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魯迅作品》是現(xiàn)代文學家魯迅于1921年創(chuàng)作的一篇短篇小說。小說以“我”回故鄉(xiāng)的活動為線索,按照“回故鄉(xiāng)”——“在故鄉(xiāng)”——“離故鄉(xiāng)”的情節(jié)安排,依據(jù)“我”的所見所聞所憶所感,著重描寫了閏土和楊二嫂的人物形象,從而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農(nóng)村破產(chǎn)、農(nóng)民痛苦生活的現(xiàn)實;同時深刻指出了由于受封建社會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勞苦大眾所受的精神上的束縛,造成純真的人性的扭曲,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隔膜,表達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和改造舊社會、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強烈愿望。
《故鄉(xiāng)/魯迅作品》還收錄了魯迅與許廣平在1925年3月至1929年6月間的通信結(jié)集——《兩地書》。
這一本書,是這樣地編起來的——
一九三二年八月五日,我得到霽野、靜農(nóng),叢蕪三個人署名的信,說漱園于八月一日晨五時半,病歿于北平同仁醫(yī)院了,大家想搜集他的遺文,為他出一本紀念冊,問我這里可還藏有他的信札沒有。這真使我的心突然緊縮起來。因為,首先,我是希望著他能夠全愈的,雖然明知道他大約未必會好;其次,是我雖然明知道他未必會好,卻有時竟沒有想到,也許將他的來信統(tǒng)統(tǒng)毀掉了,那些伏在枕上,一字字寫出來的信。
我的習慣,對于平常的信,是隨復(fù)隨毀的,但其中如果有些議論,有些故事,也往往留起來。直到近三年,我才大燒毀了兩次。
五年前,國民黨清黨的時候,我在廣州,常聽到因為捕甲,從甲這里看見乙的信,于是捕乙,又從乙家搜得丙的信,于是連丙也捕去了,都不知道下落。古時候有牽牽連連的“瓜蔓抄”,我是知道的,但總以為這是古時候的事,直到事實給了我教訓(xùn),我才分明省悟了做今人也和做古人一樣難。然而我還是漫不經(jīng)心,隨隨便便。待到一九三○年我簽名于自由大同盟,浙江省黨部呈請中央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等”的時候,我在棄家出走之前,忽然心血來潮,將朋友給我的信都毀掉了。這并非為了消滅“謀為不軌”的痕跡,不過以為因通信而累及別人,是很無謂的,況且中國的衙門是誰都知道只要一碰著,就有多么的可怕。后來逃過了這一關(guān),搬了寓,而信札又積起來,我又隨隨便便了,不料一九三一年一月,柔石被捕,在他的衣袋里搜出有我名字的東西來,因此聽說就在找我。自然羅,我只得又棄家出走,但這回是心血潮得更加明白,當然先將所有信札完全燒掉了。
因為有過這樣的兩回事,所以一得到北平的來信,我就擔心,怕大約未必有,但還是翻箱倒篋的尋了一通,果然無蹤無影。朋友的信一封也沒有,我們自己的信倒尋出來了,這也并非對于自己的東西特別看作寶貝,倒是因為那時時間很有限,而自己的信至多也不過蔓在自身上,因此放下了的。此后這些信又在槍炮的交叉火線下,躺了二三十天,也一點沒有損失。其中雖然有些缺少,但恐怕是自己當時沒有留心,早經(jīng)遺失,并不是由于什么官災(zāi)兵燹的。
一個人如果一生沒有遇到橫禍,大家決不另眼相看,但若坐過牢監(jiān),到過戰(zhàn)場,則即使他是一個萬分平凡的人,人們也總看得特別一點。我們對于這些信,也正是這樣。先前是一任他墊在箱子底下的,但現(xiàn)在一想起他曾經(jīng)幾乎要打官司,要遭炮火,就覺得他好像有些特別,有些可愛似的了。夏夜多蚊,不能靜靜的寫字,我們便略照年月,將他編了起來,因地而分為三集,統(tǒng)名之日《兩地書》。
這是說:這一本書,在我們自己,一時是有意思的,但對于別人,卻并不如此。其中既沒有死呀活呀的熱情,也沒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文辭呢,我們都未曾研究過“尺牘精華”或“書信作法”,只是信筆寫來,大背文律,活該進“文章病院”的居多。所講的又不外乎學校風潮,本身情況,飯菜好壞,天氣陰晴,而最壞的是我們當日居漫天幕中,幽明莫辨,講自己的事倒沒有什么,但一遇到推測天下大事,就不免胡涂得很,所以凡有歡欣鼓舞之詞,從現(xiàn)在看起來,大抵成了夢囈了。如果定要恭維這一本書的特色,那么,我想,恐怕是因為他的平凡罷。這樣平凡的東西,別人大概是不會有,即有也未必存留的,而我們不然,這就只好謂之也是一種特色。
然而奇怪的是竟又會有一個書店愿意來印這一本書。要印,印去就是,這倒仍然可以隨隨便便,不過因此也就要和讀者相見了,卻使我又得加上兩點聲明在這里,以免誤解。其一,是:我現(xiàn)在是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中之一人,看近來書籍的廣告,大有凡作家一旦向左,則舊作也即飛升,連他孩子時代的啼哭也合于革命文學之概,不過我們的這書是不然的,其中并無革命氣息。其二,常聽得有人說,書信是最不掩飾,最顯真面的文章,但我也并不,我無論給誰寫信,最初,總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即在這一本中,遇有較為緊要的地方,到后來也還是往往故意寫得含胡些,因為我們所處,是在“當?shù)亻L官”,郵局,校長……,都可以隨意檢查信件的國度里。但自然,明白的話,是也不少的。
還有一點,是信中的人名,我將有幾個改掉了,用意有好有壞,并不相同。此無他,或則怕別人見于我們的信里,于他有些不便,或則單為自己,省得又是什么“聽候開審”之類的麻煩而已。
回想六七年來,環(huán)繞我們的風波也可謂不少了,在不斷的掙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罵誣蔑的也有,但我們緊咬了牙關(guān),卻也已經(jīng)掙扎著生活了六七年。其間,含沙射影者都逐漸自己沒入更黑暗的處所去了,而好意的朋友也已有兩個不在人間,就是漱園和柔石。我們以這一本書為自己記念,并以感謝好意的朋友,并且留贈我們的孩子,給將來知道我們所經(jīng)歷的真相,其實大致是如此的。
魯迅(1881-1936),原名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會稽縣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山巨匠、思想家和革命家。
魯迅以筆代戈,奮筆疾書,戰(zhàn)斗一生,被譽為“民族魂”!皺M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是魯迅一生的寫照。代表作有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詩集《野草》,雜文集《墳》《熱風》《華蓋集》《南腔北調(diào)集》《三閑集》《二心集》《而已集》《且介亭雜文》等。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思想史、文化史等領(lǐng)域,魯迅都有著自己的獨特貢獻。魯迅及其創(chuàng)作,已成為一面時代的鏡子。魯迅不僅屬于中國,也屬于世界。
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
兩地書
序言
第一集 北京
第二集 廈門——廣州
第三集 北平——上海
《故鄉(xiāng)/魯迅作品》: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
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xiāng)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xiāng),本沒有什么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jīng)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xiāng),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jīng)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于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jīng)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家具,此外須將家里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蹦赣H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jīng)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xiàn)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年;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jié)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掠捉小鳥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里,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于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么,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后,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