫敦自然博物館，還是非常必要的。聯(lián)系到國內(nèi)，故宮博物院、北京自然博物館、上海自然博物館、中國地質(zhì)博物館、長春地質(zhì)宮、吉林長白山自然博物館、山東平邑天宇自然博物館等也應當出版介紹自然藏品的圖書。參觀博物館之前和之后，讀讀這類書，能使參觀更完整，收獲更大。此外，國內(nèi)自然博物館目前還不太重視相關藝術(shù)品的收藏，在這一點上真應當向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倫敦自然博物館、美國自然博物館學習。
　　倫敦自然博物館的另一部很有趣的書《自然圖像：中國藝術(shù)與里夫斯收藏》（ Images of
　　Nature: Chinese Art and the Reeves Collection ），與本書性質(zhì)相似，只是題材更聚焦。當年我的學生李猛從英國回來送了我一部，我也曾推薦譯出此書。而當一家出版社購買版權(quán)時得知，早已有國內(nèi)的其他出版社先期購買了中譯本版權(quán)。不過，多年過去了，還未見譯本的蹤影。
　　自然藝術(shù)品
　　隨著博物學在中華大地上逐漸復興，各類戶外觀察、記錄、旅行蓬勃開展，以圖書的形式對
　　歷史上有趣的博物考察、博物館自然藏品進行展示也變得時尚。比較典型的如早期的《發(fā)現(xiàn)之旅》，最近的《探險家的傳奇植物標本薄》，它們都取得了不錯的銷售業(yè)績。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普通讀者怎么會對這類東西感興趣？
　　這類圖書圍繞大自然的精致與美展開，或者直接展示自然物，或者展示植物畫、動物畫等。
　　它們在當下中國的面世確實代表著一部分國人對大自然的重新發(fā)現(xiàn)。原因包含許多方面，如工業(yè)化迅猛推進帶來對大自然的疏遠與破壞達到一定程度，從而令人們回想起美好的大自然，也包括文化水平的提高帶來的審美情趣和審美對象的擴展。這些因素并非獨立存在，而是相互交叉的。其實，欣賞自然物、收藏自然物，在中國可是有傳統(tǒng)的，久遠得很、也普遍得很，雖然與西方的做法不大一樣。對自然物的繪畫、雕刻、拍攝等可以成就藝術(shù)品，此外自然物直接就可以是藝術(shù)品。前者是人造藝術(shù)品，后者是天成藝術(shù)品，即上帝的作品。但長期以來，特別是在西方，突出的是人的創(chuàng)作，人們不討論自然物作為藝術(shù)品的問題，隱喻地討論不算。但是，最近十幾年以自然美為核心問題的環(huán)境美學興起，特別是卡爾松提出了“自然全美”有趣命題，導致審美和藝術(shù)理論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這一現(xiàn)象背后更大的背景是，人類重新確認自己從屬于大自然，以及某種意義上的非人類中心論浮出水面。當然，石頭、動植物標本并未與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薩符拉索夫的《白嘴鳥飛來了》、高更的《萬福馬麗亞》等作品同等性質(zhì)以及與之市場價格相當。
　　自然物可以作為藝術(shù)品。一旦跨出這一步，就不好再用傳統(tǒng)的以作品為中心的觀念來評論一
　　切。更準確地說，藝術(shù)品的價格主要由審美過程來判定。作品“本身”已經(jīng)隱去或者只作為審美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部分出現(xiàn)。推到極致，就沒有作品“本身”這回事，不被欣賞的作品根本上就不是作品，審美決定了作品及其價格。這種視角也有一個好處，藉此可以看清藝術(shù)品領域誰更在乎藝術(shù)，誰更在乎交易或潛在交易的價格。
　　自然之美無處不在，但嚴格講并非都能當作藝術(shù)品，更不都能搬到建筑物內(nèi)展示。多數(shù)要在
　　原地展示，新的博物館、博物學理念也都鼓勵原地展示，而非租借給別人，滿世界轉(zhuǎn)悠。將藝術(shù)品與原產(chǎn)地的地理、文化背景剝離（比如羅馬的石雕、中國的佛頭），異地單獨存放和展出，是西方人發(fā)明的，雖然早已擴展到了世界各地，但終究難逃指責。
　　保護大自然的杰作，最好在地保護。欣賞大自然，最好到當?shù)匦蕾p。
　　2017年9月15日
　　于北京大學人文學苑2號樓234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