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鎮(zhèn)是個什么所在,讓賀龍一干人等如此著迷,花幾年的時間在此周旋?并且從此以后,隨著賀龍革命的幾起幾落,他還將反復在這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他手下的得力師長賀錦齋,也就在小鎮(zhèn)后面的山坡上隕落,在突圍戰(zhàn)中,以身殉職。小鎮(zhèn)此時的名字還是宜沙,雖然地處偏遠的大山之中,卻正有小津市的美名。
其實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津市是個什么所在,可能也并沒有什么概念,不妨多說兩句。津市是洞庭湖西邊的一個小城市,湖南四大河流之一的澧水,奔流到此就從容馴服了,直至緩緩注入洞庭湖。在運輸全靠騾馬和水流的時代,整個澧水流域的物產(chǎn),諸如杉木、桐油、茶葉、棉花、山貨等等,都順水而下,從這里轉(zhuǎn)大船運往長沙武漢,再散向更遠的地方,而在農(nóng)村很金貴的一些外來物品,如煤油、食鹽、鐵器等等,都從這里逆水而上,最終分散到家家戶戶中去。所以津市就成為一大口岸、地方樞紐,五方雜處,物阜民豐,在當日的澧水流域,正相當于今日中國之上海。
而泥沙這個小地方,要沿澧水上溯,一直到一條叫作碟水的支流,再靠老練水手撐篙,壯漢拉纖,越過無數(shù)激流險灘,河面越來越窄,河水也越來越清澈,經(jīng)過幾天筋疲力盡的跋涉之后,突然一個拐彎,一個小鎮(zhèn)就出現(xiàn)在眼前。小鎮(zhèn)在河岸的石頭之上,依山順勢而建,鱗次櫛比,與環(huán)境完全協(xié)調(diào)一致,像自然生長在這左岸山坡上一樣,雖然都是木板房,倒也別有韻味,各色居民都隨著自然的節(jié)奏,按照自己的章法,有條不紊做著自己分內(nèi)的那點事情,身心都很安寧。鎮(zhèn)上做生意的,大多都是江西人,追溯起來,可能還是江西填湖廣的結(jié)果。這是一個崇山峻嶺的所在,放眼望去,都是奇峰怪石,既秀且險,山下略平坦處,梯田錯落有致,房舍星布其間。從此地再翻過一個山就是湖北地盤了,湘鄂交界處,百里之內(nèi)這是唯一一個通道。湖南的最高峰,也正在此地,大山巍峨,溪水湍急,交通不便的時代,這就是個徹底的世外桃源。
賀龍繳槍在1916年,《年譜》準確的記載,是1月21日,不知道是陰歷還是陽歷,若是陽歷,這一天就是1915年的臘月17日,正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大寒,若是陰歷,這一天就是1916年元宵節(jié)后的一個禮拜。此時的泥沙小鎮(zhèn),正是鼎盛時期,人口達到五萬[1],水路上下的船只,每天在百余左右,陸路過往的商旅,每天在萬余上下,鎮(zhèn)上各行各業(yè),應有盡有,商業(yè)信用與誠實之風,為各地之冠,所以得了小津市之美稱。小鎮(zhèn)的南端,有一座青磚白墻的巍峨建筑,高高的風火墻,與街上的木板建筑截然不同,格外顯眼,高高的正門上,一塊長約四尺的橫額,“海國流芬”赫然映入眼簾,通過此大門,每日有大量人員與財物進進出出,這就是著名的泰和合茶號,小鎮(zhèn)的繁榮,實靠它來支撐,流芳海國的,正是這里做出來的紅茶。此時通過這個門送出去的茶葉,已經(jīng)占整個中國紅茶出口總量的百分之四十。而茶號的主人,并不追求財富的個人積累,卻主張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于是有各種長遠規(guī)劃,修了七百里的騾馬驛道,一律青石板鋪就,寬可容兩匹騾馬并行,如今大多都保留了下來,當?shù)厝私凶鳌膀咇R路”或“大路”;浚通河道,減少水運事故;勸說地方頑劣不吸鴉片,扶助老幼,甚至搜集編輯地方傳說,形成了有模有樣的地方戲劇。以往普通的茶葉,終于與世界市場緊密聯(lián)系起來,一時真正物阜民豐,家給人足,小津市之名隨之而起。
給小鎮(zhèn)帶來二十年繁華的香山人:
長話短說,1887年的時候,有一幫廣東香山人,都是二三十歲的年紀,帶了湖南官廳的礦物開采證,以及各色勘測器,奔湘西北淘金,風塵仆仆來到泥沙小鎮(zhèn),暫時安置下來,因為他們的目的地就在小鎮(zhèn)三十公里外的大山里,名叫九臺山。在小鎮(zhèn)上雇了人工,就向山里進發(fā),在與各種困難做斗爭之后,終于大功告成,很快就提煉出上千噸的優(yōu)良黃銅。殺豬宰羊一番慶祝之后,形勢卻急轉(zhuǎn)直下,湖北人出面干涉,因為銅礦的礦洞在湖南,礦脈卻在湖北,一方的心花怒放,另一方卻是怒火萬丈,先是直接持械阻止,后是官方出面打官司,各種折騰的結(jié)果,就是廣東人耗不起,退出。
當其他伙伴都離去后,卻有一人在小鎮(zhèn)上逗留,不舍這里如畫的美景,淳樸的民風,總認為可以在此做點什么。此人名盧次倫(1858——1929),一生習儒而不愿做官,務農(nóng)而自贍自給,行醫(yī)而不取其酬,經(jīng)營宏大產(chǎn)業(yè)而不自居其功。一年多的走訪調(diào)查后,此地的茶葉品質(zhì)上乘,引起了他的注意,毅然決然地決定再次做一番事業(yè)。1889年春買棹南下,回廣東家鄉(xiāng)籌資,接著是一系列的創(chuàng)新,從安徽祁門請來紅茶技術人員,勸說當?shù)夭柁r(nóng)改變千百年來一貫的制茶習慣,改制紅茶,以出口為導向,瞄準國際市場,三五年間,就有所起色,盈利頗豐,十年之后,品牌響當當,“宜紅”成為國際紅茶界的佼佼者,到1915年達到頂峰,占中國紅茶出口的百分之四十,僅茶廠員工就近萬名。(泥沙原名宜沙,又稱宜市,故茶葉名“宜紅”。民國時期改為泥沙,又稱泥市,1995年又合并周圍三鄉(xiāng),改名壺瓶山鎮(zhèn),取境內(nèi)湖南最高峰壺瓶山之名。)
既受國際茶業(yè)市場變動的影響,又因國內(nèi)局勢的動蕩,動蕩直接的后果,就是國際市場不斷萎縮,現(xiàn)存的財富又成為各種力量覬覦的目標,小鎮(zhèn)興盛二十年后,終于急轉(zhuǎn)直下,1917年,盧次倫將產(chǎn)業(yè)托付給當?shù)厝,在萬人的送別之下,登一葉扁舟,揮手告別在此奮斗三十年的美麗小鎮(zhèn)。時至今日,老人們都能一一指出,這里那里的田是覃家人的,也就是他離開時,將大量田產(chǎn)委托給當時一覃姓人家代管的。
查香山相關資料,盧氏并無其名,再略一思考,也很正常,因為與他上下年紀的香山人,都是鄭觀應、徐潤、唐廷樞、唐紹儀、馬應彪、孫中山等等這些人,查權(quán)威的《辭!访虽,全部收錄不過兩千余人,而小小一個香山就有三十余人。香山因其地理位置,率先與西洋文化接觸,開風氣之先,勇于睜眼看世界,既明事理,又重實踐,更有長遠眼光、造福社會、強大國家的抱負,這一股強大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竟然能夠輻射到湘鄂交界的大山之中,并且能夠在如此偏遠之地,開花結(jié)果,使地方受益幾十年。一代開拓者的胸襟與韜略,終歸沒有經(jīng)受住時代的簸弄,令人扼腕嘆息,更讓人無限敬仰。
那一方水土
一百年以前,盧次倫所修的七百里騾馬石板道,就有一條蜿蜒伸展,穿過一條長長的山嶺下沿,此處稀疏的分布著幾戶人家,綠樹掩映中,偶有炊煙升起,表示是有人居住。那時,騾馬道靠近村子的一個拐彎處,有騾馬店,便于來往商旅住宿,給騾馬添加草料。騾馬馱出去的是茶葉與山貨,馱回來的是煤油、海帶、食鹽等,村子里的人,其他的消費不起,但鹽總是要吃的,于是就有鹽放在騾馬店里代銷,久而久之,鹽鋪就成為當?shù)匾粋地名。店旁邊就是一個大溶洞,冬暖夏涼,父母總是要叮囑孩子們,天熱不要進洞,會生病的,畢竟,炎熱的夏天,突然進入一個寒氣逼人的地方,冷熱失度,生病是十有八九的事。此處在山腰,往下就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往上就是散布在樹林與竹林中的幾戶人家。人煙稀少,時光幾乎是凝固的,偶有雞犬之聲,表示還有人在此居住。放眼所及,是連綿的大山,春夏秋冬,大山的顏色隨之發(fā)生變化,山大林密,往往是空山不見人的,倒是飛禽走獸品種繁多。
村子的歷史應該并不長,估計不超過兩百年,僅有的墓碑,也大概都是泰和合茶號生意興隆的時候的,老人們能夠?qū)ψ约旱募沂揽诳谙鄠,一般也只能追索?30多年之前。而距今一百年的時候,村中不超過十戶人家,各家有各家的田地,勤勤懇懇,也能勉強糊口。畢竟,這里是山,旱地居多,水田較少,過去的稻谷產(chǎn)量很低,要維持一年的生計,必然要用玉米紅薯之類的來湊數(shù)補足。從老年人的各種口頭禪來看,開始到此落腳的,應該是漢族人,甚至可能是有點文化的漢族人,比如對堅守原則、克己為人的人,被他們定性為“天理人”,毫無疑問,這個天理是宋代以后的天理,賭咒發(fā)誓說自己已經(jīng)作了足夠的讓步與體諒,就會說“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諸如此類,從沒有文化的老農(nóng)嘴中脫口而出,應該都是口口相傳的結(jié)果,很是有幾分古風。
20世紀80年代初,應該是村子的鼎盛時期,因為解放初到八十年代初,三十年的時間內(nèi)大都在折騰,初級社、高級社、大集體,統(tǒng)一的指揮雖然整齊劃一,但地里能夠出多少莊稼,卻是另外一回事了,飯總是不夠吃,青黃不接的時候總是很長。村子里的老人講,當年地里的種子如何被偷吃,人餓得如何的浮腫,說起來都是淚。在饑餓的威脅下,有人自開自留地,但往往被鏟除得干干凈凈,甚至栽種兩棵南瓜,也被連根拔起,扔得遠遠的。老實人在這個時代流盡了汗水,狡猾的人雖然付出不多,但也還是一起挨餓。八十年代初的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使大家一下子看到了希望,自己的勞動可以自己享受了,于是熱情爆發(fā),很多人晚上打了火把還在勞作,尤其是水田太少,就出大力氣,將旱地改造為水田,但這里并沒有隨叫隨到的水源,只能等到老天爺下雨,所以只要下大雨,無論白天黑夜,勤勞的人們都會去改造水田,在泥水中把自己最后的一點力氣使完為止,造就了城里人當作景觀的梯田。無論怎樣的辛苦,他們都認為是值得的,畢竟,這是為自己干活。
但隨著人口的繁衍,村中已經(jīng)是一百多號人了,雖然克勤克儉,無非還是向土地求生活,而土地是有限的,到處開荒拓展土地,也還是只能求一溫飽,不過一畝三分地,還能指望更多嗎?經(jīng)濟作物,就指望煙草了。煙農(nóng)從開春育苗,到移栽,施肥,再到一批批采摘回來烤干,整個過程煩瑣無比,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失誤,滿盤皆輸。雖然成品的香煙價格不菲,但作為原料的煙草,那時候卻并不能給老百姓帶來太多的收入,畢竟,煙草專賣,獨家生意,只能到一家去賣,煙葉定了各種不同的級別,上下相差十多倍,買賣雙方力量不對稱的時候,利潤就嚴重偏向了收購方,被動的一方,只好拐彎抹角找關系,或是徑直送禮給收購人員,以期得一公道的價格,心性耿直的,或者找不到關系的,只好接受收購員的一言九鼎,到完全不能接受時,要么憤怒中將自己的煙草挑到橋上,往河中心一倒,雖然徹底白忙了,倒也解了胸中的一口惡氣,要么就發(fā)揮一點反抗精神,輕則惡語相向,重則拳腳相加,更有放火焚燒收購站的。但總體的結(jié)果是,大半年的費神勞形,換來的回報,也就勉強應付孩子學費、家庭日常開銷,加上每年的上繳提留、農(nóng)業(yè)稅,更是讓他們難以張羅,鬧到不可開交處,不免矛盾紛紛,若有超生罰款之類,就更是無處設法,一方面是一無所有,一方面是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牽豬趕羊,拆屋背糧,也就鬧到勢同水火,日子自然就徹底無法過了,懦弱點的往往一病不起,剛烈點的,或者抱刀講理,終歸身陷囹圄,或者一瓶農(nóng)藥、一根繩子,就了結(jié)自己的一生,將對這個世界的憎恨一起帶走。
在與外在世界交流不多的時代,村子就是整個世界,因為家家戶戶都只有有限的一畝三分地,為了增加自己的機會,就想方設法擴大自己的地盤,為了田地和山林的邊界,就始終有各種恩恩怨怨上演,甚至父子之間,兄弟之間,也有很多通不過去的隔閡。淳樸歸淳樸,但在生存資源有限的條件下,并認為這點有限的資源就是整個世界的時候,淳樸之情也會被擠壓得奇形怪狀,難以辨認哪些是美的,哪些是丑的。莊子說,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其實,人們往往是難以相濡以沫的,倒是相忘于江湖,更容易一些,只要世界給他們敞開,他們往往就自然而然地相忘于江湖了。當然,敞開的世界使人們相忘容易,但是否能夠有江湖之豐饒,也還是個問題。
在世紀之交的當口,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終于成為勞動的主力,但一陣狂風吹過山嶺,年輕人丟下家里那點薄地,留下年幼的孩子,紛紛奔向廣東、上海,“打工”成為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匯,人們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在為打工做準備,或是數(shù)著日子等待打工的人歸來。從此開始,一個新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封閉的鄉(xiāng)土社會,開始土崩瓦解,而這些出去的人,又并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一切都事起倉促,在外面城市世界里摸爬滾打,任憑時代洪流的裹挾、簸弄、上下沉浮,自己卻很難左右自己的去留,大部分最終又像江中浮渣一樣,被拍上岸來。我們這里所描繪的,就是新世紀以來的這一波大潮,希望看看大潮中,鄉(xiāng)土社會是如何漸行漸遠,新的社會又將走向何方。
[1]根據(jù)盧次倫茶號總管的兒子所描述,但是否能夠達到五萬,還是表示疑問,因為當前該鎮(zhèn)在合并其它兩鄉(xiāng)的情況下,全部人口僅三萬。新中國成立前夕,泰和合茶號總管的兒子在國民政府服務,旋即退到臺灣,上世紀六十年代,根據(jù)帶往臺灣的大量茶號資料,寫了《盧次倫傳》。
王君柏,男,1972年12月出生于湖南石門,土家族,1996年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政治系,1999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社會學系,2004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分別獲得學士、碩士、博士學位。主要研究方向是社會心理學,尤其是經(jīng)濟心理的研究,并且在結(jié)合中國實踐的研究中,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中國社會思想史也略有涉獵,先后在《社會科學研究》等雜志發(fā)表論文十余篇。目前就職于江南大學法學院社會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