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為什么會愛上另一個人?是因為圓潤手肘上的一小點凹陷?還是因為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當(dāng)你愛上一個女人時,你會不會其實愛上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
初識瑪格麗特時,我住在一間地下公寓房里。租金公道,地段在我所能支付的房子當(dāng)中也是最好的。從地下往上瞧,視野不算理想,但很有趣:大多是人們的鞋子,有時還能瞅著小腿的一部分,還有那些只有一兩歲孩子三分之一高的小狗。我學(xué)會了如何根據(jù)鞋履來識別自己的訪客。那時,定期來訪的只有我的姐姐貝絲,她會穿著那雙劣質(zhì)不堪的仿麂皮絨涼鞋;還有就是瑪格麗特,她穿的鞋子總是隨著心情的變化而不同。
我過著一種奇異的地下室生活。黑夜與白晝的區(qū)別變得不再那么重要。那些在地上體面之處絕跡的各類蟲子是我的常伴之客。雪融化后,房間里便是一片汪洋。每逢收垃圾的日子,我都得緊閉窗戶。屋里的暖氣不再運作,室溫終年維持在46華氏度。住在樓上的房客們與我接觸時也都難掩狐疑之色。因為住在地下室,我很自然地變成了“住在地下室的那個人”。
我唯一的一件家具,還是從我念研究生的那所大學(xué)里偷來的。正經(jīng)的床是沒有的,只有兩張加長的單人床墊。我一個人睡時,便把兩張床墊疊起來。有客人來時,則把它們并排鋪展,靠在一起拼成一張床。去年一年,我都只有瑪格麗特?瑪麗?湯這一位客人。那些日子里,我管她叫瑪吉。
盡管我拼盡全力,兩張床墊也從來沒法拼在一起。夜里,兩者之間總會出現(xiàn)一道神秘的空缺,敿臀易詈缶拖裎迨甏娨曅憷锩娴暮ky幸存者一般,在各自的床墊上孤獨地漂流著。一天夜里,她爬上我的床,硬說自己冷,后來就再沒回過自己的床墊。
瑪吉大學(xué)畢業(yè)(她的年紀(jì)比多數(shù)同學(xué)都要大,當(dāng)時已是二十五歲)之后的一個晚上,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她坐在兩張床墊之間的空隙里,雙手抱著膝蓋,正無聲地啜泣著。她的臉被又長又直的紅色頭發(fā)給遮住了。我問她怎么了,她沉默良久,沒有回答我。
“我被詛咒了!弊詈笏K于說道。
“不,你沒有,”我說,然后又認(rèn)真想了想,“嗯,你說的‘被詛咒’是什么意思?”
“有一些關(guān)于我的事情!彼虉(zhí)地說。
“什么事情,瑪吉?”
“有一些關(guān)于我的事情。你發(fā)現(xiàn)后就會鄙視我的,我知道!
我向她保證,我絕不會鄙視她,事實上,我愛她。
“我不是你心里以為的那個人。我是說,我或許是你心里以為的那個人,可我還有其他部分。現(xiàn)在的我只是你印象中的我的一部分。我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哦,瑪吉,”我說,“瑪吉。”那時我三十一歲,她所說的狀況在我看來只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常有的可愛煩惱,“瑪吉,每個人畢業(yè)時都會經(jīng)歷這個階段!
她透過濃密的頭發(fā)往外看。她搖搖頭,神色暗淡地瞥了我一眼。“如果明天一切都變了??都變糟了,我是說??我們的這段時光,這幾個月真是太美妙了。我喜歡這個地下室。我喜歡我們一起住在這里。”
她吻了吻我的額頭,似乎帶著點屈尊俯就的意味,然后回到另一張床墊上去睡了,這是她移居到我床墊上之后的第一次。
那晚剩下的時間,她睡得很沉,而我被弄醒后則是整夜未眠。我清醒地躺著,滿腦子都是她。就我所知,這正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
我想起去年十二月在聯(lián)邦大道遇見瑪吉的情形。我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同床共枕過一回,可我不確定我們以后還會不會這樣。她看到我時,大笑著喊出我的名字。她迫不及待,不等我先認(rèn)出她來。
“真高興,還好我穿了一雙好靴子!彼f,“我本來已經(jīng)要出門了,穿著冬天的木底鞋,但就在最后一秒我決定換上靴子!
我瞧了瞧她的鞋。是薄薄的黑皮革靴,鞋頭和鞋跟都尖尖的,看起來不太能御寒!斑@就是你的好靴子?”我問。
她笑了。“跟我的木底鞋比起來,確實是的。你好像不認(rèn)同?”她又笑了,“我當(dāng)時有那種感覺,那種知道要遇上自己的前任,或是值得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一起約會的什么男人的感覺。沒想到會是你。”
“要是知道是我,你還會穿這雙鞋嗎?”
她揚起頭,笑容慢慢漾開。“是的,”她說,“我會的!
那慢慢漾開的笑容。我的天哪。
瑪吉在另一張床墊上打著呼嚕,而我回想起了對她表白那天的她。
“我愛你!蔽艺f。就在說出口的一剎那,一輛車子鳴響了喇叭,好似考驗我一般。我不確定她是否聽到了,只好再說一遍:“我愛你。”
她看上去說不出是困惑還是歡喜(瑪吉臉上的表情總有點模棱兩可,這兩種情緒可能看起來一模一樣),不過她一言未發(fā)。片刻之后,她沿著街道跑掉了。
大約六個小時后,電話響了。“我愛你。”她說完就掛了。
中間那段空缺,究竟意味著她愛得更多還是更少?要是沒有空缺的話,我會覺得她是本能地說出這話的,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畢竟,要是你朝誰開了一槍,他肯定也會回射你一槍。但有了那段空缺,我知道瑪吉說出這話并非出于本能。我知道她在那六小時里,一定大部分時間都在思忖我的表白,考慮該如何回應(yīng)。的確是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深思熟慮,是的,但終歸還是可以相信,她說的是真心話。
在說愛她的那一刻,我其實并未太深刻地感受到我所表達的那種愛意。我只是無比渴望聽到她的回答。又或者,我只是想把話說出口。有時候,我們會言過其實。有時候,我們會說一些不是那么真實的話,暗自希望說出來后即會成真。這一次,效果達到了;因為那段空缺,我愛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