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夏天,蒙特絲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她的國家即將爆發(fā)內(nèi)戰(zhàn)。她居住的小村莊位于西班牙東北部,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但當哥哥何塞從城里回來,革命熱情溢于言表,讓她深受鼓舞。革命、愛情、家庭、榮譽,她的命運從此改變……
小說中交織著兩個聲音:一個是反抗的聲音,來自作家喬治·貝爾納諾斯,他是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的直接見證者,譴責民族主義分子在天主教會的祝福下對“窮鬼”實施的恐怖行徑,他的抨擊冊子《月光下的大公墓》即將引起爭議;另一個是生機勃勃的聲音,來自敘述者的“窮鬼”母親蒙特絲,七十年之后,自由派起義的那些激動人心的日子依然在她的記憶中閃耀。
一場戰(zhàn)爭,兩個聲音、兩種視野,奇異地回響在今天,就像被莉迪·薩爾維爾的小說藝術施以了魔法,扣人心弦,又如一篇現(xiàn)代宣言。
革命、愛情、家庭、榮譽,她的命運從此改變……
一篇扣人心弦的現(xiàn)代宣言
2014年度龔古爾文學獎獲獎作品
“我們首先授予的是一部有著極高文學質量的小說,一本寫作上極具原創(chuàng)性的書,盡管我很遺憾有時它的西班牙色彩太濃了一點!
——貝爾納·畢沃(龔古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
莉迪·薩爾維爾(Lydie Salvayre),法國女作家。一九四八年生于法國中部的奧坦維勒,原名莉迪·阿爾霍納,父母是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后期到法國南部避難的西班牙共和派人士。由于父親是安達盧西亞人,母親是加泰羅尼亞人,她的母語并不是法語,但通過文學閱讀,她漸漸熟悉并掌握了這門語言。中學畢業(yè)后,她到圖盧茲大學研讀現(xiàn)代文學,而后又取得醫(yī)學文憑,成為馬賽的精神科醫(yī)生。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她開始在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作品,至今已出版了近二十部作品,其中一九九七年的小說《幽靈作伴》榮獲十一月文學獎。二〇一四年,她描寫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的小說《不哭》榮獲龔古爾文學獎。
我母親出生于1921年3月14日。她的親人都叫她蒙特絲或者蒙特西塔。她在跟我講述她的青春歲月的時候已經(jīng)九十歲了,她用的是那種混雜的、比利牛斯山那邊的語言,六十年前命運偶然把她拋到法國西南部的一個村莊,從此這種語言就變成了她自己的語言。
我母親年輕時是個大美人。別人告訴我她從前的容貌非常特別,西班牙女子頭頂陶罐頂出來的這種與眾不同的容貌如今只能在芭蕾舞演員身上看到。別人告訴我,她往前走的時候就像一條船,直挺輕盈,特像船帆。別人告訴我,她身材阿娜多姿猶如銀幕上的電影明星,“從她的眼睛就能看出她的心靈是多么的善良”。
如今,她已經(jīng)老了,臉上爬滿了皺紋,身體羸弱,老態(tài)龍鐘,搖搖晃晃,可是一想起1936年的西班牙,她的眼睛便會重新閃爍那種我從未見過的青春的光芒。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記憶障礙,自那場戰(zhàn)爭爆發(fā)到今天,她所經(jīng)歷的所有事件,全都被他忘記了,永遠忘記了,了無痕跡。但她絕對完好無損地保留著1936年那個夏天的記憶,不可思議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那個夏天,她說道,就是在這個36年夏天,她發(fā)現(xiàn)了生活,毫無疑問,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冒險經(jīng)歷。那意思是不是說接下來的、被她視為現(xiàn)實生活的七十五個春秋于她而言并非真正的人生?我有時候會這么想。
這天晚上,我又聽見她在消逝的青春廢墟中翻尋,我看見她的臉恢復了生氣,仿佛她一生的全部快樂都集中到了1936年夏天在西班牙那座大都市里度過的那幾日,仿佛對她而言時間都停在了1936年8月13日早上八點鐘的圣馬丁街。我聆聽她跟我回憶那段往事,同時閱讀貝爾納諾斯的那本《月光下的大公墓》對她的那段回憶既進行了補充完善,同時也使它黯然失色。這兩個人的敘述讓我陷入了一種困惑,我想試著搞清楚讓我陷入困惑的原因,但我也擔心這種困惑會把我引向那個我壓根兒就不打算去的地方。說得更明白一些,我,在他們的回憶當中,感覺到一些矛盾的、反正很困惑的感情通過許多未知的閘門涌進我心里。我母親講到1936年的極端自由主義經(jīng)歷時在我心中激起了一種莫名的驚嘆,一種莫名的孩童般的快樂,而貝爾納諾斯描寫的暴行,對照人類的愚昧、仇恨和瘋狂,重新勾起了我的恐懼,我害怕今天某些混蛋會與那些罪惡的思想重新建立聯(lián)系,我很久以來一直以為那樣的思想已經(jīng)沉睡。
當年我那十五歲的母親由我外婆領著去應聘那個女仆職位的時候,前面提到的那個海梅·布爾戈斯· 奧夫雷貢老爺?shù)慕憬闫绽蓖νΦ刈谝粡堄懈叽笃べ|椅背的椅子邊上,激動地讀著手上那張《西班牙行動報》頭版上的社論:“一位年輕的將軍決定領導正在民主和社會主義中淪陷的偉大的西班牙,以便筑起一道阻擋布爾什維克入侵的堤壩。在他的號召下,其他將軍毫不猶豫地聚集在這位卓越的領導人周圍,民族同盟蘇醒了?墒窍雽Φ刂泻Q匕兜恼麄歐洲下毒手的莫斯科當局已經(jīng)把卑劣的欲望和殘忍的獸性滲透到政權當中,將軍們的精神、智慧、對祖國的忠誠和英雄主義能戰(zhàn)勝這種欲望和獸性嗎?”這篇文章以問句結束,這個問句讓普拉太太一下子陷入恐慌之中,讓她出現(xiàn)心悸。因為普拉太太患有心悸。盡管醫(yī)生叮囑過,要她避開那些會引發(fā)心悸的不愉快的事,但她的愛國心驅使她閱讀這份民族主義報紙。這是義務,大夫,她用柔弱的聲音說道。
隨后的那些日子,普拉太太惶惶不可終日,腦海里浮現(xiàn)的都是房子被洗劫,土地被掠奪,財產(chǎn)被蒙特絲的哥哥何塞和他手下的那幫強盜搗毀的景象。她如此驚恐萬狀還因為食品雜貨店的老板娘瑪露卡悄悄告訴她那些安那其開始東游西蕩,趁火打劫,場面血腥,強奸修女后還要將她們開膛破肚,玷污她們的修道院,褻瀆她們的圣物。從此,普拉太太的腦海里開始出現(xiàn)那幫匪徒闖入她的臥室,扯下高懸在她的白色床鋪上那個帶耶穌像的象牙十字架,掠走那只鑲嵌了琺瑯的珠寶盒,上帝啊,還對她進行了難以啟齒的蹂躪?墒牵斔诼飞吓龅竭@些頭腦發(fā)熱的年輕人的父母時,她照舊跟他們打招呼。那得有一顆多么仁厚的心。
不過,夜幕降臨之后,她就跪在跪凳上,祈求老天爺保護她的家人,讓他們免遭那些目空一切的野蠻人的侵害。
讓他們死!
才脫口說出這句話,她的臉便因為羞愧而脹得通紅,她居然許下了這樣的心愿。仁慈的上帝據(jù)說具有超一流的聽覺,他聽見了她的話嗎?明天她就去米蓋爾神甫(村里還沒有逃走的本堂神甫)那里懺悔,神甫會要求她念三遍圣母經(jīng)和一遍天主經(jīng),這對她的心理療效幾乎是立竿見影的,就跟吞了一片阿司匹林一樣見效。眾所周知,那個時候,天主教徒用白刃、槍械、棒子或鐵棍對革命者無論犯下了什么罪行,都可以隨即被洗白和諒解,只要晚禱前表現(xiàn)出悔恨之意,這種跟西班牙天主達成的小協(xié)議確實顯得很不可思議。
普拉太太重新開始祈禱,現(xiàn)在她祈求極其神圣的圣母瑪利亞結束那些致命地冒犯仁慈的上帝的無恥之徒的暴行。因為普拉太太認為損害她的財產(chǎn)便是致命地冒犯仁慈的上帝。因為普拉太太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做什么事情是在致命地冒犯仁慈的上帝。因為普拉太太跟村子里的那些人一樣,被人稱為“法西斯”,這種稱呼很能說明問題。
“法西斯”用西班牙語發(fā)出來,就像吐出一口痰。
村里的“法西斯”數(shù)量在減少,他們普遍認為:
死去的革命者
才是優(yōu)秀的革命者。
蒙特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何塞是個革命者,或者不如說是個“紅與黑”[1]。妹妹從布爾戈斯家回來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他之后,他馬上就變得怒不可遏。1936年的革命者個個都是怒不可遏。那些“紅與黑”尤甚。
何塞覺得自己的妹妹被冒犯了。1936年的西班牙處處都是被冒犯者。
[1] 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期間,伊比利亞安那其聯(lián)盟(FAI)和全國勞工聯(lián)盟(CNT)使用的旗幟為紅黑兩色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