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哥將他所知道的關(guān)于外面世界的一切告訴了我。
他說,在外頭的世界,女人有改變自己頭發(fā)顏色的能力,有改變自己眼睛顏色、嘴唇顏色的能力。
我們借著從廚房窗戶透出來的光坐在屋后的門廊,而哥哥亞當像是在收割小麥般幫我剃頭發(fā)。握起一束頭發(fā)后,用折疊式的剃刀從正中間切斷。接著用拇指與食指抓住我的下巴,讓我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然后他褐色的眼珠就會忙碌地動來動去,比對著我左右兩邊的鬢角。
為了讓左右兩邊對稱,哥哥剪去一邊,再剪另一邊,然后又剪去一開始的那一邊,最后我的鬢角就全部不見了。
我的七個弟弟則坐在門廊邊,凝視著一片漆黑,警戒亞當所說的魔鬼會不會出現(xiàn)。
亞當說過,在外頭的世界,人們都會在屋子里養(yǎng)鳥。哥哥說他是親眼看到的。
亞當在去政府注冊結(jié)婚時,曾經(jīng)離開信徒共同體到過外面一次。亞當說,在外頭的世界,精靈會通過一種叫電視機的東西來到人們的家里。精靈通過一種叫作收音機的東西對人們訴說話語。
人們會使用一種叫作電話的東西,因為他們雖然希望與他人保持距離,卻又害怕孤獨。
哥哥給我剪著頭發(fā),比他在修剪樹木時還要不注重造型。門廊地板上,頭發(fā)在我們的周圍堆起了一座比收割時堆起的作物山要小的小山。
在信徒共同體中,為了驅(qū)趕鹿群,我們會將剪下來的頭發(fā)裝在小袋子中,掛在果樹上。亞當說,“不要浪費任何東西”的這條戒律,是一種在離開共同體的瞬間就會放棄的祝福。而最難得到的祝福則是寂靜。
亞當說過,在外頭的世界,并不存在真正的寂靜。就算有塞起耳塞讓自己只聽得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虛偽寂靜,但是沒有屋外真實的寂靜。
結(jié)完婚的那個禮拜,哥哥亞當與比蒂?格利森由一名長老陪同,從信徒共同體坐上公共汽車。在旅行途中,公共汽車內(nèi)充滿了噪聲,一旁的車子也發(fā)出轟隆聲。在外頭的世界,人們開口閉口不斷說著愚蠢的話語,不說話的時候,則聽著收音機不斷播放復制出來的流行歌曲來填補那段空白。
亞當說過,在外頭的世界,還有一種不得不放棄的祝福,那就是黑暗。就算可以閉上眼睛,緊閉門窗將自己關(guān)起來,但是那并不一樣。
信徒共同體夜晚的黑暗是完美的,在那片黑暗之中抬起頭來,便可以看到閃耀的星星。你可以看到月光是如何勾勒起伏的山脈,刻畫出河流,撫平大海的波濤。
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雖然什么東西都看不到,卻可以想象出任何東西。
至少我所記得的黑暗是這樣的。
母親在廚房中用熨斗熨平我被允許帶出去的衣服,并折好疊放起來。我并不知道父親在哪里。而我知道從此以后就再也見不到這兩個人了。
真是不可思議。外頭的人們總是會問我母親是否哭泣,總是會問我父親是否把即將起程的我抱在胸口而流出男兒淚。而當我回答說,不,沒有任何人哭泣,也沒有任何人互相擁抱,人們總是會感到驚訝。就像要將豬賣出去的時候,誰也不會哭泣,誰也不會擁抱;殺雞的時候,摘下蘋果的時候,也是沒有人會哭泣,沒有人會擁抱的。就像沒有人會在夜里睡不著,思考著他種的小麥被做成面包時是否真的開心和有滿足感。
哥哥只是剃著我的頭發(fā)。而母親只是熨著我的衣服,完成之后,就會坐下來開始縫制衣物。在她的肚子中還懷著嬰兒,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總是在懷孕。而我的妹妹們也都張開裙擺坐在廚房的板凳上,大家一起在縫制衣物。
外頭的人們總是會問我說,我是否感到害怕,又或者是否感到期待。
根據(jù)教義,只有身為長男的亞當可以迎娶妻子,然后生活在共同體內(nèi)直到老去。只要到了十七歲,長男以外的孩子,也就是我與七名弟弟及五名妹妹,都要到外頭的世界成為侍奉者。父親之所以可以在共同體中生活,是因為他是家族中最早出生的男孩子。母親之所以可以在共同體中生活,是因為教會的長老將她選為父親的伴侶。
當我毫無掩飾地坦白回答說我們并不是在充滿郁悶不滿的日子中生活時,外頭的人們總是會感到失望。我們沒有一個人恨過教會,我們就只是在生活而已,沒有一個人會被情感折磨。
那就是我們一致的信仰深度。要說它淺薄也好,要說它深刻也罷。沒有任何可以威脅我們的存在。在信徒共同體中長大的人都相信,無論這個世界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都是神明的旨意,都是必須去完成的試練。淚水或歡喜只會妨礙我們而沒有任何好處,任何感情都只是墮落,期待或失望是多余的,是奢侈的。
那就是我們信仰的定義,不要抱有好奇心,也不要抱有期待。亞當說過,在外頭的世界,會有一種與魔鬼的交易,讓汽車運行,讓飛機飛上天空。魔鬼會經(jīng)由電線游走,讓人們怠惰。人們會把用臟的碗盤原封不動地收入柜子,而柜子會清洗碗盤。水管中流動的水會將垃圾與糞便帶走,并留給其他人處理。亞當用拇指與食指抓住我的下巴,彎下腰來直直地看著我的臉說道,外頭世界的人們會照鏡子。
亞當說過,在公共汽車中,在他眼前,人們都拿著鏡子,忙著確認自己的外表。那是令人感到羞恥的場景。
雖然我記得從那之后就很久沒有剃頭了,但是我不記得理由。我的頭上現(xiàn)在就像剛收割完的小麥田一樣,只剩下一片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fā)。
亞當說過,在外頭的世界,計算都是靠機器完成的。人們的食物是經(jīng)由服務(wù)生的手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