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碑:這可是法治國家
英國地方不大人也少,一共才六千萬左右的人口,牛津城大約也只有十五六萬人,有來自世界各個國家的各種膚色的人們生活在這里,而大部分本地人都住在市中心以外的地方和鄉(xiāng)村里。
像陳先生這樣的專業(yè)中國二房東,在牛津不止十個八個,光我見過面的就有四個。這些年來,中國人越來越有錢,中國留學生越來越多,訪問學者也越來越多,政府派來的各類留學和交流訪問人員的數(shù)量也不斷增加,還有很多家長陪著孩子來牛津游學短住抑或干脆定居長住,所有這些人的住房需求都給了中國二房東越來越大的市場空間。
其實,在牛津,至少一半以上的房客都是從二房東那里租到房子的,做二房東也不是中國人的專利,除了中國二房東,還有西班牙二房東、印度二房東、巴基斯坦二房東、羅馬尼亞二房東等等,反正都是些愿意忙活的民族。英國人做二房東的就幾乎沒有遇到,因為二房東的確是個操心費力的活兒,即使賺錢多他們也不愿意受這份累。
二房東們給留學生解決了很多實際困難,比如我們很多人就是在網(wǎng)上查到陳先生的出租廣告的,然后打電話找到他,再見面簽合同,從學校的宿舍搬出來,換到海德里道的這棟房子里來的。
有的學校規(guī)定,第二學期開始,學校就不再無條件提供宿舍了,學生必須自己出去找地方住,除非,你是個殘疾人。原因是學校的宿舍供不應求,無法滿足所有學生從入校第一天開始一直住到念完所有課程。再者,自己外出租房住,“有助于增強個人的社會交往和實踐能力,可加深個人對英國現(xiàn)實社會的了解”(此言出自某學校后勤部門的告示)。
而第一學期在學校住宿舍也并不免費,房租是一個月五百多英鎊,including bills(所有水電煤氣等開支賬單全包),可是如果不住學校,能租到陳先生轉租的房子,只需要花費三百多英鎊就能租到一個小房間,再平攤一些水電煤氣的費用,一個月再多也不會超過三百六十英鎊,當然大房間,像白老師和他太太住的那種就貴些,要四五百英鎊,而我租的小房間全部算起來也只有三百六十鎊,這樣,和以前比,我每月手里還多出來一百四十英鎊的零花錢呢。
如果不租二房東的房子,我也不可能單獨去租當?shù)厝说囊徽麠澐孔觼碜。租整棟房子需要找好幾個人一起合租,合租住久了往往是矛盾重重糾紛不斷。首先,你幾乎沒有可能找到一個和自己同一天開始租房,又和你在同一天結束租期的人。其次,交給房東的押金往往是兩千英鎊(最少一個月或者兩個月的整棟房子的租金,一千到兩千英鎊大約一萬二到兩萬四人民幣之間),這對我們這些留學生來說,風險太大,萬一和房東鬧了糾紛,這個押金就很難全部拿回來,要是因為一點小事鬧上了法庭,更是沒完沒了。
曾經(jīng)就有臺灣同學,因為租住的房子廁所地板塌陷,被房東告到法院,要扣他們的全額押金。他們幾個人在英國多留了十個月,準備各種文件、提供證據(jù)、等待開庭,一直沒法離開,最后也還是賠了三分之一的押金才算了事。
“耽誤多少事呀?十個月連小孩都生出來了!卑桌蠋熉犝f這事后,無比感慨!皠e管中國還是英國,無論在哪里,打官司都不是好事,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打官司!這是真理!一旦打起官司,就跟我們老家人說的'撂起塊石頭打天',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有個結果!”
的確,萬一出現(xiàn)這種麻煩,不得了,費財費力、沒完沒了。我們每天都要寫作業(yè)、趕論文,去圖書館查資料,找老師和同學做討論,還要上課,要自己考慮買菜做飯,弄一日三餐填肚子,怎么可能有時間和精力搞這些?所以找個陳先生這樣的二房東,只要他不是太苛刻,其實還是省心省力的。
而張樹碑的算法則是從他自己的某個角度考慮的,他認定了陳先生就是個二道販子,投機倒把賺了他的血汗錢。張樹碑每個月可以從政府拿到七百多英鎊的外派訪問津貼,如果陳先生肯少賺他一百英鎊,他就可以多出一百英鎊用來體驗英國生活呀,比如,多去幾次酒吧,多去幾次倫敦,多嘗嘗意大利餐廳的飯菜,多打幾個國際長途,攢上兩個月還能到其他歐洲國家轉轉,至少去趟巴黎是綽綽有余……誰叫人家英鎊抗花呢,算算,這一百來鎊還真能干不少的事兒。
可是話又說回來,張樹碑也是從網(wǎng)上查到的陳先生出租房子的信息,大家都是中國人,用中文交流,也相互信任,省了他很多麻煩,一個在中國云南,一個在英國牛津,隔著十萬八千里,房子就在郵箱里你來我往地搞定了。陳先生還給他提供了很多有關在牛津生活的實用的信息,比如如何從倫敦希思羅機場坐車到牛津,比如牛津當?shù)亟鼇硖鞖馊绾,穿些什么衣服合適,還需要帶幾件什么衣服,以及海德里道28號這座房子距離他經(jīng)常要去的幾個地方有多遠,周邊的交通路線,如何外出購物等等。
正是因為這個房子位置合適,房租與它附近的房子在網(wǎng)上曬出的價格相比還略低些,張樹碑才很快搶下它,在電子郵件里和陳先生敲定了要租這個房間,并且用網(wǎng)上銀行賬戶預付了一個月房租作為定金。
如果真是要正正規(guī)規(guī)地通過當?shù)胤课莩鲎庵薪,或者是排隊申請學校某個校區(qū)的宿舍,那張樹碑不知道要受多少罪,經(jīng)歷多少麻煩,花費多少時間才能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呢,即便找到了也不一定滿意。可是通過陳先生就不一樣了,陳先生不僅親自到車站去接他,還幫他搬行李,甚至提前在家里準備了熱面條,并且囑咐其他房客都給剛來的人一點關心和方便,這也是這臨時的家里的習慣。我給他準備了兩份實用的最新地圖,白老師專門燉了雞湯等新來的室友,李若詩送給張樹碑一個漂亮的手繪英格蘭古堡花園圖案的馬克杯?纯,這多溫馨呀!
但是張樹碑像是鐵了心要在這個“法治”國家里維護一把自己的“權利”。他專門跑到牛津市政廳去查了相關規(guī)定,又張羅著找大房東奧茲來家里和其他人開會。一旦張樹碑和奧茲他們認真搞起來,陳先生倒真的有些理虧了。
奧茲一頭天生的小卷發(fā),小得大概只有平均尺寸的中國女人的小拇指勾起來那么大,專門燙都燙不了那么均勻。奧茲比黑人白,比黃種人黑,大胖臉,大肉腮,大鼻子,除了嘴巴又薄又小巧,再就是眼睛小得不合乎比例。這樣的一張臉上,外面罩著一大圈深咖啡色的小卷發(fā),小眼睛上又架上一副斯文無比的金絲邊眼鏡,跟人打招呼的時候至少臉上的表情紳士得不得了,這就是奧茲給我的印象:仿佛一個3D動畫片里的綿羊,喝熱朱古力的時候不小心埋進去了整個腦袋,抬起頭,變成了淺巧克力色的臉和深巧克力色的頭發(fā)。
第一次來“開會”,他就帶著三個朋友,都是在當?shù)亻_出租車的,長得人高馬大,滿臉橫肉一個比一個壯。我放學回家一看到飯廳里坐著四條大漢,心里先嚇了一大跳,一問才知原來是討論換租房協(xié)議的,我就一聲不響悄悄回到樓上自己房間了,白老師也不想和奧茲交流,李若詩黑白顛倒地做論文,除了吃飯和上廁所,連房間都不出,當時正在屋子里睡大覺。過了一個多小時,下樓喝水的時候,我悄悄走到廚房,側身一看,餐廳里張樹碑正在和奧茲認真地討論什么,還在本子上記了些東西。我隱約看到,有的地方還使彩色熒光筆畫了圈,大概屬于重點商量的內容。
張樹碑的多次咨詢和投訴都得到了牛津市政廳住房管理和服務部門工作人員的熱情接待與鼓勵,也正因此,他回來后滿懷信心,堅決主張我們全體房客與陳先生反目,與奧茲一伙兒去打官司。
白老師、何老師、李若詩和我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先站在陳先生一邊。因為陳先生只是鉆了點小空子,并沒有違反法律。白老師也打聽了他實驗室里的各國同事和朋友,了解到這種二房東在英國事實上是存在了很多年的,尤其是在牛津這種大學城里,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也談不上違法亂紀。市政廳和法院之所以一次又一次禮貌地接待張樹碑他們,完全就是個工作流程。
“這就和我們國內有些地方依然會給市民甩冷臉子和翻白眼兒一樣,就是個工作態(tài)度和習慣而已。并不能因為人家熱情接待你,耐心聽你說事兒就以為自己的理大過天了;同樣的,在國內即便人家給你翻了白眼兒,甩了冷臉子,你也不能自暴自棄心灰意冷呀,一定要學會自己判斷,有理就是有理,沒有理就是沒有理!卑桌蠋熛矚g辯證地談問題,并且自己承認:哪怕就是扯皮呢,也喜歡用這種方式扯。
陳先生去了劍橋后,一直也沒給我們打電話,白老師給他打電話他又不接聽,無奈,白老師給他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簡單說了說事情的來龍去脈,讓他“抽空回一次牛津,最好單獨去和奧茲見一面,把事情處理了,好讓大家安心學習和工作,不然小卷發(fā)的奧茲帶著那幾個將近一米九高的印巴大漢隔三差五到家里來晃悠,姑娘和若詩都不敢下樓喝水了!钡顷愊壬鷥商旌蟛趴吹洁]件回了封信,可是就在這兩天時間里,張樹碑和奧茲接觸得越來越深入,已經(jīng)聯(lián)手將訴狀送到法院了。
陳先生得知消息慌忙從劍橋趕回來,正是個傍晚,他掏出鑰匙開門,卻怎么也打不開房子的大門,他蹲下、起身,站起來又蹲下,又起身,平視著看鎖眼是不是堵住了,又仰頭朝上觀察鎖眼,雙手把住鑰匙,左擰擰,右轉轉……可是折騰來折騰去還是打不開房門。
這時,我正好背著書包放學回來,從馬斯丁路和海德里道交匯的拐角轉過來,看到陳先生一直在忙活,我趕緊快步走近了,對他說:“別開了,陳先生,他們把鎖給換了!我們每個人都配了一把新的大門鑰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