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早期的詩人朱湘的詩歌合集,完整收錄了朱湘一生四本詩集的所有詩歌。以“新月詩人”著稱的朱湘,因性格和窮困潦倒而早夭,只留下不多的作品。但在白話新詩起步階段,作為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朱湘的詩歌在意象、格律、節(jié)奏等方面做出了積極的嘗試,承接古典和現(xiàn)代,貫通西方和東方,為后世留下了精彩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年輕的朱湘詩才橫溢,無論短詩還是長章,都有令人回味的作品,在現(xiàn)代新詩創(chuàng)作歷史上留下了熠熠生輝的華章。
序
不論怎么艱難,我們的文學,總是隨著我們革命的事業(yè)在一道前進。勝利了的人民,回頭去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人事、是非,比之他們在被奴役的年代,更有權利,更具權威,可以加以評說。對于某些殘缺、不確切、甚至被篡改了的史料,對于那些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把問題越說越糊涂,以至于做出某些不確切評價的,我們自然有理清它的責任,客觀地重新做出
評價的問題。
可是,我們的認識,決不是從“0”起步。對某些具體問題的認識,有個完善的過程,即便針對完全陌生的問題,研究對象的陌生,也不能成為我們改換觀點的理由。它的理論基礎,是永遠鮮活的奔流,忠于人民的基點,永立不敗之地。新的時期新的思潮,可以活躍我們的思想,哪怕涌來濁流,也能在奔騰中白凈。一場浩劫之后,百廢待興,撥亂反正。但亂了的,才撥正,并非亂與不亂的,都要翻個個兒,那樣,“正”與“亂”之間,已無分界線,也無“撥”與“反”的必要。
朱湘的詩集,就在我們思考這些問題時,推到面前來了。
如果說,要給他翻案,那么,首先得問,他的原案是個什么樣的案。
如果說,要對他重新評價,那么,過去對他眾說紛紜,有毀有譽,既是“重新評價”,紛紜之說中,首先要看我們自己認為哪種說法是能代表過去對詩人相對穩(wěn)定的、總體的評價。
有的說:朱湘曾被魯迅先生譽為“中國的濟慈”。濟慈(JohnKeats1795—1821),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中最有才氣的詩人之一。他的詩對后世的影響很大。魯迅是中國新文學運動的旗手,由他來說朱湘為“中國的濟慈”,非同一般。
魯迅的話,出自他的《通訊·致向培良》:“第三篇斥朱湘的,我想可以刪去,而移第四為第三。因為朱湘似乎也已掉下去,沒人提他了——雖然是中國的濟慈。”《魯迅全集》的注釋說:“一九二五年四月二日《京報副刊》發(fā)表聞一多的《淚雨》一詩,篇末有朱湘的‘附識’,其中說:‘《淚雨》這詩沒有濟慈……那般美妙的詩畫,然而《淚雨》不失為一首濟慈才作得出的詩!@里說朱湘‘是中國的濟慈’,疑系誤記。”注文說“朱湘似乎也已掉下去”是“疑指他當時日益傾向徐志摩等人組成的新月社”。
事實是,1923年,朱湘就加入了“文學研究會”,1925年,他的第一部新詩集正列為《文學研究會叢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而《新月》月刊是1928年3月辦起來的,是徐志摩接掌《晨報副刊》也是在1925年10月,遠在魯迅《致向培良》之后。《副刊》改版《詩鐫》,又在1926年4月1日,前后出了十一期,為期不到三個月。何況《詩鐫》也不等于《新月》。
那時,魯迅既然認為“斥朱湘”的,“可以刪去”,那么“似乎也已掉下去”是指什么,就值得重新考慮。
不過,明顯的是:前者是借魯迅的名義肯定朱湘,說他是“中國的濟慈”;后者通過魯迅著作的注釋,得到的是另一種效果。
朱湘在《南歸》中說:
許多朋友們一片好意,
他們勸我復進玉琢的籠門,
他們說帶我去見濟慈的鶯兒,
以糾正我尚未成調的歌聲;
殊不知我只是東方一只小鳥,
我只想見荷花陰里的鴛鴦,
我只想聞泰岳松間的白鶴,
我只想聽九華山上的鳳凰。
詩人這段自白,從根本上否認了朱湘是否稱得起“中國的濟慈”之爭的意義。
濟慈,在詩歌史上的地位,無疑是該肯定的。正確對待外來文化,只應該是:既不排外,也不媚外。任何一位真正的詩人,他只能立足于自己生根的土壤,就是同一土壤上的詩人,又得以各自的藝術個性相異于他人,才有各自詩的存在價值。因此,在詩壇一股崇洋之風興風作浪時,對這位歌聲“尚未成調”的朱湘,要朱湘去跟濟慈的鶯兒學舌,作為躍進龍門的手
段,而詩人,只知自己“是東方一只小鳥”,“只想聞泰岳松間的白鶴”,又是怎樣的一只東方鳥啊。對這樣一位詩人,怎么評價他的創(chuàng)作成是另一回事,他這種追求,卻不能不說是真
正的詩的追求。
這位詩人,很久很久,幾十年都沒人提起了,也許是被人
遺忘,也許另有原因。詩人,生前未必被人認識;身后,有待
我們認識。
2
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人,卻沒有到過太湖。1917上半年還在江蘇第四師范學校附屬小學三年級讀書,下半年就上南京工業(yè)學校,有志學實科。1919年秋,考上清華學校,插入中等科四年級。1924年即將畢業(yè)時,因為抵制齋務處在學生吃早餐時點名的制度,經(jīng)常故意不到,記滿三個大過被開除學籍,轟動全校。事后他寫信給羅念生說:“人生是奮斗,而清華只是占分數(shù);人生是變換,而清華只有單調;人生是熱辣辣的,而清華是隔靴搔癢。我投身社會之后,怪現(xiàn)象雖然目擊耳聞了許多,但這些正是真的人生。至于清華中最高尚
的生活,都逃不出一個假,矯揉。”
1925年3月,他在南京同劉霓君結婚,這是門當戶對的人家,指腹為婚的親事。代父行使家長職權的長兄要五弟行跪拜禮,弟弟只肯行新禮鞠躬。晚上哥哥大“鬧”新房,把喜燭打
成兩截,新郎當即離去,搬到撫養(yǎng)他長大的、曾留學法國的二嫂薛琪英家。
1924年,朱湘加入了“文學研究會”,他的譯詩《路瑪(羅馬)尼亞民歌》、新詩創(chuàng)作《夏天》,也是以《文學研究會叢書》分別于1924年及翌年出版的。
1926年,徐志摩辦起了《詩鐫》,它是以詩的名義吸引了作為詩人的朱湘。并由劉夢葦、聞一多、“清華四子”——子沅(朱湘)、子潛(孫大雨)、子離(饒孟侃)、子惠(楊世恩)輪流編輯,徐志摩、聞一多出面負責。很快,因為詩人劉夢葦與楊子惠的逝世,朱湘看到《詩鐫》沒有很好地表示紀念,加上平日看不慣那些人的生活作風,就與徐志摩鬧翻了,拂袖而去,以示他對亡友的義氣。五年之后,他又寫了《悼徐志摩》,為“《花間集》的后嗣”早逝而“酸辛”。也是出于同樣的感情吧。因此,今天把他當年這番行為作為對“新月”的革命,大可不必。反過來,硬要把他跟“新月”捆在一起,也非事實。當時,他寫的《評徐君〈志摩的詩〉》《評聞君一多的詩》,從某一個角度看,也許他對詩的形式、音律的要求,其唯美的色彩并不亞于徐、聞,可是,胸襟坦白,還不是結黨營私之詞。
1927年8月,朱湘結伴柳無忌,由上海乘船赴美留學。
住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的亞坡屯(Appleton)進勞倫斯大學(LawrenceCollege)四年級,選修拉丁文、法文、古英文以及英國文學。有一次,法文班上念法國作家都德(LéonDaudet
1867—1942)的游記,上面說中國人像猴子,學生聽了哄堂大笑,朱湘當即退出課堂,盡管教師向他表示歉意,他還是憤然離開勞倫斯,轉到芝加哥大學,念高級班德文和古希臘文。把辛棄疾與歐陽修的詞譯成英文詩;自己也用英文寫詩,發(fā)表后頗受讀者歡迎。后來,因為一位教員疑心他不曾將借用的書歸還,可殺不可辱的詩人,又憤然離去,轉到俄亥俄大學。旅美兩年,總是伴著頹傷之情。
1929年9月他回國,在安徽大學任外國文學系主任。他教書認真,很受學生歡迎,卻常和夫人口角,生活也不愉快,除饒孟侃、謝文炳外,很少和同事們往來。1929年暑假,學校
改組,因為欠薪半年有余,有人自動離去。朱湘對人熱情、直爽,又倔強、暴烈,容易輕信于人,更不洞達人情世故,處處上當,得罪人太多,學校改組,他也沒有接到聘書。出國前,
有人認為他和聞一多、徐志摩關系好,可以找胡適上北大教書,他絲毫不予考慮:“找他們?犯不著!”好友柳無忌電報通知他上南開大學,他也不想去。
離開安大,南北奔波,一直沒有找到職業(yè)。在清華讀書時,吃飯都是向廚房賒賬,由羅念生擔保付還,但他還要擠出錢來辦一個只有二十個訂戶的刊物《新文》,在東安市場的一家舊書攤發(fā)行,出了兩期就停了。自費印行,費神、虧本,他卻很得意:“什么都是自己出的主意,那一股滋味真是說不出的那樣鉆心。”
后來,鉆心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拿到錢時,還買些古玩、字畫,夫妻吵架,又全給砸毀。學校欠薪時,這位系主任的幼子,不到一歲,因為沒有奶吃,哭了七天七夜,活活被餓死。他離開安大后,更加狼狽。有時因為付不起房錢,人被旅館扣留,竟要茶房押去找朋友解救。寫詩譯詩,實難糊口養(yǎng)家,何況人家說他的詩不如戲票值錢。而寫稿,也得詩文刊出之后才
付稿費,遠水不解近渴。他,既無媚骨,也難隨和。不太愿意找人幫忙,拿著稿費單也不愿拋頭露面去取,既自傲,又自卑。他冷天身穿夾袍,妻子從郵局寄來的棉袍一到手卻立即送
進當鋪。
走投無路,貧寒難熬,他向寡嫂薛琪英借了二十元,買了三等船票,于1933年12月4日,由上海乘吉和輪赴南京。次日清晨6時,他從隨身攜帶的小皮箱取出酒來喝了半瓶,倚著船
舷,讀著原文的海涅詩,當船過傳說李白撈月的采石磯,縱身投江……
一位純粹的詩人,一位孤高不肯隨俗的詩人,蹈赴清流,尋其歸宿。
一位詩人的悲劇,一個悲劇性的詩人。
自好難潔身,潔身難生存,詩人的悲劇,不是對那個不合理的社會的控訴么?一個詩人,在黑暗的舊社會,沒有同人民找到一個共同的基點,一同笑,一道哭,一起斗爭,靠個人奮斗,憑個人意氣,橫沖直闖,頭破血流,盡管磨難對他太多,他還是在磨難之中暴露了自身的脆弱性;盡管創(chuàng)作的成就并沒有帶給他多大的榮譽,他的傲慢、孤僻,仿佛勝利全在他的掌握中。后來這悲劇的果實,社會原因是種子,詩人自身的弱點,也不同樣是釀成悲劇的因素之一么?凡此種種,對于今天的詩壇,它也提出了有益于我們思考的問題。
短短兩行,其意象的清新、鮮活感,在《草莽集》里就很少了。詩人在其中追求音律的效果,既是詩之長,又成詩之短了。
《草莽集》,過去都說是朱湘到美國前出版的。根據(jù)趙景深回憶,書稿卻是朱湘從芝加哥寄到上海,趙景深作為開明書店的編輯,因此而與朱湘書信往來認識的。
第三個詩集《石門集》,雖說是詩人生前編好,死后由趙景深整理出版,但是,有些詩稿顯然弄殘了,有首十四行詩,書上只印出十行,大概就是這個緣故。
1936年時代出版公司出版的《永言集》,又是趙景深尋得沒有成集的手稿、殘稿。
這本詩集,集中了目前能搜集的朱湘的全部詩作,主要是為研究現(xiàn)代文學和對新詩特有興趣的同志提供一份較完整的資料。雖然我們可以惋惜、設想那些尋不回來的手稿是更有意義的作品,事實上,又只好在這些我們可以看到的作品上來認識朱湘。
我們要是急忙從貶義上稱朱湘為“新月詩人”,或是說他寫的是浩氣凌霄的愛國詩,不如先讀讀他的全部詩作。
朱湘有怎樣的詩,也就有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的怎樣的朱湘!
周良沛一九八四年三月北京—成都
朱湘(1904-1933),現(xiàn)代詩人,新詩形式運動的先驅者之一。字子沅,祖籍安徽太湖,生于湖南沅陵。1922年開始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新詩,并加入文學研究會。此后專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和翻譯。1927年9月赴美學習英國文學等課程;貒笤诎不沾髮W任英國文學系主任。1932年去職后,輾轉漂泊,終因生活困窘憤懣,于1933年投江自殺。著有詩集《夏天》《草莽》《石門集》《永言集》;評論集《文學閑談》《中書集》;譯有《路曼尼亞民歌一斑》《英國近代小說集》等。
周良沛(1933—),江西永新人。195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詩集《楓葉集》《紅豆集》《飲馬集》《雪兆集》《雨窗集》《鐵窗集》,散文集《白云深處》《流浪者》《香港香港》等。曾在新時期陸續(xù)編輯、編選了“五四”后及港、臺、海外作家、詩人的全集、選集,有一百五十多位名家及新人的百多部書。歷任國際筆會中國中心成員,世界華文文學聯(lián)會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聯(lián)絡委員會委員,北京《詩刊》編委,香港《海岸線》執(zhí)行編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