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康巴作家群書系序
阿 來
康巴作家群是近年來在中國文壇異軍突起的作家群體。2012年和2013年,分別在四川文藝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康巴作家群書系第一輯和第二輯,共推出十二位優(yōu)秀康巴作家的作品集。2013年,中國作協(xié)、中國社科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所、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等在北京聯(lián)合召開了康巴作家群作品研討會,我因為在美國沒能出席這次會議。在繼2015年、2016年后,2019年康巴作家群書系再次推出第五輯,含11位作家的作品。這些康巴各族作家的作品水平或有高有低,但我個人認為,若干年后回顧,這一定是一個重要的文化事件。
康巴(包括四川省的甘孜藏族自治州、西藏的昌都地區(qū)、青海的玉樹藏族自治州和云南的迪慶藏族自治州)這一區(qū)域,歷史悠久,山水雄奇,但人文的表達,卻往往晦暗不明。近七八年來,我頻繁在這塊幾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四處游歷,無論地理還是人類的生存狀況,都給我從感官到思想的深刻撞擊,那就是這樣雄奇的地理,以及這樣頑強艱難的人的生存,上千年流傳的文字典籍中,幾乎未見正面的書寫與表達。直到兩百年前,三百年前,這一地區(qū)才作為一個完整明晰的對象開始被書寫。但這些書寫者大多是外來者,是文藝理論中所說的他者。這些書寫者是清朝的官員,是外國傳教士或探險家,讓人得以窺見遙遠時的生活的依稀面貌。但他者的書寫常常導致一個問題,就是看到差異多,更有甚者為尋找差異而至于怪力亂神也不乏其人。
而我孜孜尋找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的自我表達:他們自己的生存感。他們自己對自己生活意義的認知。他們對于自身情感的由衷表達。他們對于橫斷山區(qū)這樣一個特殊地理造就的自然環(huán)境的細微感知。為什么自我的表達如此重要?因為地域、族群,以至因此產(chǎn)生的文化,都只有依靠這樣的表達,才得以呈現(xiàn),而只有經(jīng)過這樣的呈現(xiàn),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存在。
未經(jīng)表達的存在,可以輕易被遺忘,被抹煞,被任意篡改。
從這樣的意義上講,未經(jīng)表達的存在就不是真正的存在。
而表達的基礎是認知。感性與理性的認知:觀察、體驗、反思、整理并加以書寫。
這個認知的主體是人。
人在觀察、在體驗、在反思、在整理、在書寫。
這個人是主動的,而不是由神力所推動或命定的。
這個人書寫的對象也是人:自然環(huán)境中的人,生產(chǎn)關系中的人,族群關系中的人,意識形態(tài)(神學的或現(xiàn)代政治的)籠罩下的人。
康巴以至整個青藏高原上千年歷史中缺乏人的書寫,最根本的原因便是神學等級分明的天命的秩序中,人的地位過于渺小,而且過度地順從。
但歷史終究進展到了任何一個地域與族群都沒有任何辦法自外于世界中的這樣一個階段。我曾經(jīng)有一個演講,題目就叫做《不是我們走向世界,而是整個世界撲面而來》。所以,康巴這塊土地,首先是被他者所書寫。兩三百年過去,這片土地在外力的搖撼與沖擊下劇烈震蕩,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也終于醒來。其中的一部分人,終于要被外來者的書寫所刺激,為自我的生命意識所喚醒,要為自己的生養(yǎng)之地與文化找出存在的理由,要為人的生存找出神學之外的存在的理由,于是,他們開始了自己的書寫。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才講康巴作家群這樣一群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自我書寫者的集體亮相,自然就構成一個重要的文化事件。
這種書寫,表明在文化上,在社會演進過程中,被動變化的人群中有一部分變成了主動追求的人,這是精神上的覺悟者才能進入的狀態(tài)。從神學的觀點看,避世才能產(chǎn)生覺悟,但人生不是全部由神學所籠罩,所以,入世也能喚起某種覺悟,覺悟之一,就是文化的自覺,反思與書寫與表達。
覺醒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當文學的眼睛聚光于人,聚光于人所構成的社會,聚光于人所造就的歷史與現(xiàn)實,歷史與現(xiàn)實生活才煥發(fā)出光彩與活力。也正是因為文學之力,某一地域的人類生存,才向世界顯現(xiàn)并宣示了意義。
而這就是文學意義之所在。
所以,在一片曾經(jīng)蒙昧許久的土地,文學是大道,而不是一門小小的技藝。
也正由于此,我得知康巴作家群書系又將出版,對我而言,自是一個深感鼓舞的消息。在康巴廣闊雄奇的高原上,有越來越多的各族作家,以這片大地主人的面貌,來書寫這片大地,來書寫這片大地上前所未有的激變、前所未有的生活,不能不表達我個人最熱烈的祝賀!
文學的路徑,是由生活層面的人的摹寫而廣泛及于社會與環(huán)境,而深入及于情感與靈魂。一個地域上人們的自我表達,較之于他者之更多注重于差異性,而應更關注于普遍性的開掘與建構。因為,文學不是自樹藩籬,文學是橋梁,文學是溝通,使我們與曾經(jīng)疏離的世界緊密相關。
(作者系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這是作者為康巴作家群書系所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