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追問歷史的教育價值

本書匯集了我2005～2017年的研究所得，內(nèi)容涉及歷史課程、歷史教材、歷史教學、歷史教學評價、歷史教師教育等領(lǐng)域，是對這十多年來所做歷史教育研究的一個小結(jié)。
進入歷史這個行當，而且專門從事歷史教育教學的研究，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從小學到中學，在《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的歌聲中成長起來的我，也曾經(jīng)有過許多遠大的理想。想過要去攀登科學的高峰，拿諾貝爾獎；也想過要像馬克思、恩格斯那樣為人類的解放而奮斗。唯獨沒有想到要學歷史，更沒有想到要去教歷史，還會去研究怎么教歷史。
上初中時，因為我的父母是理科背景，且在當時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的大環(huán)境中，我覺得學歷史沒用，歷史課上基本不聽老師講的，要么閉目養(yǎng)神，要么偷偷做其他科目的作業(yè)，或者看課外書。后來保送上了高中，仍然如此。高一有沒有歷史課都不記得了，高二進了文科班肯定有歷史，我還做了歷史課代表，但是對歷史依然沒有感覺，不知道學了有什么用，所以也沒怎么學。為此，經(jīng)常受到歷史老師兼班主任的敲打。老師經(jīng)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提醒我，不要以為其他課程學得好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歷史課高考也是要算分的，和其他課程沒有差別。即便如此，依然引不起我的重視。歷史課代表的歷史考試經(jīng)常不及格，老師和同學們也習以為常了。平時的歷史考試成績可以不在乎，但是高考可不能當兒戲，它會決定人一生的命運。于是，高考前幾個月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歷史上。因為我很清楚，不管歷史有沒有別的用處，反正高考絕對有用，差了這一科的成績，別說考好大學，能不能考上大學都是問題。功夫不負有心人，高考成績下來，歷史100分滿分我得了70多分，雖然比英語、語文等科差了十幾分到二十分，但是畢竟比平時考試提升了二三十分啊。更令老師和同學們意外的是我竟然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1987年，蘭州三十三中（蘭州大學附中）文科班有三名同學上大學學歷史，兩名到了蘭州大學歷史系，另一名就是我，到了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那兩名同學上歷史系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因為他們有這方面的愛好。而我就有些特別了，父母都是理科背景，受家庭熏陶從小看的都是《我們愛科學》《少年科學畫報》之類的期刊，歷史方面的知識積淀不多。我也學歷史，令人不可思議。更有意思的是，兩名理所當然該學歷史的同學大學畢業(yè)后，一名進入司法系統(tǒng)，一名進入稅務系統(tǒng)，從此不再與歷史有任何關(guān)系，而我大學畢業(yè)后就沒有離開過歷史教育這一行業(yè)。
在大學期間，上課也是一件痛苦的事，不知道學那些過去的人和事有什么意義。好在北京師范大學有自由學習的空間，有豐富的圖書資源，還有各種前沿的講座，我可以自己決定學什么。從老子的《道德經(jīng)》到愛因斯坦的《狹義和廣義相對論淺說》，從庫諾的《馬克思的歷史、社會與國家學說》到卡爾·波普爾的《歷史決定論的貧困》，各種書籍都反復研讀過，并做了大量讀書筆記，記錄下自己的思考。我真正自覺學習大學課程表里的歷史是到了大學三年級，選了一門課叫《史記》研讀。這門課我基本上沒有去上，考試怎么通過的也忘了。我是從圖書館把中華書局版的十冊《史記》借出來，找沒人上課的教室一個人靜心閱讀，花了一個學期的時間從頭到尾把十冊書通讀了一遍。讀完之后，對歷史的感覺仿佛到了另一個境界。我發(fā)現(xiàn)中學和大學歷史教科書中寫的先秦時期的歷史，和司馬遷筆下的歷史不一樣，從《史記》中看不出夏商周是奴隸社會。另外，我從《史記》的敘事中感悟到，人世間的世態(tài)炎涼從古到今似乎一樣，人的本性歷經(jīng)兩千多年仍然沒有變化。更有趣的是，我們上大學那個時代很火的飛碟、外星人以及特異功能等現(xiàn)象，在《史記》中似乎早就有記載。我推測報紙雜志和廣播電視中報道的飛碟、外星人實質(zhì)上可能是一些自然現(xiàn)象。如果是外星人，不可能經(jīng)歷了兩千年還沒有和人類建立起聯(lián)系�！妒酚洝分幸灿蓄愃铺禺惞δ艿挠涊d，是一些人為了贏得皇帝的封賞而玩的把戲，最后都被識破。那時我就在想，到底有沒有特異功能，沒有親眼見過不敢輕下結(jié)論。但是如果一個人大張旗鼓地宣傳自己的特異功能，到處騙錢、騙色、騙權(quán)，那一定不是真正的特異功能�？墒菫槭裁催�有許多人相信呢？20世紀80年代是這樣，如今已經(jīng)進入21世紀了，迷信的人似乎越來越多。因為市場有需求，一個大師被揭穿，另一個大師又站了出來。如果人們了解了歷史，頭腦會清醒一些吧。我總算認識到歷史還是有用的，它像一面鏡子，讓人類能夠看清自己的面目，還能讓各種妖魔鬼怪現(xiàn)了原形。除了《史記》研讀，我還選過一門課，叫《史源學》，是趙光賢先生給我們上的。為了上這門課，我專門買了一套中華書局版的《資治通鑒》，共20冊。上了一個學期，只學習了第一冊的前二十幾頁。上這門課是要一字一句地研讀《資治通鑒》，弄清每條史實的出處。先要在課前自己查資料，對書中的一些時間、事件、引文等考證一番，然后再上課聽趙先生講。一次課能講那么一兩頁，進度很慢。當時覺得這門課很重要，所以嚴格按趙先生的要求預習、聽課，著實下了一番功夫。由于自己功力不足，還沒有真正領(lǐng)悟《史源學》的真意，一學期的課就結(jié)束了。
后來，為了考研究生，我又仔細閱讀了白壽彝先生的《史學概論》、《中國史學史》和《中國通史》第一卷導論。我對歷史又有了更深的認識。這些理論性比較強的書我能看進去，而且有自己的思考，但是中國史教科書卻難以入目，那么多事件實在記不住。研究生入學考試的結(jié)果，總分上線，但是中國史分數(shù)太低，好像只有四十幾分。于是，同學們心目中本應該繼續(xù)深造做學問的我，大學畢業(yè)只能去就業(yè)，最后到了北京市豐臺區(qū)一所普通中學當歷史老師。一個從小認為歷史沒用的人，開始給中學生講歷史如何有用的道理了，向中學生灌輸那些連自己都看不進去的歷史教科書知識。每到期末考試前，看著那些好學生在我面前背誦歷史教科書中的知識那種一絲不茍的樣子，我油然而生感激之情。同時又覺得學生們很可憐，他們那么認真地背書，就是為了期末考個好成績，在老師心中樹立一個好學生的形象。那些考過之后就忘掉的知識，花那么多時間精力去背誦有什么意義呢？如果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都這樣一個學法，不是在浪費生命嗎？這個世界有那么多值得探索的東西，為什么一定要把人一生中最有生命力、最有好奇心的時段都耗費在那些脫離實際的書本知識的背誦上呢？如果那些知識將來有用，還情有可原，實際情況是考試結(jié)束后基本上就忘了。歷史怎么教才有意義？
在中學工作七年之后，我又重回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讀研究生，專門研究歷史教學法。有了七年中學歷史教學的經(jīng)歷，重回母校學習，目標非常明確，碩士三年主要是學教育學。之后由于各種機緣又到外校讀博士，學專門史三年。讀博期間收獲最大的是寫歷史學博士學位論文的經(jīng)歷。從論文選題到史料的收集整理、分析鑒別，再到用一種理論框架把史料組織起來，形成自己對歷史的敘述，經(jīng)歷了完整的史學研究過程。博士學位論文完成后，感覺自己的歷史素養(yǎng)與原先已經(jīng)不在一個層次上了。經(jīng)過六年的學習，對教育學和歷史學兩個領(lǐng)域的知識有了一定積累，做歷史教學研究可以說是有些基礎了。2004年博士畢業(yè)后我又回到母校，在歷史教育教研室工作，接手《歷史教學概論》課程的教學，同時做一些中學歷史教學的研究。從2005年開始，我陸續(xù)在《歷史教學》《歷史教學問題》《中學歷史教學參考》《課程·教材·教法》等刊物發(fā)表一些中學歷史教育研究方面的成果，內(nèi)容涉及歷史教學的方法、歷史教科書編寫、歷史課程目標、課程內(nèi)容等方面�？v觀這些研究成果，歷史教育的主要領(lǐng)域基本上涉及了。回顧以往的研究經(jīng)歷，覺得要做的事情太多，而自己的時間精力有限，不可能繼續(xù)在各個方面都鋪開，需要集中精力解決最重要的問題。那么，歷史教育目前最重要的問題是什么呢？我們認為重要的，對于學生來說是重要的嗎？考察一下這些年來出版的歷史教育教學類的專著、教材，數(shù)量和種類已經(jīng)很多了，期刊發(fā)表的論文就更多。這些成果對于提高中學歷史教學的質(zhì)量產(chǎn)生了多大的作用？從我上中學那個年代到現(xiàn)在，中學歷史教育經(jīng)歷了多次改革，從教育理念、目標到教學內(nèi)容、教學方式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學生對歷史的態(tài)度、學習歷史的熱情有變化嗎？我們在中學做歷史學科能力測試研究時，通常在新學期選擇初二學生測他們在初一年級學習的內(nèi)容，高二學生測高一學習的內(nèi)容。訪談時，經(jīng)常會有學生說，應該在剛學完測試內(nèi)容的時候測，現(xiàn)在來測，學過的東西已經(jīng)忘了�；叵胛业闹袑W時代，以及我當中學老師時學生學歷史的情況，似乎和現(xiàn)在學生的情況一樣，考前背誦，考過之后忘掉。學歷史就是為了拿那個考試的分數(shù)，之后歷史就沒用了，被遺忘掉。我們不妨設想，如果會考、高考不考歷史，還有多少學生去學歷史？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學生都對歷史沒興趣，每年指導本科生到中學實習，他們都會反映，有些中學生對歷史充滿好奇心，提出的問題我們那些在大學歷史系已經(jīng)學了三年的本科生都回答不出來。但是，那些中學生好奇的，并不是教科書中寫的那種歷史；他們主動閱讀的，也不是教科書，而是課外書，有些直接就去讀《史記》。也并不是所有的歷史課都很無聊，有些老師的課引人入勝，直到下課鈴響，還覺得沒有聽夠，想一直聽下去。那些能吸引人去學習的歷史是什么？根據(jù)我上大學時讀《史記》的經(jīng)驗，應該是那些學了能產(chǎn)生共鳴，使人有所思、有所想、有所感悟的歷史。歷史怎么教才有意義？我發(fā)現(xiàn)這不是歷史教育的核心問題。怎么教是個方法問題，方法很重要，但還有比它更重要的。給你一抔黃土，無論用什么方法也是煉不出黃金的，給你一堆鐵礦石，也是如此。只有找到了金礦，煉金的方法才有用場。回顧我以前所做的歷史教育研究，范圍涵蓋課程目標、課程內(nèi)容的選擇與組織、教學方法和教學評價等。雖然涉及課程內(nèi)容的選擇和組織，但主要是從方法角度談內(nèi)容，探討怎么組織內(nèi)容更有利于學生的學習，沒有對什么歷史內(nèi)容最有教育價值做深入的探討。經(jīng)過十多年的研究，如今發(fā)現(xiàn)這才是歷史教育研究的核心。我們不乏各種先進的教育理論、教育方法，缺乏的是有教育價值的內(nèi)容。以前是拿各種先進的理論、方法來研究怎么從黃土、鐵礦石等各種材料中提煉黃金，并付諸實踐，結(jié)果可想而知�，F(xiàn)在需要轉(zhuǎn)變思路，先從各種材料中分辨出金礦石，再研究怎么煉金。歷史教育所有領(lǐng)域的研究都需要基于歷史學科內(nèi)容，對歷史學科內(nèi)容把握的廣度和深度決定了歷史教育其他領(lǐng)域研究水平的高度。按照一般的課程編制程序，是先確定課程目標，再根據(jù)目標選內(nèi)容�？此颇繕嗽谇�，內(nèi)容在后，其實不然，如果沒有對內(nèi)容的深刻理解，怎么能制定出有價值的、切合實際的課程目標。離開歷史內(nèi)容制定出的歷史課程目標，只能是一堆假大空的口號，中看不中用，無法落實。如果從歷史課程目標研究上升到歷史教育的價值探討，更需要以歷史學科內(nèi)容為基礎，即便是歷史課堂教學，也需要以歷史學科內(nèi)容為依托。我覺得只有貫通古今中外的歷史學家才有條件探討歷史的教育價值，探究清楚什么歷史內(nèi)容對于學生來說最有價值。只有對所教歷史內(nèi)容有深刻理解的老師，才有可能上出高水平的課。
隨著研究的深入，我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知識的貧乏，既缺乏教育學知識，更缺乏歷史學知識，想要做出高水平的歷史教育研究成果，學識還遠遠不夠。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學習要知道取舍，研究也要有所取舍，否則即使窮盡畢生精力也學不完，研究不完。即便做了取舍，要把一個問題研究清楚，也不容易。歷史教育研究任重而道遠，希望有更多的老師能把研究聚焦到歷史內(nèi)容的發(fā)掘上來。

鄭　林
2017年9月于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