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 年夏天,受戴季陶先生委托,梁思成與劉致平一起,應邀到廣漢參與重修縣志,承擔了拍攝、測繪古建筑的任務,留下了廣漢縣(今四川省廣漢市)的全套影像資料城墻、會館、文廟、武廟、公館、書院、寺廟、道觀、宗祠等,幾乎囊括了城市的所有典型建筑。*令人震撼的是梁思成拍攝的從廣漢西門外去成都的大道上,前后五座魚貫相連、極為壯觀的牌樓,牌坊上裝飾精美的故事浮雕清晰可見。
這些珍貴的照片一度不知所蹤。《影子之城梁思成與1939/1941年的廣漢》首次較完整地公開了這批古建筑照片,再現(xiàn)中國古建筑之美。
百年之前,城墻、衙門、文廟、關(guān)岳廟、城隍廟、牌坊、奎星閣,曾是每座城市的標準配置:恢宏的城墻環(huán)繞城池,蜿蜒的護城河保護城里的百姓;高大的牌坊上寫滿故事,是莊嚴的地理坐標,也是精神的華表;文廟祭祀孔子,奎星閣供奉魁星,古老的城市這才流淌著源遠流長的文脈;城隍廟儼然陰間的衙門,年邁的奶奶常常繪聲繪色地講起城隍爺拿人的故事,忠奸善惡在人們的敬畏中代代相傳。
廣漢一隅,何嘗不是中國的縮影? 通過《影子之城》,探討中國城市布局,解讀不同類別的建筑在城市中的功能和主次關(guān)系,也勾勒出中國人與建筑的關(guān)系。
序
1953 年,我從重工業(yè)部調(diào)到清華大學建筑系工作,在中國建筑史編纂小組任繪圖員。編纂小組的主任是梁思成先生,其他有劉致平、 莫宗江等建筑學家及一些年輕人。但是沒多久,建筑部成立建筑科學研究院,把編纂小組的大部分成員調(diào)到研究院去了,只有莫宗江跟我留在清華大學。清華大學建筑系也在調(diào)整機構(gòu),我被調(diào)入系資料室負責資料收集、整理工作。
剛成立的資料室一無所有,但它卻接收了營造學社抗戰(zhàn)以前的全部成果,其中有上千本原始測繪稿,數(shù)百張繪制完成的古建筑圖稿, 數(shù)萬張照片與底片。我對這個資料室和這個工作真是太喜愛了,整天埋頭在整理和熟悉這些資料上。
當然,剛開始我的注意力多停留在北平、正定、應縣、薊縣、易縣、太原等地的古建筑上。一天,在整理營造學社舊物時,我偶然發(fā)現(xiàn)一只落滿灰塵的藍布包裹,打開一看,里面放著 560 張照片、底片, 它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四川廣漢。
1941 年夏天,受戴季陶先生委托,梁思成與劉致平一起,應邀到廣漢參與重修縣志,承擔了拍攝、測繪古建筑的任務,幾乎留下了全套影像資料。這個西南小城地處成都以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那肅穆的文廟、高聳的奎星閣、華麗的會館、熱鬧的祠廟、清凈的寺院,以及數(shù)不勝數(shù)的宗祠與民居,給梁思成、劉致平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這是營造學社第二次來到廣漢。他們首次到廣漢,是 1939 年的川康古建筑調(diào)查。8 月 27 日,劉敦楨、莫宗江、陳明達一行從昆明出發(fā),梁思成因左足中指擦破,感染炎癥,9 月 9 日才乘飛機到重慶與他們匯合。11 月 16 日,梁思成一行沿川陜公路北上,調(diào)查了廣漢、德陽、 綿陽、梓潼、劍閣、昭化、廣元,再順嘉陵江而下到閬中、南部、蓬安、渠縣、南充、蓬溪、遂寧、大足,由重慶回到昆明龍頭村。川康古建筑調(diào)查行期近半年,他們往返于岷江、嘉陵江沿岸,川陜公路沿線, 跑了大半個四川。在兵荒馬亂的時代,考察的艱辛程度可想而知。
過去的人們對川康古建筑調(diào)查知之甚少,但這次困難重重的考察, 卻將西南塵封的漢闕、崖墓、摩崖石刻、寺院、祠廟、塔剎重新展現(xiàn) 在國人面前,大大充實了中國建筑史的內(nèi)容。明年就是川康古建筑調(diào) 查八十周年了,我希望有更多的學者能參與到這項研究中。
在整理廣漢的資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特點,廣漢古建筑的宗祠比重極大,有的滿條街都是,而且建筑質(zhì)量極高,外表華麗,內(nèi)部整潔、嚴肅。滿墻都是祖先留下的祖訓,教人怎樣做人,怎樣處世?上 1949 年以后廣漢的宗祠大多被拆除了。我曾就這個問題問過梁先生, 梁先生對我的問題也很感興趣,他想了想,嚴肅地說 :對!這是廣漢的一大特點,說明廣漢人民對祖先的尊敬與崇拜,能促進整個宗族 的團結(jié)。為什么廣漢比周圍的縣都發(fā)達、繁榮,原因就在于此。
后來,我還找到了梁思成先生撰寫的廣漢古建筑手稿,有《開元寺鐵鼎》《龍居寺》《龍興寺羅漢堂》《金輪寺碑亭》《張氏庭園》《鄉(xiāng)間民居》《文廟欞星門》《廣東會館》《石牌坊》諸多篇章。
2017 年冬天,作家蕭易來拜訪我,他花了幾年的時間,系統(tǒng)地整理了營造學社在廣漢拍攝的 560 張照片。蕭易對照地方志,梳理古建筑的歷史、沿革 ;走訪街頭巷尾,與老人聊天,復原建筑布局、挖掘記憶。蕭易將平面的、零散的照片,組成一座座立體的建筑 ;又將立體的建筑,組合成一座有血有肉、有人情味的城市。
當年營造學社在中國匆匆走過許多城市,囿于精力、經(jīng)費,往往拍攝的是當?shù)刈罹、最古老的建筑。而在廣漢,梁思成、劉致平先生卻幾乎拍下了這座城市的所有古建筑,文廟、文昌宮、字庫塔、廣東會館、陜西會館、四川會館、開元寺、龍居寺、關(guān)岳廟、城隍廟、娘娘廟、溪南祠、益蘭祠、鐘鼓樓、慈恩橋......廣漢的古建筑,涵蓋 了會館、宗祠、寺院、民居、橋梁、牌坊諸多類別,它們幾乎是中國每座城市的標準配置。幾十年前,我們的城市還遍布各式各樣的建筑,卻在破四舊文革以及城市建設中接二連三地消失了,今天已 很難在一座城市中看到成片的古建筑,感受雕梁畫棟、飛檐翹角。
當然,我們了解古建筑,并不是思古懷舊,古建筑其實是了解中國文化的窗口,比如文廟,代表著儒家文化與在城市的投影 ;比如宗祠,見證著一個個家族繁衍生息的歷程。不同的建筑,體現(xiàn)了不同的社會功能,對應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的科舉、道德、宗族、同鄉(xiāng)、信仰,等等。
從這個角度而言,通過廣漢,我們能探討中國城市布局,解讀不同類別的建筑在城市中的功能和主次關(guān)系,也勾勒出中國人與建筑的關(guān)系。就像蕭易說的,梁思成、劉致平先生給我們留下了一座影子之城,每個中國人都該到這座神秘的城市中,走走,看看。
林洙
于北京學清苑 2018 年 4 月
蕭易,1983年生于江蘇揚州,2005年畢業(yè)于四川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基地班,現(xiàn)供職于《成都日報》副刊部,《中國國家地理》《南方周末》等專欄撰稿人。曾出版《古蜀國旁白》《喚醒縱目神》《縱目神時代》《金沙》《古城舊事》《知•道石窟里的中國道教》等專著,《空山寂靜中的巴蜀佛窟》于2012年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并入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30年300本精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