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巴灘常有土匪出沒無法耕種,“我”的父親自風云庵的老和尚處租來庵田,苦耕為生?衫虾蜕袨榱诵迯R處處克扣,父親勞作一年,到手的糧食仍然難以為繼。而北方不斷涌來的難民更帶來消息:中國人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我”家就連外婆最后的愿望——一口棺材,都被二鬼子搶走,大蘆蕩里怨聲載道,民不聊生。風云變幻,父親把“我”打發(fā)去揚州的和尚叔那里以求安身之處。然而兵荒馬亂之中,和尚叔也收留不了“我”,但是靠著他的資助,“我”終于走進了學堂——一個孩子的命運隨著大時代的風潮翻卷著,正如同大蘆蕩中的一枝蘆葦……
李有干先生是我的老師。我始終在心中認定,我的今天與他在昨天所給予的扶持密切相關。二十多年前,當我在偏僻的農村走投無路時,是他將我引向了文學世界——一個越來越廣闊、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濕潤的世界。他給予我的也許還要超越文學方面。他的性格、作風,甚至生活上的習慣與嗜好,都在那段與他密切相處的歲月里,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在我的歷史里,他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書寫者。對他,我將永遠心存感激。
他對文學的執(zhí)著,是我在文學界所認識的師長及友人中,無一個能相比的。二十多年前,鹽城還是一個窮地方。那時他在縣文化館工作,任務是輔導業(yè)余作者。在我的記憶中,他一年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路上、在鄉(xiāng)下。他個頭很高(年輕時是出色的籃球運動員),一側的肩略斜,提一只包,一身干凈地走在通往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公路上、小河邊、田埂上。盡管他每到一處,地方上的干部以及我們這些翹首以盼的業(yè)余作者都盡一切可能招待他,但限于當時的物質匱乏,他仍然是非常吃苦的。寒冷的冬天,手凍得無法提筆,而那些業(yè)余作者又急切地想早一點看到被他改過的稿子,他就全靠不停地喝開水來取暖。他一天能喝掉三四暖壺開水。至今我的記憶里仍然保存著一個形象——他雙手抱住茶杯的形象。炎熱的夏天,鄉(xiāng)下的蚊子多得用手幾乎推不開,到處蚊聲如雷,他就鉆在蚊帳里為那些將文學之路幾乎看成是生死之路的業(yè)余作者看稿、改稿。后來,我到北京大學讀書了,他仍然一年四季往鄉(xiāng)下跑。再后來,這樣的輔導就不進行了,但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卻一直堅持著。他曾是中國作協(xié)文學講習所的學員。那時候,文學講習所,在文學上沒有兩下子的人是不可能進去的。他很早以前就決定下來,將自己一輩子交給文學。他不想也不可能改變初衷。這些年,他在蘇北小城就這樣孜孜不倦地寫著。每每看到他發(fā)表出來的新作品,心中總有一種感嘆:真是不容易。在中國,一個作家想維持他的創(chuàng)作,似乎都得住到大城市里來,至少是住在省城。這自然也有一定的道理:偏遠處容易閉塞,缺乏與外界溝通的條件,一會影響創(chuàng)作本身的發(fā)展,二是不容易發(fā)表作品。他卻很踏實地住在那座四面都是水的小城,通過報刊和各種消息傳播的渠道,盡量感知世界,感知審美風尚的變化,然后毫不保守地調整著自己,尋找自己的位置。我每次回鹽城,他都要求我在他那里待一些時間——他不放過任何一次可能給他帶來新信息的機會。他憑自己豐富的經驗、敏銳的感知能力以及永不疲憊的心靈及身體,與世界,與文學,與關學的潮流保持著一種青春而又結實的關系。就是在那樣一座講究實際的、缺少足夠文化氣氛的、又缺乏文學群體的小城,他幾十年來源源不斷地發(fā)表著他喜歡我也喜歡的作品。這是一個奇跡。我不知道在中國,像他這樣在這種情況之下還能維系創(chuàng)作并一直保持在一定水平上的作家到底有多少,或許是因為除了文學他就什么也沒有了的緣故吧。在我的感覺中,文學已成了他的必需。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跟文學有關,他的思維的終點,總歸是文學。文學給他帶來了那個地方上的人所沒有的心境,給他帶來了年輕的相貌(別人對他年齡的估計,一般情況下都要少估十五歲左右),給單調無味的小城生活帶來了一種不可窮盡的豐富。他是那個地方上最富有、最有情調的人之一。
他的創(chuàng)作,順從了他的天性與經驗,而不是四面八方泛濫成災的理性。他也缺乏與理性耳鬢廝磨、水乳交融的條件。他選擇了樸實——樸實地看待文學,樸實地侍奉文學。他揚長避短,從不去摘文學上的花樣,也從不在作品中玩味一個不知來自何方的形而上的、玄而又玄的主題。他要將自己的作品寫得自然,就像生活。他在他的經驗世界里挑選那些可以進入文學作品的人物、事件、故事與語言。他深知,他最大的財富在于自己的經驗。他向我無數次地透露:他這一輩子是不可能寫完他這一輩子的。這一點我深信。在我們相處的日子里,他能通宵達旦地和我講述他所經歷的一切。他有多得不計其數的故事,這些故事是打死你都無法編出來的。這些年來,他就是靠這些故事支持著他的小說、他的精神殿堂。我也無數次地借用了他的故事——他因為故事太多,丟棄了許多。他的小說與時下那些完全靠語言堆砌,完全靠寫感覺的小說不是一路。他的小說可以讀,可以被復述。因為這些小說是靠故事而得以寫成的。這里面沒有多少泡沫,沒有多少空隙,只有實實在在的故事,這些故事里又有實實在在的人,實實在在的主題。他有時可能在經驗面前無法進行超越,但放棄超越對他來說也是明智的。他不是怪人、怪才,他的小城又沒有那么形而上的人文氛圍,也沒有多少人能與他經常談論一些比較尖端比較抽象的話題,他無法玄思,無法與那個所謂的終極世界相遇。他活在他的經驗世界之中自得其樂。殊不知,停留與超越都是需要的。世界上的小說家,都像卡夫卡那樣去寫城堡、地洞、變形的百足之蟲,也是可怕的。
他是一個具有地方特色的作家。他不是一個走南闖北的作家。他盡量了解外面的世界,但對外面的世界并不特別感興趣——或者說,他無法走入這個外面的世界。解讀外面的世界,亦不是他之所長。他索性就不解讀,管他呢。他的腳底下有一塊奇特的土地,這塊土地上活著一群奇特的人,這些人中間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著一些奇特的故事。他面對這份獨特的創(chuàng)作資源,再也無暇顧及外面的世界。風車、蘆葦、油菜花、海灘、帆船以及蘇北大平原上的一切物象,對他而言,都有說不盡的魅力。他的審美世界就在這里。他的文字像無數的風箏,飄得再高再遠,也飄不出他的視野。從他一出道那天開始,他的視野就沒有挪移開去。他的作品的價值也許就在這里——它們向我們靜靜地呈示了一塊土地。奇妙的是,這些只是一方土地的人與故事,卻一樣反映著人類共有的主題。世界上的作家,有寫天下的,有寫一隅熟土的。這兩者之間其實難分高低。這就好比兩個人走路,一個人走路愛仰著脖子朝天上看,一個人走路愛低著頭朝地上看。兩個人走路方式不一樣,但你不能說一個走得有理,而另一個走得無理。李有干先生沉浸在這份地方特色之中,涂抹著一幅一幅使外人感到新鮮的畫面。生日滿月、婚喪嫁娶、奠基擇穴……獨特的風俗,顯示著獨特的文化,這些作品至少可成為一個地方歷史的活的文字。
他的幾乎所有文字,所做的都是感情上的文章。二十多年前,他曾以無數的感情故事打動過我。而至今,他一直還在做這個文章。他或許不是一個思想上的強者,但他卻是一個感情富有的人。他的世界,就是一個感情世界。父與子、男與女、老人與小孩,甚至于人與動物之間,都是一個感情的關系。他將情看得高于一切,看成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大關。寫到情,一切好像皆隨之有情。寫到情,他人為之而心動,為之而凈化。他一般不在他的作品中去挖掘思想深度。他一進入一部作品的構思,就被“感情”一詞拖曳而去。他無法拒絕它。他對感情的重視,也許并非來自他對文學職能的理解,但,確實切合了文學的功能。從根本上講,文學從一開始,并不是滿足人的理智需要的,而是滿足人的情感需要的。人們之所以親近文學,是因為人們在現實世界中出現了感情上的饑荒。文學溫暖著我們,撫慰著我們,并在情感方面提升著我們。我們對文學的感激,首先大概在于它在我們處于孤獨之時,給了我們溫馨而柔和的細語,在我們處于痛苦之時,給了我們快樂,在我們處于沉重之時,給了我們輕松。李有干先生所寫的感情,既是我們一般人的感情,又是一些特殊的感情——鄉(xiāng)情。這種感情以淳樸、厚重為特色,表達方式直率而不乏單純。他對這種鄉(xiāng)情深有體會,因此才將心思用在這種感情的表達上。這種感情,也許是我們這些現代人、城里人所不具備的——現代人、城里人已喪失了這種感情,也喪失了這種表達方式,但,它卻是我們所向往的。它能夠凈化我們。
李有干先生生活在一個水網世界。這里溝河縱橫。滿眼是水。他喜愛這個世界,一落筆,每每都是寫到水。水的溫潤,水的柔和,水的靈性,水的萬種風情,他都喜歡。他筆下的人物與故事,往往都與水有關。水使他的文字避開了現代文學的枯澀與憔悴。我能想見,當他動筆時,他的眼前總要出現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和彎彎曲曲的小河,他的耳畔總能聽到淙淙水聲,他的鼻子甚至能聞到水與水邊、水中植物混雜在一起的、水鄉(xiāng)所特有的氣味。水不僅是風景,甚至是那些人物的靈魂、心態(tài)與生存方式。他的小說是由水做成的。
我將永遠祝福他和他的文字。
李有干,1931年12月出生,江蘇建湖人。1956年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做過教師、報社編輯、記者,曾任區(qū)文化館館長、區(qū)文化局局長。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暴風雨過后》《大蘆蕩》《水路茫!贰栋讱ねА贰讹L雨金牛村》,中篇小說《無尾貓》《綁架》《石碑》《小孤舍》,短篇小說集《新媳婦》《漂流》《秋夜》等,作品多次獲獎。
序 曹文軒
第一章 荒原
第二章 古庵
第三章 禍水
第四章 石碑
第五章 蘆席
第六章 辮子
第七章 出家
第八章 蕩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