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林老有緣
譚宗遠
一
到底是仲春時節(jié),花漸次開了,天氣也一天暖似一天。坐在電腦前,起手寫這篇文章,思緒一下子飛回到二十多年前的葉君健家?刹皇,要寫林紹綱林老,真就得從葉君健葉老說起。
那也是個春天,1997年春天。算來距今已隔二十二個春秋了。某日,一位編輯朋友打來電話,他要編一本介紹名人家風的書,出版社都已談好,就等交稿了。他約了幾個作者,我是其中之一。分派給我的是老作家葉君健,五萬字。
說真的,接到這個活兒我挺高興。因為葉君健是我喜愛的一位作家,他翻譯的《安徒生童話》家喻戶曉,他的小說散文我也愛讀,中篇小說《開墾者的命運》,早在學生時代就讀過;散文《天安門之夜》《花》《桃子熟了》《送水人》,也看過多遍。我知道他是湖北黃安人,抗戰(zhàn)時在郭沫若領(lǐng)導的政治部第三廳工作過,還有過很長一段歐洲生活的經(jīng)歷。1949年回國,先后在文化部、外文局從事《中國文學》(英文版)期刊的編輯工作,任常務(wù)總編輯,向國外推介當代中國作家的優(yōu)秀作品。采訪這樣一位作家,對我來說,一定是件勝任愉快的事。我滿懷期待,按著朋友提供的地址,給葉老寫了封信,希望他能接受采訪。二月二十四號(這一天有日記可查)接到葉老電話,他表示可以談,時間要在下午三點以后。我沒有耽擱,頂多兩三日后,就敲開了他在西城區(qū)車公莊一座居民樓的家門。
這次采訪,沒有日記,現(xiàn)在能夠記起的,就是葉老剛剛大病初愈,走路很吃力的樣子,從臥室出來,坐在一張長沙發(fā)上。他的愛人苑茵老師,年輕時是個美人,雖然已是滿頭銀絲,但風韻猶存,高挑的個子,身材挺直,披個大披肩,說話很脆快。我跟葉老寒暄了幾句,知他得了骨癌,出院不久,正在養(yǎng)病,但臉上并無病容,四方臉仍很豐滿。我跟他談了要采訪的內(nèi)容,不外乎他的婚姻事業(yè),怎么持家,怎么處理家庭問題,怎么教育子女之類,讓他心里先有個譜,又定了下次的采訪日期,就告辭了。
那天,葉老還起身從臥室抱出一摞外文書讓我看,說這都是國外出版的他的著作,他的小說都是現(xiàn)代派風格的,在歐洲有一定影響。我不諳外語,只記得這些書多為精裝本,印得也漂亮。
數(shù)日后,我如約再到葉家,拿出筆記本和筆,準備聆聽葉老娓娓而談。不想,葉老并沒有談的意思,坐在那兒只是一味地說:那沒有什么。那不值一提。我想老先生也許還沒準備好,就說:您不用著急,我得采訪您幾次哪,您可以慢慢聊,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不一定有什么順序。但葉老搖頭,還是那句那沒有什么。那不值一提。這樣蘑菇了半天,毫無進展。我知道沒戲了,葉老不會談了,回去向朋友說明原委,推掉此事算了。但心里卻存了個大大的疑問:葉老一直表示可以談,為什么又不談了呢?莫非有何難言之隱?真想問問他,又想算了,問也無益,此文不寫也就是了。
正要告辭,有人敲門。葉夫人一陣風似地跑去開門,進來了一位六七十歲、不胖不瘦、留著小背頭、長得很精神的人?吹贸,他跟葉家很熟,葉老夫婦看見他也很高興,三人一遞一句地說話,空氣頓時活躍起來。我跟來人握了手,互通了姓名,知道他叫林紹綱,在中國作協(xié)工作,跟葉老是老相識、老朋友,常到葉家串門。我靈機一動,既然林先生和葉家這么熟,這篇文章何不請他寫呢?肯定能收事半功倍之效。我把此意向林先生說了,他有些遲疑,葉老夫婦卻表贊同,說他熟悉情況,跟家里每個人包括他們的子女都認識,寫起來會比較容易。聽葉老夫婦這么說,林先生不再猶豫,答應(yīng)下來。我把要求簡單地跟他交代了一下,并把那位編輯朋友的電話號碼給了他,讓他聯(lián)系。從此,我即從這件事上脫身出來,不再聞問。
多年后,再見林先生,問及此事,林先生告訴我,文章寫了,書也出了(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我不由說了句:您幫了我一個大忙!要不我真不好向朋友交代。林先生卻謙虛地說:是你幫我忙。我寫不好,寫不好……
此時,葉老早已去世;林先生兩鬢飛霜,也已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林老。
二
林老是北京人。但他這個北京人跟一般北京人有所不同。他祖父生于河北省武清縣(現(xiàn)為天津市武清區(qū)),是北京一家頗有名氣的古玩店掌柜。父親在平漢鐵路工作,任車長、站長等職。林老1928年生于北京。鐵路工作流動性大,今年在這里,明年興許就調(diào)到另一個地方,父親一調(diào)動,家眷就跟著遷徙,致使林老的學業(yè)也不得不流動,學校換了好幾所。他記憶最深的,中學是在西安的潞河中學念的。這個潞河中學,就是現(xiàn)在通州的潞河中學,戰(zhàn)時迫于形勢,一度遷到西安。潞河中學是美國人辦的教會學校,林老的英語基礎(chǔ),就是在這里打下的。讀大學時,父親在武漢,他就上了武漢中原大學。1949年7月,林老在武漢參加革命,先后在中共中央中南局宣傳部、中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工作。1954年8月奉調(diào)北京。1956年調(diào)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直到1991年離休。
林老在北京生活了六十多年,北京這座文化古城孕育了他,他業(yè)余習書法、聽京戲,受工作環(huán)境和前輩文學家熏陶,喜歡讀書,對文學也充滿了熱愛。離休后,寫了許多懷人散文和評論文章,結(jié)集出版了《那時·那事·那人》和《那時·那事·那人》(續(xù)集)兩本書。
和林老重逢,是2005年。那年的8月24號,我應(yīng)邀到東城豐富胡同的老舍故居參加活動,當天日記這樣寫道:今天是老舍投湖三十九周年。下午執(zhí)請柬到老舍故居參加為抗戰(zhàn)盡全力老舍抗戰(zhàn)作品演出會。舒濟主持,舒雨和舒乙的愛人出席。見到了張自忠將軍的女兒、林紹綱、關(guān)紀新、朱理軒;顒釉谠簝(nèi)進行,大學生們演出了《四世同堂》片段、《討論》和《張自忠》片段。活動很感人。丹柿小院的兩棵柿樹又結(jié)滿了果實。
日記過于簡略,所謂活動感人,大概與張將軍女兒的即席講話有關(guān),這位老太太很激動,很動感情,可說的什么,卻回憶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是舒濟依次介紹來賓,說到林老的名字,引起我的注意,才湊過去做自我介紹的。想不到林老還記得我,遂有了上文提及的那番對話。丹柿小院也是林老常來的地方,他與老舍夫人胡絜青極熟。其時,我已開始主編《芳草地》雜志,就跟林老說要寄刊給他,并希望他能寫點稿子來。他說他正要寫一些懷念老作家的文章,有合適的一定給我。
他沒有食言,2006年寄來了第一篇稿子《追憶楊朔》?戳诉@篇稿子,我才知道林老跟這位散文大家共事多年,在楊朔手下,任中國作協(xié)外委會辦公室副主任(楊朔是外委會主任)。我是楊朔的粉絲,盡管后人對他的散文說三道四,但我依然喜歡他的作品,見到這篇稿子自然欣喜,馬上發(fā)表在雜志頭條,并且配了楊朔的遺照和四本散文集的書影。林老看了也比較滿意,轉(zhuǎn)年又寄來一篇《抹不去的胡同情懷》,回憶他居住過的燈市口附近的黃圖崗胡同六號。這個大院真不得了,郭小川、李季、王亞凡、賀敬之、馮牧、葛洛等詩人、作家曾先后居住于此,臧克家、徐遲和詩刊社編輯以及韋君宜等作家出版社編輯曾在此辦公。馮牧好客,又與京劇大師程硯秋是世交,對程派唱腔研究至深,故程派弟子李世濟、唐在炘夫婦等人常登門求教于他。更有張光年、朱丹、李納、白樺、公劉、彭荊風等許多知名作家來此談笑做客……真應(yīng)了曹孟德那兩句詩: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這篇當然也是格發(fā)勿論。就這樣,十幾年間,林老不斷寄稿子來,內(nèi)容以懷人為多,篇篇都有新意,我編發(fā)了有十四五篇吧。林老不會電腦,這些文章都是他伏在桌子上,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
不僅如此,我后來還知道,他的文章很多都是在服侍老伴的間隙寫的。他的老伴彭少潤,曾是著名導演孫維世、陳颙的得力助手,任場記和助理導演,退休于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后與中央實驗話劇院合并為國家話劇院)。彭老師晚年身體不好,常年臥病,離不開人。林老照顧得很盡心,累得夠嗆。他只有在老伴安睡的情況下,才能抓空寫上幾行。他的文章都是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寫出來的,很少一氣呵成。但集腋可以成裘、聚沙可以成塔,他以堅持的精神和不倦的努力,完成了幾十萬字的散文和紀實作品,真不容易。
林老謙稱他的文章粗糙,當年想的忙的都是工作,無暇顧及細節(jié),要是早想到今天要寫文章,當時就留心更多的細節(jié),記點兒筆記了。盡管如此,我覺得他的文章還是很有讀頭兒的,有的內(nèi)容鮮為人知,有的很有自己的音符和色調(diào)。比如《我所知道的作家楊朔》這篇,有一段楊朔和他在廣東從化溫泉散步發(fā)牢騷的描寫,楊朔跟他講,在亞非作家會議東京緊急會議期間,他和作協(xié)某領(lǐng)導共事十分不愉快,由此萌生了不想再留在作協(xié)的想法。這段記述,就為楊朔后來為什么忽然調(diào)到亞非團結(jié)委員會工作找到了依據(jù)。林老還說到楊朔的字:楊朔的字很難認,說不清是什么體,不如他的文章漂亮、瀟灑。他寫的稿子、批改的公文、往來信函,乍一看,你真念不下來。這也只有對書法有研究、寫得一筆好字的林老才會注意得到。他與《野火春風斗古城》的作者、小說家李英儒是忘年交,過從甚密。生活中的李英儒,喜吃涮羊肉,喜泡澡堂子。吃涮肉必去東安市場內(nèi)的東來順飯莊,不管什么時候去,都給安排單間;泡澡到清華園,往熱騰騰的澡盆子里一躺,泡好了也就洗好了,還給同是戲迷的林老講講馬連良來此泡澡修腳的故事。(《軍旅作家李英儒》)這些趣事都是林老親歷親見,讀來真實而親切。
林老記憶力特好,在《葛浩文先生》中,寫他陪這位美國漢學家訪問蕭紅故居,連對話和細節(jié)都記得那么真切:
在東道主、哈爾濱老作家關(guān)沫南等的陪同下,我們來到蕭紅故居。這幢坐北向南的五間大瓦房,因年久失修,有些老舊?腿艘谎劬驼J出房前那棵古槐樹,興奮地說:啊,這不就是那棵老槐樹嗎?接著又問:哪兒是原來的后花園子?年年種著小黃瓜、大倭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螞蚱、蜻蜓的后花園?主人指著兩排房子道:幾十年兵荒馬亂,變化不少,現(xiàn)在這些新建的房屋,就是當年的后花園。主人贊賞葛浩文如此熟悉蕭紅舊居,猶如故地重游,其實這些景物,包括蕭紅那寂寞的童年生活中的許多故事,都是葛浩文研究這位女作家時,從書本上得知的。他是那么熟知蕭紅幼年的性格、生活和愛好,當他走到蕭紅和祖母同睡的一條大炕旁邊的時候,用手撫摸著那厚墩墩的硬木炕沿,自言自語地說:這條炕多么幸福!他又指著窗戶說:這就是蕭紅三歲時,喜歡用小手指在窗欞上捅小洞的那個窗戶吧?多么好玩呀!祖母用一根針扎她的小手,F(xiàn)在的玻璃窗,恐怕捅不破了。一席話引得眾人哈哈大笑。他離開蕭紅故居時,還有點戀戀不舍。
接著過街,來到離蕭紅家不遠的龍王廟小學,連校門外蕭紅上學路過買零食糖豆的情節(jié),他都知道得很清楚。蕭紅上過課的教室和室內(nèi)擺設(shè)、課桌椅,他用手深情地去撫摸,揣摩蕭紅幼年上課時的情景,并且向?qū)W校陪同人員詳細詢問,拍照留念。主人送給他一本現(xiàn)在的小學課本,其中有蕭紅寫的《火燒云》和《呼蘭河傳》的片段,他欣喜極了,表示要把這個禮物帶回美國,保存留念。
這是在沒記筆記的情況下,僅憑記憶寫的,已經(jīng)是有聲有色、頗能傳神,假使當年林老有記筆記的習慣,好家伙,這文章得寫成什么樣。
三
林老今年九十一歲,依舊耳聰目明,頭腦清晰,沒大毛病。雖然走不了長道了,可扶著助步器,下樓遛彎兒沒問題。他最近送我一些書,我發(fā)覺他不光喜讀中國文學,對外國文學也有興趣,英國的狄更斯,法國的巴爾扎克、雨果、莫泊桑,美國的霍桑……都有涉獵。他讀書不像我那么泛泛,非常認真,在書頁上用鉛筆畫了很多標記,有時還寫上幾個字的批注。這么認真看書的,就是在讀書圈子里也不多見。
相識二十多年,我和林老的接觸主要在后十年,見面聊天的機會不多。但我和林老確乎有緣。二十二年前,假如沒有那個名人家風的采訪任務(wù),我就不會出現(xiàn)在葉家,也就不可能見到林老,這是緣;十四年前,假如沒有老舍故居的那次紀念活動,我就不會出現(xiàn)在丹柿小院,就不可能與林老重逢,這也是緣。再進一步說,重逢了,假如我不編雜志,我們大概也僅限于握握手聊聊天,臨別道一聲珍重,從此便相忘于江湖了;可是雜志卻把我們連在了一起,稿件更把我們的關(guān)系拉近,使我和林老成了忘年交,這就更是緣。老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和林老正是如此。
還有一點必須要說,林老是個很和藹的人,沒有架子,舉止言談非常謙和,絕不自吹自擂,而且厭惡自我吹噓的人。這也是我樂于跟他交往的一個原因。
近聞作家出版社要給林老出一本散文自選集,我很高興。林老囑我寫一篇文章,說說我心目中的他,權(quán)當一篇介紹文字,附在書后。我不揣淺陋,寫了以上這些,不對的地方,還望林老和讀者匡正。
祝林老硬硬朗朗地活過百歲!
2019年3月31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