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新家庭的愛的教育
母親與孩子的關(guān)系，是我們在談論家庭關(guān)系時的一個經(jīng)典議題。
《亨塞爾與格萊特》是格林童話里的一個經(jīng)典故事。樵夫一家很貧窮，又遇到了饑荒，母親向父親提議：與其一家四口人都等著餓死，不如把兩個孩子扔進密林里去。母親向父親提議丟掉孩子，顯露出母性的負面性。但是故事第二段馬上又交代兩個孩子聽見了繼母對父親說的話，不經(jīng)意中傳達出母親是繼母的信息。眾多讀者因為繼母這個詞安心起來，變得能接受這一切。
可是事實上，在這個故事最初的版本中，母親就是孩子的親生母親。1840年定稿時，格林兄弟將之改成了繼母。白雪公主那個惡名遠揚的母親也一樣，那個因忌妒企圖殺害女兒的王后，在最初版本里是白雪公主的親生母親。對于這種改變，研究格林兄弟的日本著名學者高橋健二先生說：在最初的故事中，親生母親忌妒女兒的美貌，企圖殺害她，這未免太缺乏人性，太殘酷了。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因此感慨道，人們總是只承認母親的正面性是母性的本質(zhì)，并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文化和社會，但她的負面性卻始終存在于人的無意識中，威脅著我們。
母性中存在負面特征，讓人們有意識地承認這點比較困難，所以就由繼母這一形象來承擔一切負面特征。繼母將母性的所有負面特征都背到了身上，雖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好的繼母也并不少見。孩子通過暗中偷聽父母的談話，認識了父母不為人知的一面，因而走向了獨立的第一步。如果父母不為人知的一面對孩子打擊太大，也會使他們走向極端。在《亨塞爾與格萊特》中，被樵夫哄騙著拋棄的兩個孩子在走向密林的途中，和父母之間的對話很有意思。亨塞爾不斷回頭看，遭到父母的斥責。父母在想：這孩子竟然把早上的太陽照在煙囪上的影子看成小貓，怎么會有這么笨的孩子?! 亨塞爾實際上并非真的在看煙囪，而是希望記住家里的樣子。認識了父母不為人知的一面的孩子，開始有了父母不知道的心眼兒。他開始一步步地走向獨立的道路。這則殘酷的故事講述著童話里一個經(jīng)典的主題：孩子離開母親，開始獨立。被扔在密林中的兩個孩子又害怕又饑餓，卻突然看見了由面包、蛋糕、糖果做成的面包屋巫婆準備的甜美豐盛的糕點。河合隼雄說，這令人聯(lián)想起母親的溺愛，溺愛會妨礙孩子獨立。亨塞爾和格萊特兩兄妹在短短的時間里先后經(jīng)歷了極端的冷酷和極端的寵愛。說白了，這樣的冷酷和寵愛是性質(zhì)相同的行為。物質(zhì)上過度寵愛的反面，往往是精神上愛的缺失。最后這對機智的兄妹將巫婆推進了烤爐，得以逃脫。經(jīng)歷了這么多磨難之后，兄妹倆變得勇敢堅強。當他們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繼母已經(jīng)死了。這顯示母親和密林中的巫婆有微妙的共性。
20 世紀六七十年代，河合隼雄在將榮格的心理分析方法引進日本時，看到了日本在經(jīng)濟高速增長的過程中，現(xiàn)代家庭出現(xiàn)的一些新現(xiàn)象，比如：母親對孩子竭盡所能，為了孩子在所不惜，甚至為他們建立面包屋。與母親在家中的強勢態(tài)度相比，父親則比較弱勢，經(jīng)常對母親言聽計從。為了彌補父親的不足，母親還必須承擔一部分父親應盡的責任。由于母親過分為孩子操心，她們開始發(fā)揮父親的作用，時常督促孩子抓緊學習，取得更好的成績。
當母親同時扮演父親角色時，普通母親應有的特征越來越少。孩子一方面受到過分的寵愛，另一方面卻缺乏人性化的待遇，體驗著母親并沒有意識到的冷酷。很多母親會說為了孩子好為了孩子的將來，她們不是緊緊抓住孩子，就是完全撒手不管�？墒且坏┌l(fā)現(xiàn)孩子沒有按自己的目標前進，又出現(xiàn)撒手不管的慌亂。
河合隼雄體會到的日本家庭的狀況，今天何嘗不就在我們身邊上演著呢？當我讀河合隼雄的書時，從他研究的東西方神話傳說的不同、日本與歐洲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的差異中，意識到了觀察一個社會的現(xiàn)代家庭，可以從中看到這個社會的神話傳統(tǒng)、文化結(jié)構(gòu)、經(jīng)濟變化、不同階層的心理狀態(tài)對家庭中每個角色的影響。
前幾年，中國從70 后一直到90 后，似乎掀起了一股聲討原生家庭的浪潮。我們用現(xiàn)代的平等意識去反觀自己童年時期的經(jīng)歷，抱怨父母的嚴厲、生硬、缺乏情感溝通。但是隨著我們逐漸成為父母，又往往在無可奈何中，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越來越像曾經(jīng)的父母，于是有了我們編輯部策劃的《愛的錯位》的一期封面故事，講述當我們是孩子時，當我們成為父母后，我們?nèi)绾卫斫怅P(guān)于愛的教育。這期雜志獲得了讀者熱烈的反饋，它也在不知不覺中，幫助《三聯(lián)生活周刊》更有意識地去做教育與心理相疊加的封面選題。當我們關(guān)注一個小家庭里的各個角色心理時，找到了一個與每個人的切身感受都高度相關(guān)的小切口，提出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獨特的中國話題。
母親對孩子的高度關(guān)注、對孩子教育問題的焦慮、多數(shù)父親的缺位、母親的自我是否缺失等熱門的社會話題，讓我們重新反思在新家庭中，母親、父親、孩子這三個獨立的角色，各自發(fā)生了什么變化。我們一步步往前探索，想知道母親、父親、孩子這三個角色之間的兩兩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怎樣的新挑戰(zhàn)。當不是一味抱怨母親的強勢、父親的缺位時，我們又能提出什么有建設性的議題，幫助我們的社會去關(guān)注每個角色可以努力的空間？養(yǎng)育不同性別的孩子，我們是應該更多關(guān)注性別的差異，還是它們之間的共性呢？
帶著這些思考，我們推出了《男孩的目的》《生為女孩》《成為父親》等一系列封面故事，并提出了一些值得深思的話題：如何意識到男孩教育的特點；在養(yǎng)育女孩的過程中有沒有理想的女性形象；當父職在經(jīng)濟上和知識權(quán)威上都被消解的當下，父親應該如何尋找到自己最適合的家庭位置……這些話題并沒有既有答案，不能照搬西方的或日本的心理學理論給出某個結(jié)論，也不是單一解答能夠給人撫慰的。但正是在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的過程中，我們試圖帶領(lǐng)讀者超越自己家庭里具體的問題和困惑，看到在宏觀的歷史軸線與深厚的社會心理積淀之下我們所處的位置，知曉我們經(jīng)歷的困惑有何意義。它也試圖讓我們反觀自己的家庭角色，意識到母親可能帶給孩子的負面壓力，缺失的父愛可能給孩子帶來的不安全感；也讓我們能夠正視孩子成長中的偉大之處，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一邊體會離別的傷感，一邊大膽地鼓勵他們獨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