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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失樂園
《父親的失樂園》是一個庫爾德猶太家族四代歷經(jīng)六十年,橫跨伊拉克、以色列、美國三地的真實傳奇。作者阿里埃勒`薩巴爾(Ariel Sabar)是典型的加州男孩,他與古板的猶太父親之間的沖突,是一種縮小版的文明沖突,是古代庫爾德斯坦與20世紀80年代洛杉磯的沖突。
帶著“我是誰”的疑問,薩巴爾踏上了尋找原鄉(xiāng)之旅,回到孕育古代文明的神秘搖籃、當下備受關(guān)注的敏感地帶——歷史上的庫爾德斯坦,即現(xiàn)今位于伊拉克北部的札胡。在這里,一群庫爾德猶太人在偏僻的山麓地帶生存了近三千年,與穆斯林和基督教徒在伊拉克北部的崇山峻嶺間毗鄰而居,和諧共處。群山環(huán)繞、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讓他們一直保有“離上帝最近的語言”——亞拉姆語。 在荒漠與群山之間,作者尋訪家族的起源,尋求父子和解的良方。在層層追尋之中,他回溯了庫爾德猶太人的千年榮光,探尋了不同族群及信仰間和睦共容的可能,也記錄了少數(shù)族群為保有本有文化所經(jīng)受的磨難。
美國國家書評人協(xié)會獎首獎
從百慕大短褲,貝弗利山莊和加州俚語的油腔滑調(diào),到磨舊的浴袍,伊拉克小鎮(zhèn)和亞拉姆文的艱澀纏繞,一個加州男孩,該如何走入古板猶太父親的內(nèi)心世界? 一段橫跨伊拉克、以色列、美國三地的尋根之旅,在對庫爾德猶太人千年榮光與悲情的回溯中,追尋關(guān)乎血脈與文明的自我認同和父子和解。
阿里埃勒`薩巴爾(ArielSabar),2008年美國國家書評人協(xié)會獎傳記類首獎得主,畢業(yè)于美國布朗大學(xué)。記者出身的薩巴爾,曾為《紐約時報》《史密森雜志》《哈潑斯雜志》《波士頓環(huán)球報》《華盛頓月刊》等媒體撰稿,目前任教于喬治華盛頓大學(xué),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目前已出版MyFather'sParadise:ASon'sSearchforhisJewishPastinKurdishIraq(2008),HeartoftheCity(2011),TheOutsider:TheLifeandTimesofRogerBarker(2014)等作品。
撰述方法說明
引言Introduction 第一部 札胡ZAKHO 01 名字的玄機What’s in a Name 02 河中之島An Island in a River 03 一本亮晶晶的書A Book with Shining Pages 04 爛玉米Rotten Corn 05 長輩的預(yù)謀A Surprise 06 染布師傅的兒子The Dyer’s Son 07 拇指小姑娘Little Thumb Girl 08 女人的用處A Woman’s Purpose 09 向先知禱告A Prayer to the Prophet 10 一步路也不白走No Wasted Steps 11 失落在亞述大地上Lost in the Land of Assyria 12 與天使說話Speaking with Angels 13 猶太人原本就是阿拉伯人Arabs Before Jews 14 加號和減號Plus and Minus 15 高山是我們唯一的朋友The Mountains Are Our Only Friends 16 僵在巴格達Freezing in Baghdad 17 吊刑Hanging 18 讓哈吉說話吧!Let the Hajji Speak 19 這次實在幫不上忙Can’t Help This Time 20 去他媽的書To Hell with Books 21 讓我的族人走吧Let My People Go 22 合宜的文明程度A Suitable Level of Civilization 23 上帝自有安排God Will Provide 24 伊拉克郵票Iraqi Stamps 第二部 以色列ISRAEL 25 親吻大地Kissing the Ground. 26 猶太會堂都在哪里?Where Are the Jewish Synagogues? 27 赫茨爾的大胡子Herzl’s Beard 28 你是庫爾德人?Ana Kurdi 29 我們可是全札胡最棒的Some of the Best in Zakho 30 約翰?薩維治John Savage 31 夢游走出窗外Sleepwalking out Windows 32 人類的兄弟情The Brotherhood of Man 33 黃金做的女人Gold 第三部 亞拉姆語ARAMAIC 34 我們的話Lishana Deni 35 分裂句型Cleft Sentences 36 全世界都屬于上帝It’s All God’s World 37 你的het和ayin跑哪去了?Hets and Ayins 38 揚棄自身傳統(tǒng)的泉源Abandoning the Fountainhead 39 流散與救贖Exiled and Redeemed 40 對活生生的方言進行系統(tǒng)性描述 Systematic Description of a Living Dialect 41 奔向他鄉(xiāng)Getting Lost 第四部 耶魯YALE 42 挽歌的語言Aramaic for Dirges 43 直落深井To a Deep Well 44 傳道任務(wù)Missions 45 一支紀念蠟燭A Memorial Candle 46 他們可是國王?Are They Kings? 47 猶如奇幻仙境Some Enchanted Place 第五部 父親與我FATHER AND SON 48 失去聲音Speechless 49 哈布爾河上的好萊塢Hollywood on the Habur 50 彌賽亞來了Coming of the Messiah 51 圣約Covenants 第六部 歸鄉(xiāng)THE RETURN 52 札胡水長流River Keeps Flowing. 53 時光之旅Time Travel 54 哈布爾河Habur 55 親吻你兒子們的眼睛Kiss the Eyes of Your Sons 56 土耳其糖果或約旦杏仁Turkish Delights or Jordan Almonds 57 天堂賜予的禮物Heaven Sent 58 追尋親人的鬼魂Chasing Phantoms 59 恐怕會出亂子A Disaster, God Forbid 60 問題很棘手Kind of a Problem 61 瀕臨崩潰Breakdown 62 “那個猶太女孩還活著”“The girl, the Jew, is alive.”. 63 真假莫辨Convenient Truths. 第七部 不是尾聲CONCLUSION 64 失樂園Paradise Lost 65 摩卡冰沙Ice-Blended Mocha 66 薩巴的音樂Saba’s Music 銘謝Acknowledgments 與阿里埃勒?薩巴爾對談A Conversation with Ariel Sabar 參考書目選粹Selected Bibliography
引言Introduction
我是薩巴爾家族的家庭故事看守人,是家族榮譽的護衛(wèi),是家族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身為一名庫爾德父親的長子,大家說這些都是我的職責。但我打從出生前就開始抗拒這份責任。 我和父親的第一場沖突是因為我的名字,他希望將我取名為“阿拉姆”(Aram),這是古代敘利亞一個地區(qū)的名稱,三四千年前最初的亞拉姆語(Aramaic)族裔部落就居住在那里。如果兒子名叫阿拉姆,一條承載三千年歷史的時空之線仿佛應(yīng)運而生,將迂回地穿越以色列和庫爾德斯坦,把我們拉回哈布爾河和幼發(fā)拉底河之間的那片土地。在迷蒙的遠古時代,我父親的族語就是在那個地方開始從人類的唇齒之間滑墜而出。如果兒子名叫阿拉姆,父親就能把這個關(guān)于族群的偉大天賦權(quán)利傳給兒子,這個兒子繼而再傳遞給下一代,香火綿延不息,就像童話中的國王和王子,世代相傳。 我父親當初也許抱著這樣的思維,不過我母親倒是打著另一個算盤。她似乎在我出生前就非常了解我,因為她很不認同阿拉姆這個名字。她身為在美國土生土長的社工人員兼教師,知道學(xué)校里的小朋友對名字古怪的同學(xué)會有多殘忍。她告訴我父親,阿拉姆這名字絕對行不通。 所以早在我還沒出生之前,我就已經(jīng)贏得漂亮的第一擊。 發(fā)生在我和父親之間的是一種縮小版的文明沖突。他是古代的庫爾德斯坦,我則是一九八○年代的洛杉磯。 他在伊拉克北部一個沙塵漫天的小鎮(zhèn)長大,和一群人擠在一棟沒水沒電的簡陋土磚屋里。我則是在一幢位于西洛杉磯林蔭幽森的優(yōu)雅街道上、以白色灰泥粉刷得美輪美奐的大別墅中長大,附近隨時有標示著“貝萊爾巡邏隊”的私人警務(wù)巡邏車穿梭,治安好得不得了。 我們家在1972年、在我一歲大時遷居到洛杉磯,當時父親獲聘為UCLA的大學(xué)教授。但他的現(xiàn)代意識卻幾乎完全沒有因為我們搬到這個充滿現(xiàn)代感的地區(qū)而有所提升。他會到J.C.Penney平價百貨的折扣區(qū)購買設(shè)計師為打高爾夫球的場合所設(shè)計的粉色方格圖案西裝,接著自以為很體面地穿去參加大學(xué)學(xué)務(wù)會議。我都是在濱海度假城鎮(zhèn)圣莫尼卡(SantaMonica)的沖浪用品店購買百慕大褲和T恤,這些裝扮簡直就是我的制服,我連冬天到康涅狄格州拜訪母親的家人時都是這身打扮。 父親的一頭蓬亂卷發(fā)是以每支才半美元的廉價刮胡、整發(fā)兩用工具自己剪出來的;我則是從小就由媽媽帶到貝弗利山莊的高級沙龍設(shè)計,再用大量發(fā)膠雕塑出的時髦發(fā)型。父親老是用他老舊的雜牌錄音機播放一首又一首的庫爾德族哀歌,就算電池匣壞了,還拿橡皮筋固定住電池繼續(xù)用;我則愛坐在我那套最先進的搖滾鼓組前,邊聽私下錄制的嗆辣紅椒樂團(RedHotChiliPeppers)歌曲邊打拍子。 父親習(xí)慣穿著一件磨舊的浴袍,整天坐在家中的辦公室里用亞拉姆文在索引卡上寫下一些隱晦難懂的注解;我則整天在偌大的后院里跟一群玩滑板的哥們兒一起打造起跳臺。父親說的是荒腔走板、錯誤百出的怪腔怪調(diào)英語,我說的則是油腔滑調(diào)的加州英語,經(jīng)常就冒出rad(紅)、lame(遜)、mellow(放輕松)這些流行用語。 我們之間發(fā)生沖突的時候,那場面真是不好看。我會大發(fā)雷霆,連珠炮般的三字經(jīng)回蕩在整棟房子里。他先是氣得七竅生煙,百思莫解當人家兒子的人怎么會對父親有這樣的行為,而后他會用假設(shè)安慰自己:美國小孩就是這么無可救藥。 不過,我多數(shù)時候會跟他保持安全距離。他活在他的星球上,我活在我的世界里。 我也不記得確切的時間點了,總之在青少年時期的某個階段,我甚至不再以亞拉姆語中的“父親”叫他“阿爸”(Abba)或“爹地”。他就只是一個名字——約拿(Yona),一個外表和說話怪里怪氣、穿著打扮也很詭異的人,他不過是碰巧和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他可以是我父親,也可以不是——這要看是誰問我這個問題。 很快地,這一切就不再重要了。我離家到新英格蘭念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報社找了一份工作。我的生活里充斥著偉大的故事,每天喝著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心情澎湃激昂地撰寫報道。某個警察在街頭遭到殘酷槍殺;某個議員貪污,結(jié)果被人贓俱獲;某家工廠又將廢棄物非法排入河川…… 父親成天關(guān)在家中辦公室做研究,家中孩子一一上大學(xué)后,他更將自己深深埋進他那個外人搞不清楚的族群——庫爾德斯坦猶太人的世界里,探討他們的語言與民俗文化。有時候,我不禁懷疑當初醫(yī)院產(chǎn)房是不是弄混了。說不定真有那么一個不負族人所望的阿拉姆人生活在地球上的某個角落,反倒是他那以保時捷跑車代步、在好萊塢當經(jīng)紀人的爸爸不知道該怎么跟安靜的兒子溝通,絞盡腦汁也找不到辦法把兒子抽離出那本已經(jīng)快翻爛的《亞拉姆語魔碗文獻中的語言特性》。 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我才逐漸領(lǐng)悟到我可能錯怪了自己的父親——我可能真的是他的兒子。這個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2002年12月一個寒風刺骨的夜里,那天我太太生下了我們的長子。這孩子是個頭發(fā)烏黑細致的男孩,雙眼有如燈籠般散發(fā)溫柔的光芒。他叫賽斯,他和我之間日后會不會出現(xiàn)裂痕,就像我和我父親那樣?他會不會也認為自己無法從父親身上學(xué)到什么,而父親也沒有任何東西能教他? “你到底是誰?”當賽斯的媽媽在那個冬夜里把他放進我的臂彎中,他似乎正用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詢問我。 那年我已經(jīng)三十一歲,但這個問題讓我無言以對。 我花了很多力氣才調(diào)整好我與父親、兒子的關(guān)系。我一點兒都不寬宏大量,自我防衛(wèi)心很強,說什么也不可能覺悟般地回家請父親寬恕我,或到某個錄影棚里在觀眾熱烈的掌聲中與父親相擁而泣。 于是我做了一件比較自然的事:我拿出我的記者筆記本。心想,如果我問的問題夠多,挖掘到相當深度,或許我就能在我和父親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找到一座連接兩端的橋梁。 父親的人生奠基在一個概念上:過去比什么都重要。他的族群——庫爾德斯坦猶太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猶太裔流散群體。這些人腳踏實地,勤奮不懈,而且高度迷信;將近兩千七百年來,他們生活在遙遠偏僻的山區(qū)村落,四周雖然有愈來愈多的穆斯林庫爾德人,但他們從未揚棄祖先傳下來的語言:亞拉姆語。兩千年來,亞拉姆語曾經(jīng)是近東地區(qū)的通用語言,它是耶穌的主要語言,一部分的圣經(jīng)便是以這個語言書寫,三個美索不達米亞帝國先后以它作為官方語言。但1938年我父親出生時,亞拉姆語早已奄奄一息。伊斯蘭軍隊在公元七世紀征服中東地區(qū)之后,當?shù)氐莫q太人便逐漸改用周遭穆斯林使用的阿拉伯語。亞拉姆語只殘存在一個地方——也就是庫爾德斯坦地區(qū)的猶太人及一部分基督教徒的唇齒之間。 遙遠的過去就這么停駐在父親的族人身上,透過他們不斷流傳。語言有如這些人的生命線,將他們與一個不復(fù)存在的時空緊緊相連。 我父親相信那個過去就是他的錨定點。如果斷了與祖先之間的血脈,我們就會無所適從,特別是在這個洛杉磯郊區(qū)的都會荒原中。他憑著這份信念,努力當上新亞拉姆語(Neo-Aramaic)教授,并成為該領(lǐng)域的佼佼者。新亞拉姆語這個聽起來很新鮮的名詞其實代表的是我父親族語的生命末期,是語言消失前的最后鳴喘。父親不遺余力地挽救這個母語的作為受到高度肯定,學(xué)術(shù)成就攀升到UCLA的頂峰,與一些在各自領(lǐng)域中成績斐然、名聲享譽國際的大教授平起平坐。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是2002年出版的猶太新亞拉姆語與英語對照字典,那是人類史上第一本此類字典,仿佛一座金碧輝煌的墳?zāi),收容一種垂死的文字。 學(xué)術(shù)期刊《地中海語言研究評論》(MediterraneanLanguageReview)稱這部字典為“三十多年鍥而不舍的語言學(xué)研究活動獲致的登峰造極之作……由于一九五○年代初期起庫爾德斯坦猶太人大量移居以色列,猶太新亞拉姆語的各方言目前均已瀕臨絕跡;有鑒于此,作者的努力更顯珍貴,一個即將從地表消失的語言及文化實體因之獲得記錄保存,”評論家寫道:“但愿世界上每一個瀕危語言都能有如此優(yōu)秀且敬業(yè)的母語使用者致力保存,使其免受完全遺忘!倍嗄陙,包括哈佛、耶魯、劍橋、索邦在內(nèi)的許多世界頂尖大學(xué)陸續(xù)邀請他開班授課。 父親的崇拜者不止來自學(xué)術(shù)圈。由于我們住在洛杉磯,好萊塢制片人也經(jīng)常來訪,因為他們想找一個會說耶穌語言的人。父親經(jīng)常難以理解這些人要他做的到底是什么,但總是本著一股天真的熱血拔刀相助。有一次《圣境預(yù)言書》(TheCelestineProphecy)的電影版制作群請他幫忙想“核融合”該怎么翻譯成亞拉姆語,結(jié)果他略帶歉意地回說亞拉姆語的語言發(fā)展比核子科學(xué)更早。 “那你編個新字!敝破藨Z恿道。 結(jié)果父親果真想出一個近似詞。“‘種子混合’怎么樣?”父親說。他的解釋是,“種子”就像“核子”,“混合”就是“融合”。 “過關(guān)!”導(dǎo)演叫道。 1977年的電影《噢,上帝!》(Oh,God!)中約翰?丹佛(JohnDenver)用古亞拉姆語向飾演全能上帝的喬治?伯恩斯(GeorgeBurns)問了一道謎語,那幾句話也是我父親編寫的。他近期則幫HBO頻道喜劇影集《消消氣》(CurbYourEnthusiasm)中的某個演員學(xué)會用亞拉姆語說出“我的腳!我的腳!”?? “說慢點,”制作人指示道,“就像你踩到釘子,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 他幫好萊塢做這種工作所得的報酬都不多,而且有點兒天真的他從沒想過向制作單位多要點兒錢。在洛杉磯這個與庫爾德斯坦老家距離幾乎可用光年計的地方,居然真有人對他的語言感興趣,這件事反倒讓他非常開心。 我父親是何方神圣?他為什么遠走他鄉(xiāng)?我撰寫本書的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希望能勾勒出他在從庫爾德斯坦山丘到洛杉磯高速公路的這趟人生旅途中跨越的重重地理障礙及語言隔閡。但我還想思索其他更大的問題:我們的過去有什么價值?當我們將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從一代傳遞到下一代,從一個國家傳播到另一個國家,我們究竟從中獲得了什么? 對我父親那一代的許多猶太裔庫爾德人而言,答案是“所獲不多”。他們移民到以色列后被貶抑成來自落后地區(qū)的土包子,許多人因而放棄自己的文化,而且不認為將之傳給后代有任何用處。但誰能責怪他們?當時的以色列上下正依據(jù)歐洲的理想形塑新的國族認同,故鄉(xiāng)的一切仿佛無謂的重擔,不如拋諸腦后。但基于某些復(fù)雜的理由,我父親無法放下那一切。對他而言,過去就像一個藏身之地,能帶來安全感。他發(fā)現(xiàn)如果能謹慎地處理過去,從恰當?shù)囊暯茄芯克,那么過去是可以把人帶向新世界的。 當我年紀還小時,我本以為躲開父親以及他那詭異的外形和奇怪的口音是明智之舉。但是,我是否可能從一開始就錯了?要是過去其實是一個人能得到改造與救贖的契機呢? 我在父親與他的母語之間那種魂牽夢縈的關(guān)系中,隱約瞥見了一個事實:如果一個人懂得杠桿操作的奧妙,他將能讓光陰凝結(jié)得夠長久,借此挽救他最珍愛的一切。 第一部札胡ZAKHO 01名字的玄機What’sinaName “你是哪一個?是阿里埃勒?薩巴爾還是阿里埃勒?薩巴嘎(ArielSabagha)?”胖男人用他僅存的一只好眼睛打量著我問,“哪一個?” 2005年2月,我在一個寒氣凜冽的夜里來到耶路撒冷一個布滿沙礫的街區(qū)—卡塔蒙(Katamon)。這里是耶路撒冷庫爾德人區(qū)的核心地帶,坐落著一排排蘇聯(lián)風格的公寓大樓;以色列政府在一九五○年代曾將經(jīng)濟條件最差的移民安置在這里,大多數(shù)人都在此終老一生,直到殯葬公司的大胡子工作人員移走他們的遺體。這里的陽臺上掛滿曬衣繩,繩上懸吊著五顏六色的花卉圖案家居服,中庭里的葡萄藤在冷得不尋常的空氣中干癟萎縮,了無生氣。我之所以來到此地,是為了更深入地了解我的家族。我特別感興趣的是曾祖父埃弗拉伊姆?貝赫?薩巴嘎(EphraimBehSabagha)的故事。他生前住在伊拉克北部靠近土耳其邊界的城鎮(zhèn)札胡時,是當?shù)匚ㄒ坏娜静紟煾怠5诘胤缴铣雒皇且驗樗麛[在市場攤位上那一桶桶的染料,而是他每天夜里在札胡猶太會堂行祈禱禮時穿透石墻傳出的詭異叫聲。人們竊竊私語地告訴我,“他是在跟天使說話! 幾天前,我找到他唯一尚存的照片,照片被生銹的訂書針固定在一本以色列內(nèi)政部簽發(fā)的身份冊上,冊子還帶著泡過水的痕跡。這張照片拍攝于1951年,他在那年從伊拉克移民到以色列。他的臉龐帶有一種充滿喜樂的靈動,眼角略微下垂的雙眸盈滿笑意,似乎因為看到了大千世界的神奇而狂喜;他的唇間隱約蕩漾著一絲微笑,仿佛有什么小秘密正亟欲迸發(fā)而出;圍在頭上的波西亞(poshiya)牌頭巾將他的耳朵擠出古怪的角度;烏黑的大胡子濃密蓬亂,下巴上又閃動著幾縷銀光,有如歲月之火正要燃燒出濃濃秋意。這張臉讓我看得目不轉(zhuǎn)睛,許久以后才注意到他的身體。這張照片只呈現(xiàn)他胸部以上的部分,那是一個小精靈般的身軀,雙肩展現(xiàn)出神秘的斜度,胸口稍稍凹陷。這身體看似纖細柔弱,很難想象竟能承載上面那顆豐碩壯觀的頭顱。 我在以色列見面聊過的庫爾德人都說,如果我想知道更多曾祖父的事,應(yīng)該去找札奇?列維(ZachiLevi)。札奇?列維是個地道的札胡老鄉(xiāng),當年參與了猶太人遷離札胡的行動,到了以色列后更成為庫爾德裔的大人物。身材矮胖的他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社交手腕精明干練,開口閉口都是一些他歷年來見面吃過飯的以色列將領(lǐng)和政治人物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他對猶太人在札胡度過的最后時日記憶猶新,可以如數(shù)家珍地說出種種細節(jié)。 某個寒氣逼人的二月夜晚,我走過卡塔蒙的街道,爬上燈光昏暗的樓梯,來到札奇?列維的住處。 “你是哪一個?是薩巴爾還是薩巴嘎?”他眼神狐疑地問我,在得到我的答案之前不讓我進門。 他的問題其實就是:你是誰?是埃弗拉伊姆?貝赫?薩巴嘎這個札胡染布師傅的曾孫,還是一個家族姓氏已經(jīng)被爸爸狠心修剪過的美國孩子? “薩巴爾! 列維把頭別了開來,我霎時感覺一陣羞愧。 “好吧,進來吧。我告訴你我的故事! 他帶我參觀了他的公寓,并指點出他和摩西?達揚(MosheDayan)、哈伊姆?魏茨曼(ChaimWeitzman)、扎勒曼?夏扎爾(ZalmanShazar)及其他一些以色列達官貴人合拍的照片。當他看到我注視著他那只霧氣迷蒙的左眼時,他解釋道,一九五○代,有回他參加一場在以色列的移民篷屋區(qū)舉行的政治集會,正準備發(fā)表演說時,有一群憤怒的共產(chǎn)黨員開始投擲石塊。“先上臺的是本-古里安,”列維沉重地說,“我剛好站在他和石頭之間! 敲門聲響起,一些有頭有臉的庫爾德裔賓客陸續(xù)來到——包括一名詩人、一名商人、一位律師,以及以色列全國庫爾德猶太人組織的主席。列維請我們圍著餐桌坐下,桌上擺滿了他的夫人準備的庫爾德美食:煎成金色的庫貝(kubeh,米餃子)、充滿香料的烏節(jié)(urjeh,烤肉)、一大堆披塔(pita,面包)、茄子大蒜蘸醬、甜菜根片,以及淋上咖喱醬汁的細切檸檬皮!斑@一桌好料,就像當年巴格達蘇丹的大餐!”列維煞有介事地宣布,他的手敲得桌上的盤子都震動起來。“一千零一夜哪!” 我想開始問我準備的一長串問題,但這個酒桶胸、小鼻子,胡子修得有如鉛筆般細長的男人顯然更關(guān)注別的事。我看他坐進桌前一把高背座椅,拿起遙控器轉(zhuǎn)到庫爾德衛(wèi)星頻道。這個頻道的訊號發(fā)自伊拉克庫爾德人居住區(qū)的蘇萊馬尼亞(Sulaymānīyah),屏幕上閃過一幕幕庫爾德音樂影片的影像,我看到一名女子穿著長及腳跟的裙裝,隨著音樂搖擺身子,背景是一個人工模擬的蒼郁山谷畫面。屏幕上反復(fù)顯示著KurdLive的英文字樣。 照片、美食、庫爾德社群名人、音樂……這些是不是一堂速成課程,要教導(dǎo)我馬上認識自己的傳統(tǒng),認識那個原本應(yīng)該姓薩巴嘎的我?我來這里原本只是為了得到一些關(guān)于家族的故事。 兩個小時后,大家已經(jīng)吃飽喝足,聽列維說了幾十個笑話,這下列維那只健全的眼睛才往我這邊瞧來。 “你的曾祖父埃弗拉伊姆是個天才!彼鋈幻俺鲞@句話。 我匆忙拿出筆記本。 “他每天晚上都會到札胡的猶太大會堂。那座會堂很大,大概有六個德南。會堂里有一個院子,當中有一座凈身池。圣約柜占據(jù)了其中一整個房間,上面擺了妥拉經(jīng),還有一個地方是放圣水用的! 列維從我的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在紙上描繪出那座猶太會堂的平面圖,用一個方形代表一塊華美的波斯地毯,接著再以一個“X”字形標示出我曾祖父當時坐的地方。埃弗拉伊姆會整晚待在那里讀經(jīng)、打盹,與唯獨他能看見的神靈大聲對話!八麜诹璩績牲c來到這里,待到早上,”列維告訴我,“清晨五點鐘民眾開始進來祈禱時,會聽到他忽然間開始大聲叫著:‘Elohim,baruch,baruch,shmo!——噢,上帝!你的圣名受到無上的稱頌!’” “大家認為他是極度虔誠還是個瘋子?” “當然是虔誠!”列維說,“他的舉止有如圣人在世,但同時也是個很單純、很勤勞的普通百姓!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哪一本祈禱書是他的。由于他的手指整天都泡在染缸里,那本祈禱書邊緣也沾滿了染料的污跡。我聽得津津有味。“列維先生,拜托你告訴我,你還記得哪些事?”我傾身懇求。 但列維反而忽然顯得疏離,動作輕慢地拍著身前的空氣,仿佛要在這場對話中踩剎車。他的意思很明白:全天下只有札奇?列維能決定何時開始說起札胡的典故、又在什么時候停止。 “Leaht,leaht.——慢慢來,慢慢來!彼麆裎摇 稍晚,他彎身越過自己那團大肚子,伸手朝向一只大托盤,盤上有一瓶瓶顏色鮮艷的液體。 “你喜歡什么?”他轉(zhuǎn)身問我,“葡萄酒?調(diào)酒?亞力酒(arak)?”我從沒嘗過亞力酒這種茴香烈酒,不過我記得曾在書上讀過,這是庫爾德人最愛的餐后酒,有些人則會當成餐前酒或佐餐酒來喝。 “亞力酒!蔽一氐。 列維第一次對我露出微笑。他將澄清透明的亞力酒倒入一排沙漏狀的聞香杯,接著再將冰塊投進杯中,澆入一些清水,這時杯中物忽然呈現(xiàn)出云霧色澤,有如一杯梨汁。 烈酒灼燒我的喉嚨,我的眼睛禁不住眨了起來。 列維這下可樂了,“哈!你現(xiàn)在是薩巴嘎了。” 事情要是有這么簡單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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