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對太陽的倦意日增
直到我的思想再次清澈
我所做下的最好的努力
就是使事物簡潔
……
而詞語聽從了我的召喚
葉芝
1835年,法國人托克維爾出了一本《美國的民主》,介紹考察美國的所見所聞。其中一個細節(jié)說:一天早晨,在蠻荒之地的密歇根,他碰到一位拓荒者正走出家門,身上帶了三件寶貝。第一件寶貝是什么呢,是《圣經(jīng)》,面對殘酷的自然環(huán)境,這份精神食糧當然必需;第二件寶貝是把開山斧,披荊斬棘、開荒種地的利器;這第三件,你多半不會想到,是一份報紙,是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同這個荒野中的拓荒者干系不大的新聞紙。
看到這些,托克維爾看到了力量,看到了一個國家和它的人民的崛起。
1835年,在紐約誕生了一份新聞紙《紐約先驅(qū)報》(New York Herald),同先前的《太陽報》(The Sun)和后來的《紐約論壇報》(New York Tribune)一起開啟了美國的大眾新聞時代。便士新聞和黃色新聞的繁榮猶如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新媒體,使新聞成本低廉,舊時堂前燕,飛入百姓家,由此開始了美國新聞的工業(yè)化生產(chǎn)以及職業(yè)化、專業(yè)化的進程。
1835年,在大洋彼岸的中國,是平淡的大清道光15年,離鴉片戰(zhàn)爭還有5年,中國近代史還沒有開始。不過,有一件事情非同小可:蘭貴人出生了,25年后垂簾聽政,末日王朝在這個女人的統(tǒng)治下風雨飄搖大半個世紀。
大約也就在那個時期,據(jù)說,我的先祖挑著一副籮筐,前面裝著兒子,后面裝著家當,帶著他的妻子我的先祖奶,來到了太行山東麓的一個小山村。天黑了,走累了,住下了。如今到我已經(jīng)是第八代,同族人口上千。
說不清先祖是從何地、究竟為何背井離鄉(xiāng)。我有時會想象先祖一家的模樣。挑著擔子的祖爺肯定是留著辮子的,粗黑油亮的那種,而祖奶多半裹了小腳,那這山路她又是怎么走的? 這些都無從知道,因為我的祖爺極有可能不識字,不會留下什么記載,也幾乎可以肯定他老人家從來也沒聽說過什么報紙。甚至到了我爺爺這代,興許也沒有讀過報紙。如果真見過摸過報紙,肯定也是金貴得留著去糊墻。他們的生活里還沒有媒介。我想他們肯定也希望有,起碼不至于聽到槍聲才知道鬼子進村,兵荒馬亂,惶惶不可終日。
我一直在絮叨1835年這些事,因為在寫這篇序的時候,腦子里總像過山車一樣,從密歇根開荒者的三件寶,到我先祖的籮筐,再到我眼前的屏幕,手上的鍵盤和旁邊不時閃爍一下的手機。再忽悠到2035年,距1835年整整兩百年,這個已經(jīng)徹底媒介化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呢?《紐約時報》還在嗎?BBC 還在嗎?谷歌還在嗎?蘋果還在嗎?虛擬現(xiàn)實和增強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打通以后,事實和真相還那么重要嗎?我們是否從人的數(shù)字化(being digital)蛻變?yōu)閿?shù)字人(digital being)?新聞專業(yè)主義是否真的會同報紙一樣成為歷史?而我在課堂上鼓吹的這些理念啊價值啊,只能留在教科書上,甚至只能留在歷史教科書上嗎?
談?wù)撐磥,盡管是不太遙遠的未來,是要透支我們的想象力的,因為極有可能,這場翻天覆地的科技革命才剛剛開始。所以,我們對未來的真正把握應(yīng)該就在當下。如果我們相信實際上也只好相信:我們當下的所作所為能對未來有所影響,那么我們就必須對現(xiàn)實做一些考察和思考。這就是我這本書的初衷和意義所在如果有的話。
本書始于為《新聞記者》寫的專欄,開始也沒有一個具體的計劃,想到哪里寫到哪里。不過,文章定位和寫作方式有個大致的考慮,即從一個從業(yè)多年的記者和學者的角度來寫。這里的學者,不敢說是學問意義上的學者,而是學習者(learner),或者再拔高一些,是學習了經(jīng)歷了一些的學者(the learned)。當然,受過點教育不一定就有什么真知灼見。馬克·吐溫曾說:所謂教育,無非是從傲慢的無知到可憐的不確定。
之所以要結(jié)合業(yè)界和學界的角度,是因為新聞學需要知行合一。別的學科諸如哲學、歷史、文學等,可以述而不做,而新聞是要靠實踐支撐的。
美國著名劇作家米勒說過,報紙是一個國家跟自己的對話。我想這也適用于寫作。我把每一次寫作都看作跟自己的對話,在無數(shù)個師長先賢的注視下跟自己的對話。只寫自己想明白的,也許能說明白的。理想的結(jié)果是深入淺出,但做起來很難。好在自己未必能有多深,所以淺出就簡單多了。行文上盡量隨意輕松一些,真理不會因為板著面孔而更有說服力。盡管這樣做可能是兩頭不討好:學界因為你抽象不夠而說你太實,業(yè)界會因為你沒有提供可操作的東西而說你虛。好在這么多光陰虛度以后,有一件事想通了:與人交往,你不可能取悅所有的人;寫文章呢,你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此書的內(nèi)容圍繞這樣一個主題:在新的媒介環(huán)境下,新聞(journalism)作為理念(idea)和行業(yè)(industry)的生存問題,包括傳統(tǒng)媒體的困局和出路,以及大變革中新聞人的職業(yè)危機。作為一種媒介形態(tài),傳統(tǒng)媒體的死亡與否其實并不重要,新聞專業(yè)主義的生死才是大問題。然而,新聞專業(yè)主義這個靈魂總是要依存于一個健康的機體的,因而就必然要談到新聞媒體的經(jīng)營。書中有幾篇文章涉及這個問題,介紹了別人的做法、說法外加自己的看法。有人說新聞學的教授一說新聞就滔滔不絕,一說商業(yè)模式就張口結(jié)舌,此話大約不錯。我磕磕絆絆說了,慶幸的是不用真的來為商業(yè)模式負責。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場傳統(tǒng)新聞的生存危機也許來得正是時候,可以逼迫業(yè)界、學界乃至全社會重新審視、思考,從而明確什么才是新聞的根本使命,什么才是新聞的核心價值和競爭力。
有關(guān)新聞危機與救贖的話在文章中都已經(jīng)說得差不多了。文章里的觀點基本是別人的高見加自己的愚見,相對平衡一些;這里想放開一些,補充幾句自己對于新聞的偏見。
我堅定不移地認為新聞是理想和道德的感召。有句話說如果一個人到20歲還不是個理想主義者,那他沒有心肝;一個人到40歲時還不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那就是無腦。新聞記者終其一生必須是有心有腦的理想主義者。在職業(yè)生涯中,錢有多有少,稿子有好有壞,但新聞的道德感召,貫穿始終。作為老師我常常難以掩飾自己的這點偏見。我認為一個學生如果看不清新聞職業(yè)的理想主義本質(zhì),那還是趁早去商學院或者別的什么學院。常常有學生問新聞這個職業(yè)有什么前途,有什么前途我說不太好,因為每個人要的前途不同,但是我可以說的是:很少有新聞人為自己從事過新聞而后悔。這就是所謂的初心,猶如種子,一旦播下必會生根發(fā)芽;更如航標燈,雖然在風雨中會明滅不定,但卻永遠不會熄滅。
在新聞體制上,我要坦白我是徹底的自由派。不是說我不贊成新聞媒體應(yīng)該有社會責任。但是,責任是第二位的,況且新聞為公共服務(wù)的界定已經(jīng)確定或者隱含了社會責任。我認同已故著名美國新聞學家梅里爾(John Merrill)的觀點:沒有自由,何談倫理?沒有自由,何談責任?如果必須談責任的話,新聞媒體的首要責任是捍衛(wèi)自由。
我堅持新聞的客觀性,雖然這是一個充滿爭議的概念。但爭論的原因多是出于定義的含混而產(chǎn)生的誤解。首先,客觀不是無我,而是有他,是我站在他的角度來觀察問題,他是為了我。其次,客觀不僅僅是理念,而是歷史形成的一套專業(yè)操作規(guī)范,包括準確、核實、平衡、公平等。一如鬼有鬼道、神有神道,客觀是新聞專業(yè)主義接近真相的方式。
但是,客觀不等于沒有立場。新聞不應(yīng)該站隊(take side),但是必須站位(take a stand)。這個立場,首先是真相的立場、人道的立場、正義的立場。比如,對于基本的歷史事實,諸如納粹的種族滅絕,對于人的自由平等權(quán)利,怎么能沒有立場?
我認為人大于記者,因而人性大于新聞性。密蘇里新聞學院首任院長威廉斯(Walter Williams)說過一句名言:優(yōu)秀的新聞,敬畏上天,尊重人性。用中國話來說,就是天地良心,以人為本。這也是為什么在媒介倫理上,我推崇康德的道德律,人永遠是目的,不是手段。
寫這些文字的時候,不僅僅想到了康德,更想到了那些為了新聞的道德感召而依然堅持在一線的同學、朋友和學生們,是他們的行動,而不是我這些文章,捍衛(wèi)著我所宣揚的信念,使我有勇氣站在講臺上面對我的學生,也有勇氣把這些文字呈現(xiàn)在讀者您的面前。
也許有那么一天,我們所有的堅持和努力都是枉然,被現(xiàn)實碰得頭破血流,一如一句詩所說的:歷史都打著呼哨過去了,傻子還站在這里哭個什么?然而,我們至少可以說:錯的不是你,而是這個瘋狂的世界。
2017年11月
于美國明尼蘇達州圣云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