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詞素稱中興。一則清代詞人、詞作之多，大超前代，不可勝計；二則社團星集、流派紛呈，影響所及，近代猶不絶其縷；三則詞學振興，士人學者而好之則甚衆(zhòng)，詞譜、詞韻、詞選、詞話諸書紛作，而體大精思者不在少數(shù)。爲緊要者，詞道益尊，一反五代、兩宋以來 “詩余”“小道”之論，詞風丕變，所作詞以道德爲擔當，以沉雄闊大爲氣象，歷元、明衰頹之后，復能振起，實吾國文學史上少有。故清人亦頗自得，張星耀云：“昭代詞人之盛，不特凌鑠元明，直可并肩唐宋”（《東白堂詞選》附詞論）。況周頤《齊天樂》云：“我朝詞學空前代，薇垣況稱淵萃”。至于清代詞人詞集之盛況，非只言片簡所能詳盡，下文試分類論之。


王湘綺曾譏朱彝尊《詞綜》擇取不精，所謂“黃茅白葦，彌望皆是”。實則清代詞人衆(zhòng)多，作爲選本，但憑一己之力，披沙揀金，確爲難事。清代大詞人固多，如陳維崧、朱彝尊、顧貞觀、納蘭性德、厲鶚、項鴻祚、蔣春霖、王鵬運、文廷式、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諸人之作，皆能越唐宋之外而卓然可與并立。


清詞大家爲令人矚目者當推納蘭性德。其先祖原爲蒙古吐默特氏，父明珠，官大學士、太子太傅。平生頗受漢文化熏陶而不沾染陋習，聰敏好學，鐘情詩文，又好結(jié)客，一時文士皆樂與交。工于作詩，體格豐容在開元、大歷之間，而詞尤著名，喜學北宋，主張“舒寫性靈”。后世論詞者如王國維《人間詞話》推崇之，謂其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故能真切感人。譚獻比之與項廷紀、蔣春霖，以爲清詞三鼎足，今人以曹貞吉、顧貞觀配之，稱“京華三絶”。于詞學，納蘭與顧貞觀編有《今詞初集》；于學術，輯有《通志堂經(jīng)解》；于著作，則有《通志堂詩集》《淥水亭雜識》。其詞集初名“側(cè)帽詞”，后經(jīng)顧貞觀增補爲《飲水詞》，后人又匯輯成《納蘭詞》五卷，《補遺》一卷。聞名海內(nèi)，至于今日允成經(jīng)典。


另有諸多名家輻輳并進。如沈清瑞詞集《緑春詞》一卷，郭麐稱其詞“能爲南唐五季之間者，自成容若后，斷推芷生爲一”（《靈芬館詞話》卷一）。何采高才，與吳偉業(yè)、程邃等爲莫逆交。其詞不以綺靡爲尚，類多奇警之作，而嬉笑怒罵之諷刺詞，爲詞史稀見。詞集有《南澗詞選》二卷。蘇州人徐籀，明崇禎六年(1632)舉人，入清之后，感時傷事，往往見諸詞作。其詞集有《竹棷草堂詞草》一卷，按年而作，堪稱一代詞史。清中業(yè)又有顧濟，庚申鄉(xiāng)里遭難，時丁喪亂，感傷凄愴之意，猶宣之于詞。劉溱藏書豐富，粵亂驟起，付之劫火。其爲文辭多見悲今追昔、世換滄桑之感。詞集有《小隱山房詩余勝稿》一卷。至于尹恭保 “語語新，字字雋，沈雄悲壯，仍見風神”（顧宗儀跋），其詞集有《江東詞稿》一卷。清末又有宋育仁，出王闓運之門，其詞集有《問琴閣詞》一卷，詞風凄惘迷苦，多幽憂悲慨之語，得秦觀之傳。諸家詞集具在，不一細舉，后人自可賞讀追效。


清詞之所以別樹一幟，除卻上文所言名家輩出，另有前代之詞所無，而其一家獨擅者。下文試著重言之。


其一，清詞之能樹立，其首在精研詞律，嚴辨體性。元明以曲爲詞，斯道凋敝已極，而清人頗能規(guī)范詞體，嚴守聲律。如揚州秦恩復，性喜填詞，其詞集有《享帚詞》三卷，每拈一調(diào)，參考諸體，必求盡善，無一曼聲懈字。朱彥臣著有《自怡軒遺稿》，附有詞集《片玉山莊詞存》一卷，其論詞主張嚴守律韻。周天麟尤爲嚴格，曾放言“寧將牢之太過，毋陜輪以逃聲”。其詞集《水流云在館詞鈔》八卷可謂學詞家模范。


其二，清人多有學者詞人。大學問家作小詞，前代雖不乏其人，如宋之朱熹，明之楊慎，卻不似清人作品數(shù)目之衆(zhòng)且精美。清代盛興考據(jù)之風，當時儒者多以講學著述爲事，于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學多見兼擅高才，著作甚豐。楊鳳苞精通史學，尤以明季事爲擅長，其著有詞集《西湖秋柳詞》一卷。許棫世代名儒之家，自幼秉承家學，天才橫逸，詩集有《東夫山堂詩集》，附詞一卷，即《三橿老屋詞選》。焦廷琥，焦循之子。著有詞集《因柳閣詞》二卷。嘉定人，爲人博學機敏，年少爲古今體詩，聞名鄉(xiāng)里，然意慊然猶未足，不欲以詞人自命，遂肆力于經(jīng)史之學，而考辨精到，議論風生�？炭嘧�述，于聲音、文字、律呂、推步之學尤有神解。其詞集有《響山閣詞》、《玉葉詞》兩種。其他如王昶尤善詞，內(nèi)有《琴書樓詞抄》（一題《紅葉江村詞》）二十五卷；王嘉福集有《二波軒詞選》四卷。然學者性情多謹嚴莊重，著作之外，詩詞不多作，旋即毀棄，如蘇州陳屾，不好游歷，時時閉門讀書，詩詞文不常作，作輒焚棄。其詞集只有《止水鑒齋詞稿》一卷，并文集一卷，歿后其子鐘英收集刊刻。


其三，能以新事物入詞。近代西方工業(yè)革命，新事物涌進，較之前代，清人所歌詠之事物多有前人所無，遂能開辟新境界。如南社詞人潘飛聲，早年從葉衍蘭學詞，與高天梅、俞劍華、傅屯艮并稱“南社四劍”。有《海山詞》《花語詞》《珠江低唱》《長相思詞》各一卷，總名《說劍堂詞》。又有《粵詞雅》一卷。其詞《雙雙燕·和黃公度韻》起句“羅浮睡了”神妙如繪，見稱于梁啓超，復能與結(jié)句 “指他東�；疠�，只是蓬萊塵境”相合無間，古所未有。汪東頗能以新事物入詞，從而開辟內(nèi)容之新境界，如《八聲甘州·太白有問月詩稼軒有詞余復繼問》寫月亮云：“笑一輪常繞地球行，……算本只、行星一體，又何緣、名與太陽俱？”又如寫攝影及電話：“光鏡留真何窈窕，電波傳語極清圓。”（《浣溪沙》）又如劉楚英，其詩有句云：“別有因緣咸水妹，絶無滋味淡巴菰”，妥帖有味。其詞集有《詩余偶存》一卷，附詩卷后，惜存詞不多，難窺全豹。


其四，多家族、地域詞人群體。自南宋以還，江浙久被人文淵藪之譽，明代詞人已多出江南，清代益甚。周銘有云：“詞學之盛，莫逾今日，而今日之以詞著，半萃東南”（《松陵絶妙詞選序》）。松江一府，人文盛者如青浦、嘉定二縣。明代后期，嘉定洵爲江南文化重鎮(zhèn)之一，文人學士輩出，頗具規(guī)模，雅集亦盛。乾隆間，青浦王昶輯有《練川五家詞》五卷，清嘉慶中刊本。練川即嘉定縣練祁塘，又稱練水，五家詞者，即嘉定王丕烈、諸廷槐、王元勛、汪景龍、錢塘五子之詞合集。青浦朱家角，古稱“珠里”，乾隆間，有詞人邵圮，以別業(yè)“西樵村居”聞名遠近，多有文人雅士造訪觀賞，于焉逍遙。復有何氏一族，世代業(yè)醫(yī)，猶不廢吟詠，作詞集播于后世。


其五，流派、結(jié)社衆(zhòng)多。近三百年清詞史，不唯詞人林立，且流派紛紜，各流派皆有主張，如浙西詞派推崇姜張，倡導醇雅；常州派主“意內(nèi)言外”之旨，重比興寄托。各派往往發(fā)起同一地，而后擴及他鄉(xiāng)，故清詞流派多以地域命名。清詞流派短者風行數(shù)十年，長者則達一二百年。其中人數(shù)之多、影響之大者有云間、陽羨、浙西、常州四派。清代詞社非但衆(zhòng)多且分布廣泛，立社自覺，社集內(nèi)容豐富，此皆乃遠超前代之處。按其類型，大致有三：其一如吳中消寒會、聚紅榭詞社、咫村詞社，皆專爲研討詞藝而起；其二多集中于朝代首尾，如清初逐渚唱和，清末庚辛唱和，皆寄托家國之恨；其三則出以娛樂消遣，如探驪吟社，“雖其中取徑不一，各欲爭勝……又值國家隆平之日，政余無事，相與陶寫性情，扢揚風雅”（光緒五年刻本，韓肇霖序）。


詞派林立，詞風亦各別。于浙派，如陸培《白蕉詞》四卷，其詞厲鶚以爲“清麗閑婉，使人意消”，全祖南宋，以詠物爲多，凄涼哀怨。又有史承謙，其詞自出抒軸，不屑句摹篇仿南宋詞風，多抒盤結(jié)心底之凄涼情思，不事雕琢而藻采清麗雋秀。詞風低婉，變陽羨外張爲內(nèi)斂，于派中前輩及“浙派”之外，獨具自家風格，足可與厲鶚抗衡。陳廷焯推重其詞，以爲“無一句不耐人玩索，亦無一字不耐人玩索”，與陳維崧、朱彝尊、厲鶚等均屬“一代絶才”，又云：“獨標新異，卓然名家，在乾隆初年時，無出其右者”。其詞集有《小眠齋詞》四卷。其他如許賡嗥，嘗于里門創(chuàng)舉梅崖詞社。詞集有《蘿月詞》二卷。韓聞南同治十年(1871)與江順治、梅振宗、王仰曾、沈晉蕃、胡嗣福、鄧之鎂諸人于杭州結(jié)西泠消寒會，各人輪流作東，飲宴酬唱。社中同人曾將同治十年、十二年所爲詩輯成《西冷消寒集》。其詞集有《雪鴻吟館詞》一卷。蔣文鴻光緒五年（1879），與易順鼎、易順豫兄弟等人于貴州結(jié)榕社，十三年(1887)春，三人又與張祥齡、鄭文焯等于蘇州壺園結(jié)詞社，聯(lián)句和白石詞，自春徂秋，結(jié)成《吳波鷗語》。其詞集有《水葓國棹歌》一卷，附于《鄂湘酬唱集》。


其六，多女性詞人。清代女教興盛，尤以詩詞爲。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共收録歷代有著作成集婦女共4200余人，僅明清兩代即有3800余人。晚清徐乃昌所輯《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及《閨秀詞鈔》亦收録清代女詞人618家。況周頤《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序》論及清代女詞人云：“續(xù)騷抗雅，姜、張愧其裙屐�！�…倘易安、淑真而復生，寧《漱玉》《斷腸》之自足�！�…跡其輕靈，每近北宋；或者穠郁，上追南唐。釵翹慨慷，亦有蘇辛之派；琴瑟喁于，尤多趙管之匹。”清代女性詞人，推徐燦、顧貞立、熊璉、莊盤珠、吳藻、顧春、秋瑾七位爲杰出。


女詞人亦有志趣雅正，不耐綺麗者；或倜儻豪情，雖足跡未出深閨，亦好作壯語大言，頗有丈夫氣。劉鑒喜讀史書，詩詞集中多見吊古、論古、懷古之作，詞集有《分綠窗詞鈔》一卷，爲清代湘省女作家創(chuàng)作豐者。莊盤珠每謂父曰：“愿聞正聲，不愿聞變聲�！鼻逯腥~以后，閨閣倚聲，不得不推蘇之莊、浙之吳爲眉目。其詞集有《秋水軒詞》一卷。李佩金與女詩人許庭珠、女詞人楊蕓爲知心友，時相唱和。著有《生香館集詩詞》各二卷，其自題詞集有“費盡心魂詞百首”之語。譚獻編選《篋中詞》評其《金縷曲》云：“筆勢奇縱，清照卻步。”又有江西蕭恒貞，通書史，善詩文，尤工詩余，《高陽臺》一闋，有識者以爲蒼涼沉郁，不減元遺山。后適周天麟，夫婦唱和，人以趙管目之。詞集有《月樓琴語》詞一卷。


此次選取清代詞集取其精美者加以影印，俾讀者得以窺見清詞之大凡，以見其號爲“中興”之盛者幾何。是編大致依文獻刊刻年代爲序，唯信史是征，撰有作者小傳，讀者自可按其遭際，以知人論世，逆其旨意。亦有生平不詳者，則可徑賞詞作，掇其清詞麗句。限于學識才能不足，或有紕漏處，尚希博雅君子不吝糾謬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