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自然與叩問歷史之間的生命變奏
范恪劼
在物質(zhì)主義、功利主義猖獗的時代，如何修得寧靜淡泊之心，讓自在的清風不斷拂拭生活的場域，讓靈性的流泉一再刷新生命的景觀？作為這個世界凡俗的眾生之一，我們無可挑選自己身在的那一程置放于何處，但有人則可以在獲得靈魂的自主性之后，和著平平仄仄的韻律，蹚著清凌凌的溪水，踩出一路細碎如銀，行走出自己的風華，在一吊蘭，一卷書，一架琴，一壺茶的小宇宙中奏響生命的樂章。這是筆者閱讀張鵬麗《行走的荇菜》之后對作者塵世身影的一種辨認，也是由此而得的生活啟示。
鵬麗老師何以能之呢？活在世上，每個人似乎都要有一份安身立命的職業(yè)，稻粱謀于此便有了天經(jīng)地義的正當性。但是，生活不只是生存，稻粱雖重卻鎮(zhèn)不住心湖哪怕最為細小的一次漣漪蕩漾。肉身之上，精神的靈魂的人格的，任何與靈有關(guān)的，都冀盼著另一種滋養(yǎng)來熨帖并安止。就我所知，鵬麗是位師者，三尺講臺是她耕耘的田園，也是她春風化雨潤育桃李的樂園；鵬麗亦是一位寫者，她柳絮才高、操翰成章，已有散文集《那年煙火》《如歌》和詩集《風從陌上來》問世；鵬麗更是一位書癡，她沉溺詩詞，心系文字，用經(jīng)典構(gòu)筑起人文天空。讀書、教書、寫書，書是她離不開的摯愛；行走、叩問、觸摸，山河大地是她讀不夠的經(jīng)卷。正因鵬麗既有著對神圣職業(yè)的虔誠尊重，又構(gòu)建起了豐富的精神世界，行之以文，活法便成了文法，靈魂就顯影于文本，可以說散文集《行走的荇菜》真實地呈現(xiàn)了作者的精神天宇與心靈園地。
輯一《五湖煙景》，以自然中行走為主線，將自己這枚荇菜置入山水之間，或騎行于野而懷抱四季，將無限情思寄寓寥廓江山，秋，是那一抹唇紅渲染出的幕布。從此，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秋詞》）；或采擷一束野花，插在發(fā)髻在迷失和覓得后而感恩造化，感恩大自然的寫意（《初相遇》）；或一次次深入遠山行走天涯，不負青山不負卿，在此，我又找到故鄉(xiāng)，把心安放（《太行姿態(tài)》）；或踟躕于他鄉(xiāng)，在漫漶斑駁的歷史遺跡中打撈并印證某種記憶，縱是現(xiàn)代氣息裹挾了它，它依然不驚慌，不張揚，自顧自地演繹著舊日的似水年華（《走過烏鎮(zhèn)》）。在這些文字中，作者將行走與沉思、心跳與感動、呼吸與旅程，隨性糅合，自在抒寫，把生活過成歌與詩。同時，文人的良知又賦予她沉郁的品性，在與自然對話的思辨中，她用文字跨越時空，打通歷史和未來的通道，這金黃，終以那失憶的片段，打通鋼筋水泥的疏離，土地的遷徙。你低頭的深沉，飽滿，掉落一地清香，讓驕狂者膜拜，俯首念從前。麥子，你的姿態(tài)，讓人想起母親，母親的乳汁（《東風破》）。在她流淌的文字中，歷史淵源，傳統(tǒng)符號，文化心理，民族品格，都沿著荇菜走過的路，穿行而來。我們的出處，我們的來路，它會一一道給你（《行走的荇菜》）。她讓我們從自然那里，獲取了更多的人格勖勉，更深的生命意義。
輯二《浮生無恙》將文筆轉(zhuǎn)向生活的現(xiàn)場，以人物寫實為主，并融以深深的哲思。作者寫親情、友情、愛情，寄寓對人性之美的執(zhí)信與向往。生活是由柴米油鹽醬醋茶堆砌的一地凡俗，有著自身的一樁樁瑣碎與一節(jié)節(jié)重復，但鵬麗能夠本著醇厚的仁心，理解生活的本意，也接納生活的艱辛，在善待每一個生命遭逢的從容中讓理想落地生根，并最終在人性美與人情美之間安置自己、善待自己。這一輯中，父親母親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他們在大愛中、琴音里將自己活成一棵永遠向上的常青樹，為子女們站成了一道值得效仿的風景線。而鵬麗自己，也成了明月下、樓上人眼中的景致。她或是一盞燈，燈里有牧童，有河川；燈里有虹霓，有峰巒�；蛟S，你可以把它當成夢幻，就像傳說中的田螺姑娘，喚一聲，就到你眼前翩翩（《獨白》）；或是一株老樹，在葉子離開的時候，大樹才覺得痛。原來，每一片葉子，他都喜歡，用過情。那就只好用鏤刀，在身上刻下一圈深深的印記，以牢記（《望鄉(xiāng)》）；或為撲火的飛蛾，為了這一刻的華美，我用盡了前生今世的約契（《獨白》）。不能忽略的是，凡作者觸筆所及，都是人世間的溫暖和仁善，這是作者心存仁義而每每所見皆仁的必然，也是在艱難生活中能夠讓自己春溫常在、秋肅不寒的本然。也由此，作者關(guān)于世道人心的所寄與所取、所懷與所執(zhí)，便有了晨鐘暮鼓的警策之音、激濁揚清的匡勵之能，震撼人的不是勵志故事，而是他們的笑容，無論是在陽光下，還是在蔭翳里……時光老去，姍姍敲著木魚。江湖再見，你我仍是風中少年（《江湖再見》）。
輯三《詩老江湖》，更多的是作者對中國古代優(yōu)秀詩人命運的觀照、對其優(yōu)秀作品的體悟。在作者的閱讀視野和審美體察中，更為觸心也更為屬意的是這些優(yōu)秀詩人瑰麗奇妙的意境與語言之外的心性精神、超凡人格。優(yōu)秀的中國古代詩人幾乎都在窮達之間跌宕起伏，一方面往往詩窮而后工，正如南宋豪放派詩家劉克莊所謂：詩必天地畸人，山林退士，然后有標致；必空乏拂亂，顛沛流離，然后有感觸。（見陶秋英編選《宋金元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版第415頁）。另一方面，詩人又常常詩工而時乖命舛，文章憎命達（杜甫《天末懷李白》），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蘇軾《病中大雪數(shù)日未嘗起觀虢令張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鵬麗欽慕心折于豪邁奔放活得真實率性，天馬行空（《真性情男子》）和一往情深兄弟走了。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大唐兄弟》）的李白，欽慕巨星相聚，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自此，便再也放不下（《月是故鄉(xiāng)明》）有著偉大友情的雙子星李白、杜甫，欽慕自柳永后，誰還敢稱風流？誰又敢稱王？你本是閑云野鶴，沒有哪一片叢林能留住你（《誰是王者》）的柳永，欽慕哀如杜鵑，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如若生在當年，我愿紅巾翠袖，揾英雄淚（《誰揾英雄淚》）的辛棄疾，欽慕化成了一棵樹，一棵與月亮對話的樹，一棵看守心靈月亮的樹（《莊子樹》）的莊子，甚至欽羨忠誠陪伴貶謫詩人黃州因兩個如影隨形的身影而美麗豐盈（《伴君黃州行》）的朝云。作者信筆寫來，涉及的詩人有李白、杜甫、高適、王維、李璟、李煜、馮延巳、姜夔、柳永、辛棄疾、岳飛、納蘭、王國維等。在這些篇目中，作者展開自由聯(lián)想，思路不斷跳躍，詩心一路飛升，以詩者對歷史上優(yōu)秀詩人的深刻理解和生命本質(zhì)狀態(tài)的體認，寫出了具有深刻人生洞察、獨到審美體驗的個性文字。由此可以窺見，在鵬麗的文字世界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東方美學是她寫作的重要源頭活水、意向擇取依賴和文本解讀密鑰。
在散文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張鵬麗具有這樣一些值得稱道的特點：
一是靈魂的真誠。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中寫道：現(xiàn)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xiàn)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實際上，郁氏所謂的個性就是作家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靈魂揭橥的真實性、在場性和獨特性。這種個性有賴于身份、經(jīng)歷、情感與事件的共時在場，并由此構(gòu)成一篇散文無可替代的個性場域。靈魂正是在這樣的場域中立體裸裎�？梢钥吹剑瑹o論是暢談世事還是心靈自語，無論是與自然對話還是與古人談心，鵬麗都竭誠以待，哪怕暴露出自己郁結(jié)和暗傷的陰影、脆弱和蹀躞的足跡、困惑和悵惘的嘆息。由此，所有的融情于景、寄情于事、寓情于物、托物言志都有了堅實的依托和生發(fā)的根基，并直抵人心而引發(fā)共鳴。
二是善于精準抓住事物的特點乃至個性。散文之散到底是什么，歷來有著各種各樣的闡釋。實際上，散而成文，最為關(guān)鍵的當然是如何體察并駕馭散開的邊界與路徑、聚合的文脈與核心，精確扣準事物的特點個性永遠是寫好散文的不二法門。作者純熟運用擬人擬物、鋪陳描寫、象征聯(lián)想等手法，在抑揚變化中，寫物則賦予事物以感情、語言、動作、心理乃至生命，寫人則在生動、形象、具體的刻畫中妥帖地表達作者的情感，讓讀者獲得場域的親歷感、事物的親近感和人物的鮮活感。前天，高冷的她還在低眉合掌，閉門打坐。東君醺醺地來了，在她耳邊喃喃，訴說著相思，她便紅著臉撲哧一笑。裙裾驚艷……爆出了所有的美和心事（《東風破》），一程朗照，漫天旖旎，東君一出，萬象瑞和�；ㄊ屡c陽光，在這樣的取像和聚焦中，當然有著別致的蘊藉。
三是文字的雅致之美。這當然與作者長期浸淫中國古代詩詞和熟稔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關(guān)，也與她深得自然物性之靈和摯愛生活本色有關(guān)。生活少不了承擔與付出，生命都有需要邁過的門檻與坎坷，關(guān)鍵是能不能放下步履上的風塵，將心目鎖定時時都有的明麗和溫暖。風景就在那里，美色永遠不會匱乏，缺少的可能正是一雙看懂了風景又會重新審視身邊的景色（《戀上旅行，愛上回家》）的眼睛。將自己納入一枚荇菜穿塵而來的鵬麗，懷揣一張優(yōu)雅的歲月通行證，不疾不徐地行走出了屬于自我的風景。優(yōu)雅不是貴族的特權(quán)，不是小資的專利。優(yōu)雅應是來自內(nèi)心的堅定，無關(guān)風月，無關(guān)歲月，無關(guān)金錢。優(yōu)雅是對生活的掌控，是有節(jié)奏的生存姿態(tài)。不尖酸，不刻薄，不消沉，不做作。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張弛有度（《優(yōu)雅是一張歲月通行證》）。時時發(fā)現(xiàn)生活的景致，精準傳達生活的真諦，在人間的寥廓與生命的細微之間，用樂觀贊美、加持人生，以優(yōu)雅、智慧觀照歲月，這是鵬麗的寫作態(tài)度，也是她的生命美學。

鵬麗把文稿交給我已經(jīng)幾個月了。因雜亂事務纏身，以至于在斷斷續(xù)續(xù)閱讀中總是難以得到一個將整體觀感表達的機會。春日的旭陽中，談出以上閱讀感受之后，似乎本文已經(jīng)可以交卷了。但是，我想起了鵬麗女士一再的叮囑，要有所批評，以資勖勉。于是還是談點建議：努力汲取古代漢語與古典詩詞的營養(yǎng)當然是一種值得肯定的經(jīng)驗路徑，但漢語是一個當下時態(tài)的進行式，離不開詞語在場語境的即時性，亦即在努力走向語言雅馴的同時力爭汲取當下鮮活的語言營養(yǎng)，讓散文語言呈現(xiàn)出更有生機的彈性張力和觸心銳度。網(wǎng)絡寫作臨屏速寫的最大毛病就是成文過快、打磨不夠，寫作的對象定位不明，表達自己和交付讀者是發(fā)生在兩個層面的文本走向，要嘗試走出自我言說再言說給自己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給讀者留出意義的位置和延宕的空間。如何實現(xiàn)突破，我覺得既要有文質(zhì)的厚實與博大，同時也要有文氣的細膩與生動；既要有語言的出格與冒犯，也要有書面的雅馴與潔凈。在漸成格調(diào)中實現(xiàn)氣韻流轉(zhuǎn)，在有所選擇中突出意味。鵬麗正值年輕有為之年，相信這部散文集只是她寫作之路上的又一塊行進碑記，未來可期，一定會有更完美更豐贍的新作不斷呈奉讀者。
謹以此文祝賀這本散文集付梓問世！

2019年3月26日于鄭州象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