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戲印論篆刻藝術之內容與形式

林乾良

篆刻藝術是東方藝壇上的一顆璀璨明珠，是中國人民的驕傲。篆刻藝術是以印為載體，與印章藝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它是從印學母干上衍發(fā)出來的新枝。

從世界印學史上探究，我國是印的較早發(fā)源地，已有八千年歷史。近東地區(qū)的伊拉克、伊朗的印有九千多年的歷史，比肩我國。但他們的印在輝煌了數千年后逐漸趨于沒落。而中國的印由于宋元年間文人的介入，遂產生篆刻藝術，從生活而臻入藝術領域，取得了縱深的發(fā)展。這在世界印學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頁。其間，米芾、趙孟頫、吾丘衍、王冕諸家實是功不可沒。

魯迅《蛻龕印印·序》說：飾文字為觀美，雖華夏所獨。像中國這樣從文字衍發(fā)出書法與篆刻兩門藝術來的例子，在世界上是罕見其儔的。

從篆刻方面說，由于所用的篆字保留了較多的象形特點，不但可以具象，甚至可以具性與表意�？傊�，其本身即帶著濃郁的形式美。因此，綜文字、章法與刀法而最終完工的篆刻藝術作品，實也存在著形式與內容的問題。

然而，如今看來，古人對這一問題是相當忽略的。我曾陸續(xù)翻閱過許多印學著作，只能摘引到極個別的資料，將在下一部分略加引述。

為何古人對篆刻藝術之內容與形式相結合問題如此忽略呢？據余初探，可能以下四個因素占有重要地位：

在歷代璽印階段，以官、私名章為主，內容單調，缺乏藝術聯(lián)想的空間，這是最重要的因素。其次，這些璽印的制作者多屬工人而非文人，考慮較多的是技法而非藝術。關于這個論點，明朝印學家朱簡（字修能）在所著《印經》中即有述及：工人之印以法論，章字畢具方入能品；文人之印以趣勝，天趣流動，超然上乘。在篆刻藝術階段之早期，閑章漸多，但印文仍較簡單，難以喚起藝術想象，這是因素之一。若論關系之巨，則清朝的兩大藝術思潮的興起實是更加重要。據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乾、嘉年間的印從書出論，代表人物是鄧石如（號完白山人）、魏钖曾（字稼孫）等；咸、同年間的印外求印論，代表人物是趙之謙（字撝叔）、吳昌碩（號缶廬）、黃士陵（字牧甫）等。由于將書法以及各類金石文字引入印章，遂為印藝（包括內容與形式結合）的展拓打開了新局面。

一、文獻之探究

雖說我國古代并不重視篆刻藝術之內容與形式相結合，但仍然可查及一些文獻與印例，只是數量不多而已。

明朝，有一位十分令人矚目的印學理論家周應愿（字公謹），所著《印說》有很高的成就�！队≌f》共分20章，其中《眾目》中對篆刻的內容與形式作了很精彩的概括：

將軍家印如猛獅弄毬，駿馬御浪。

督學家印如藝海泛濫，文江翻浪。

隱士家印如泉石吐霞，林花吸露。

文人家印如屈注天潢，倒流滄海。

游俠家印如吳鉤帶雪，胡馬流星。

登臨家印如海鷗戲水，天雞弄風。

豪士家印如百寶流蘇，千絲鐵網。

貧士家印如三徑孤松，五湖片月。

鑒賞家印如驪龍吐珠，馮夷擊節(jié)。

好事家印如五陵裘馬，千金少年。

僧道家印如云中白鹿，洞里青羊……

上文中，周應愿將印文之內容與其藝術之形象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例如，將軍印多屬宏肆、豪放而不拘一格，每每出于急就，而且行刀著重力度，所以就用猛獅弄毬，駿馬御浪來作藝術概括。又如，隱士為文人中秉性淡泊、遺世獨立、不慕名利者，其印亦必追求清逸、自然、恬靜、超脫、曠達、不羈的韻味，所以用泉石吐霞，林花吸露來作藝術概括。

篆刻藝術的形式與內容問題，又與書法藝術的神采論與繪畫的形神論頗有溝通之處，以形寫神，以期形神兼?zhèn)洹?/p>

有些文獻不但有文字記載，且更有實物流傳，自屬特別珍貴。吾杭高丈時敷（字絡園），余之忘年交也。所著《樂只室印譜》中，有孫三钖（字桂山）所刻惜華情緒只不知印有二段、五面刻款。短款僅一面：悔庵先生屬制，道光戊戌夏五月，時客鴛湖。連旬梅雨，羈愁逼人，作此以破岑寂。三钖。長款刻四面：凡作閑散印章，篆法須與句語相稱。若以艷詞麗句而用蒼古筆法，譬之野叟山僧置諸繡戶綺窗之下，見者能不掩口胡盧耶？此印用文國博刻牙章法篆之，庶免粗浮之氣，未知能入法家賞鑒否。桂山又志。（見圖1）此處雖僅言篆法，實兼字法與章法，甚至與刀法所造成之線條美也有相關。而篆法須與句語相稱，則顯然是篆刻藝術之內容與形式相結合之類詞語。

二、古印之例證

雖然我認為古人對篆刻之內容與形式相結合之事相當忽視，但也不乏個別的例證。今日，我們只能從其作品加以臆測，其作者是否意識至此那就難以究竟了。

我翻閱手邊的歷代古璽印譜，于林樹臣（號石廬）所輯《璽印集林》之第54頁（上海書店出版）查及4璽，覺得其篆法（兼及章法、刀法）頗與印文相合。如圖2所示：盦字印有穩(wěn)重、不移之形神，實樓式建筑之造型也。樂字印則瀟灑而靈動，軍字印猶如嚴陣以待。最為變幻奧妙的當屬哲字印，其上下、左右之間雖各異其形態(tài)與方向，卻巧妙地營造了整體上的和諧。據許慎（叔重）《說文解字》 ：哲，知也，有廣聞，達變，機巧之意。

早期篆刻家的作品，今從汪啟淑（字讱庵）所集梓之《讱庵集古印存》中擷出4印，如圖3所示。劍客印篆法森嚴冷峻，刀法顯露，形成劍氣襲人之感覺。仲姬印則篆法婀娜多姿，線條纖柔娟秀，而且是頗具女性的曲線美。文正之家印不但以平方正直為主格，而且采取堅細而挺勁之線條，給人以鐵骨錚錚的感覺。

《中國美術全集·書法篆刻編7璽印篆刻》中，錄有明末清初時文士英（字及先）所刻鳶飛魚躍一�。ㄒ妶D4），更是極其形象地做到印文內容與篆刻形式相結合。鳶飛兩字均作鳥形，上靜棲而下飛動。魚實有兩魚，上平而下豎。豎者位于近邊，且形向內上方空出傾斜，給人以躍的感覺。躍字在下，其篆法亦極特異，令人感到是層層波紋上因魚之躍出而浪花四濺。

民國時期杭州的《東南日報》上，有余紹宋（字越園）主編的副刊《金石書畫》，內容極為豐富，每有罕遘之奇珍。在第50期上，曾刊有清朝名家郭麟（字頻迦）所刻柳浪�。ㄒ妶D5）。其印即用細朱文小篆來創(chuàng)作，以柔和而彎曲的線條來描繪纖細的柳條在春風中擺動的意境，真是妙得無以復加。后來，我曾取其意為張耕源同社（指西泠印社）制沙浪，這是他的故鄉(xiāng)地名�？偟恼f來拙作遠較郭印為差。關鍵問題在于柳浪可以借其直式以像柳條之飄拂；而沙浪則需橫置才可意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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