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十四年(一六四一)，也就是明亡前三年，蘇州貫華堂刊刻出版了金聖歎修訂評點的《水滸傳》，題名《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七十五卷七十回。它當然不是《水滸傳》的早期版本，但它卻是此後三百年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版本。

最早著録《水滸傳》的，是明嘉靖十九年（一五四〇）序刊的《百川書志》。該書卷六“野史”記：“《忠義水滸傳》一百卷。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笔┠外帧⒘_貫中何許人，皆語焉不詳。明初賈仲明《録鬼簿續(xù)編》記有羅貫中其人，説他是太原人，號湖海散人，元末明初人，“與人寡合。樂府、隱語，極爲清新”。如果《録鬼簿續(xù)編》所記的羅貫中與編次《水滸傳》的羅貫中是一個人，那麼《水滸傳》當成書在元末明初。然而那個時代同名同姓的現(xiàn)象並不罕見，要將兩個“羅貫中”劃上等號，還需要舉出有力的證據(jù)�！兜谖宀抛訒�水滸傳》取消了羅貫中“編次”的資格，金聖歎在正文前三篇序文中皆稱作者是施耐庵，並僞造了一篇施耐庵的《序》，又在正文前的《宋史目》一文中明確指舊本《水滸傳》梁山一百零八人排座次之後受招安征方臘的部分爲羅貫中所續(xù)的“惡札”，《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將這一部分刪去，由是羅貫中也就與七十回本《水滸傳》脫離了干係。貫華堂刊本影響極大，此後一般讀者衹知道《水滸傳》的作者是施耐庵了。

《水滸傳》一百回描寫宋江等人如何以不同的方式被逼上梁山，如何以梁山爲據(jù)點除暴鋤奸與官軍對抗，如何受招安、征遼打方臘，最後遭到奸佞陷害而落得悲劇下場的波瀾壯闊的歷程。百回本名《忠義水滸傳》，所以冠以“忠義”二字，就在於小説描寫的宋江以及他領導的梁山武裝集團衹反貪官不反皇帝。宋江本不想造反，被逼上梁山後，提出的綱領是“替天行道”“忠義雙全”，一直壓制李逵等人去奪趙家皇帝的念頭。宋江一心指望朝廷招安，爲朝廷立功建業(yè)，招安之後的征遼和打方臘，踐行了他的政治綱領。中國歷朝歷代都有農(nóng)民起義，從陳勝吳廣到太平天國洪秀全，沒有不想當皇帝的。《忠義水滸傳》的宋江，聚衆(zhòng)造反卻不想當皇帝，放在農(nóng)民起義的歷史中算得上是一個另類。民衆(zhòng)揭竿而起對抗朝廷，封建禮法一概視爲犯上造反，乃十惡不赦之彌天大罪。造反之人，不論緣由如何，也一概被視爲強盜、賊寇，一般文人是深惡痛絶的�！端疂G傳》竟爲宋江一百零八人樹碑立傳，其根本原因就在他們秉持的赤膽忠心。

但是百回本所強調(diào)的“忠義”，並不被所有人認同。在封建主流意識看來，宋江一百零八人亡命江湖，儘管各有苦衷，出身和經(jīng)歷也各不相同，但他們目無法紀、殺人越貨、聚嘯山林，與朝廷刀兵相見，就是強盜，實屬大逆不道，絶不能施以半點同情。尤其到了明朝崇禎年間，李自成、張獻忠的農(nóng)民起義戰(zhàn)火已有燎原之勢，朱家王朝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朝廷更視《水滸傳》爲“賊書”，是貽害人心的倡亂之作。生活在這個年代的金聖歎（一六〇八—一六六一），一方面不能接受《水滸傳》“忠義”之説，另一方面又激賞《水滸傳》的敘事藝術，於是對百回本《忠義水滸傳》進行了修訂和點評。

金聖歎對農(nóng)民起義是持敵視態(tài)度的，他認爲“殺人者死，造反者族”，是天經(jīng)地義的法則�！吨伊x水滸傳》怎麼可以赦宋江而使討方臘以自贖，並號稱“忠義”？基於這個立場，他將百回本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以後的招安、征遼、討方臘部分盡悉刪去，添上盧俊義驚噩夢作爲結(jié)尾，暗示梁山一百零八人均不得好下場。同時又對百回本正文進行了修改，主要集中在對宋江的描寫，百回本凡渲染宋江忠孝的文字，不是被抹掉，便是被淡化，總之是要突顯宋江是個狡詐的賊寇，沒有半點“忠義”可言。

金聖歎不肯承認是他對《水滸》動了手腳，他在《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序三”説，這是貫華堂所藏古本，他不過加以評點而已。貫華堂是蘇州韓氏的室名，還刻過金聖歎評點的《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入清之後刻過金聖歎輯評的《唐才子詩甲集》。

《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七十五卷七十回，七十回正文前的五卷，卷一包含三篇序言，序三末署時“崇禎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卷二包含《宋史綱》和《宋史目》，此卷版心題“宋史斷”。卷三爲《讀第五才子書法》。卷四爲施耐庵《序》，有注云：“貫華堂所藏古本水滸傳前自有序一篇，今録之。”卷五爲“楔子”，這其實是百回本的第一回“張?zhí)鞄熎盱�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正文每卷一回，七十回，加上“楔子”，實際上保留了百回本的前七十一回。

金聖歎極力想改變《水滸傳》“忠義”的思想傾向，在正文敘事和評點文字中突出宋江賊寇之心，“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雖説如此，這些修改和評點並沒有改變《水滸傳》的根本品質(zhì)�！兜谖宀抛訒�水滸傳》七十回是百回本全書的最精彩，也是全書情節(jié)最主要的部分，它描敘了魯智深、林沖、晁蓋、武松等等被逼上梁山的傳奇經(jīng)歷，真實地揭示出官逼民反的事實，而這也是《水滸傳》的精華所在�？车羝溽岬恼邪�、征遼、打方臘，未能根本損害《水滸傳》的面貌和精神。就人物描寫而言，《水滸傳》塑造的江湖好漢人數(shù)衆(zhòng)多，金聖歎“獨惡宋江”，在描寫宋江的文字上改動較多，而對其他人物則高擡貴手，保留了原有的風貌。所以，貫華堂七十回本的人物情節(jié)和主題思想與百回本並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

金聖歎是一位文學大家，經(jīng)他修訂和評點的七十回本，與當時流行的《水滸傳》各種版本比較起來，具有明顯的可讀性優(yōu)勢。當時流行的版本，除百回本外，有插增了“平田虎、王慶”的文簡事繁的閩本，如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一百二十四回本等等；還有楊定見刊印的百回本加上閩本“平田虎、王慶”所形成的一百二十回“全傳”本。所有這些本子，敘事文字均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金聖歎對全書文字作了通盤的修訂和潤飾，使之流暢通達。他的評點，雖説是從八股時文評點脫胎而來，但透射出文學家的手眼，有不少藝術慧心之論和人生經(jīng)驗之談，不失爲難得一見的文學導讀。正因爲如此，此書一出，《水滸傳》其他各種版本便被擠壓出局，它成爲三百年一枝獨秀的本子。

《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版行之後，翻刻者蜂起，原刻本反而被淹沒，時至今日已極爲罕見。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國學基本典籍叢刊》影印清華大學所藏貫華堂崇禎十四年刊本，係江陰劉氏舊藏，卷一鈐有“江陰劉氏”“劉半農(nóng)藏書”印，是難得一見的珍本。據(jù)我所知，同樣的本子僅有日本長澤規(guī)矩也先生藏有一部（現(xiàn)藏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如此珍本，今影印出版，大有益於廣大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