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美國的時候得到了幾次與河合隼雄先生交談的機會。在國外生活就是這樣,你有機會能見到這種平常在日本很難遇見的人物。只是我那時正在寫一本叫做《發(fā)條鳥編年史》的極其長的長篇小說,處在全身心幾乎都陷在故事迷霧之中的狀態(tài)。雖然明白自己的故事確實牽著自己在往某個地方前進,但卻完全把握不了那“某個地方”究竟是哪里。所有的事物都復雜地纏繞著,不能簡單地分類,而且很多地方現(xiàn)實和故事都昏暗地混雜在一起。如果你能想象到一個三年沒收拾過的儲藏室是什么樣子,基本就接近我當時的狀態(tài)了。
在那種時候跟河合先生面對面地談論各種話題(雖然幾乎沒講小說的事),頭腦中糾纏在一起的那些讓人很不舒服的總想干點什么卻又不知該干什么的感覺,不可思議地就被溫和地化解開了。說“治愈”可能有點夸張,就感覺像松了一口氣。這么說可能有點不大貼切,但他真是一位不可思議的人物。社會上有那么多人熱情地追隨他或者說崇拜他--在我身邊就有幾位--對此我不覺奇怪。
和河合先生面對面談話,每次讓我嘆服的是,他絕對不會讓對方跟著自己的想法走。反而會非常小心地不去阻礙對方的思考和自發(fā)性的動向。應該說,還會配合對方的動向,慢慢地調整自己的位置。比如說他一知道我那時候正在寫小說,便斷然停止一切有可能誘導我(或者是我的小說)的發(fā)言,然后講些幾乎亳不相關的話題。這樣做反倒是為我啟發(fā)了幾種自然的思路的可能性,其結果是我可以在那前方,自己發(fā)現(xiàn)方向。至少我是這么感覺的。
就這樣不知不覺當中,我感覺自己受到了不少鼓勵。比起說我是個理論家來,我更是一個實踐者和作家,但河合先生作為專業(yè)的“實踐者”的姿態(tài)仍然有著很多讓我感到服帖的地方。特別是河合先生思維模式切換的速度、聚焦于一個點時精神的集中程度以及思考的敏銳度,在對話的時候總是讓我佩服不已。
但是這一次,我的小說已經(jīng)順利寫完了,也不存在像上一次有需要“盡量避免”的那種禁區(qū)。就像本書的標題一樣,我坐新干線前往河合先生工作生活的京都,花了兩個晚上盡情地聊了很多我們之前從來沒聊過的事情。談話的形式也不是那種很正式的“對談”,我們悠閑地聊天、喝喝啤酒、吃點兒好吃的東西,互相講點不成不淡的笑話(我記得我們不停地笑著),想到什么就講什么,也盡量不用很復雜的語言--雖然本來我也不怎么知道那種東西。反正就是這樣吧。
事先沒有特地準備“要說的事情”,事后,也盡量不想阻礙對話的自然的流程,所以幾乎沒對根據(jù)錄音帶整理出來的初稿作二次加工。成稿后,各自如果還有想更詳細講講的事情,或者想補充說明的,就以注解的方式添加上去了。老實說,能這么自然地形成這樣一次完整而盡興的對談,對于生來不善言辭的我來說真是非常稀罕的事,甚至可以說是奇跡。我想這源于河合先生是一位天才型的善于傾聽的人吧。
原本對話時巖波書店的編輯也偶有發(fā)言,F(xiàn)場還有我的妻子(她說想去京都所以就跟來了)和正在日本訪問的哈佛大學的杰魯賓教授不時會參與對話。但是為了使對話流程比較清晰,本書只收錄了河合先生和我的發(fā)言。
關于書名想了很多,但是最后想不出比《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更好的了。簡潔并且抓住了要點--我是這么覺得的。這不正像是一個故事的開端嗎?
村上春樹
這次對談于1995年11月舉行(編者注)
村上春樹(1949-)日本小說家、美國文學翻譯家。早稻田大學文學部畢業(yè),在校期間曾參加過學生運動。翻譯出版了《雷蒙德·卡佛全集》等十幾部譯作。1979年發(fā)表處女作中篇小說《且聽風吟》,獲第22屆群像新人文學獎。主要著作有《尋羊冒險記》《發(fā)條鳥編年史》《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1084》等。
河合隼雄,(1928-2007)臨床心理學者、心理治療師。京都大學理學院數(shù)學系畢業(yè)。京都大學教育學博士。京都大學名譽教授。1959年以傅爾布萊特交流學生的身分赴美留學,后來在瑞士蘇黎±榮格研究所學習,取得日本第一位榮格學派精神分析師的資格。以心理學的角度出發(fā),針對日本的古典文學、教育、社會問題等廣泛的領域提出建言,長期從事論述發(fā)表活動。以《河合隼雄著作集》為代表著作繁多,譯介成簡體字出版的有:《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孩子的宇宙》、《心理治療之路》、《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給未來的記憶》。
前言
第一夜 人們通過“故事”會治愈什么
1.有關參與這件事
2.阪神大地震與心靈創(chuàng)傷
3.語言還是形象
4.用“道理”答復還是用“情義”回答
5.當上作家以后感到吃驚的事
6.日本的“個體”與叫做歷史的縱線
7.“語言的差異”的深層
8.現(xiàn)在是發(fā)熱潛伏期
9.自我治療與小說
10.故事的誕生,故事的生命
11.結婚與“掘井
12.夫妻與他人
第二夜 挖掘潛意識的“身體”與“心靈”
13.故事與身體
14.作品與作者的關聯(lián)
15.作為聯(lián)結的故事
16.超越因果關系
17.治愈和活下去
18.個性與共性
19.宗教與心理治療
20.在諾門罕發(fā)生的事
21.暴力與表達
22.日本社會中的暴力
23.痛苦與自然
24.我們今后該走向何處?
后記
3.語言還是形象
村上:看美國人做箱庭的過程,能知道他在恢復嗎?
河合:能非常清楚地知道。那真是很厲害。
村上:那還是會比日本人的恢復更邏輯化一點嗎?
河合:不,也不能一概這么說。不能說是邏輯化,應該說是有非常深的體驗支持。這個深厚的體驗自己去挖掘,這樣受的傷雖然很深很重,但從這個重傷中恢復的力量也很強大。
而日本人在受重傷之前,就會從哪里伸出個援助之手,所以很少有這么極端的例子。在美國,日本人看來會覺得已經(jīng)受到這么徹底的打擊,估計再也爬不起來的那種人通常也能重新振作起來。
箱庭是在形象的世界里做,所以對日本人來說比較容易理解,在日本也就發(fā)展得很好注。但是我既想把這些成果返還給箱庭療法起源地的歐洲,也想讓它在美國能通用起來,所以一直沒放棄努力。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現(xiàn)在美國崇尚的心理療法通常是所謂“科學的”方法。比方說,有一個人因為感覺喉嚨里塞了什么東西吃不下飯。碰到這種醫(yī)學檢查沒有任何問題,但就是感覺喉嚨發(fā)堵,連水都不怎么能喝的人,在美國就會問“到底堵的是什么”或者“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說的事情”,就這樣子,試著徹底地用語言來追究原因然后解決但在日本,這種時候我一般什么都不會去問。要是人來了,我們會說“一定很難受吧”、“我們做做箱庭吧”。
這么做以后,有的時候不知不覺的,那個堵塞的疙瘩就消失了。
我最近是做得越來越徹底了,對來咨詢的人也幾乎沒有想做分析的意思。以前倒是老想著要做心理分析。做心理分析當然能搞明白不少情況,但最近不太刻意去想這些。表面看上去什么都不做,光在那里說“是嗎”什么的,但結果好像效果會更好。
在美國一般認為只有做完全的分析,然后形成語言才能治好。就這一點我跟美國人強調的是,事情不完全是這樣,把事情想得這么絕對是很奇怪的。還有一點,用語言分析,搞得不好,有的時候還會加深創(chuàng)傷。
打個比方,一個人說“我喉嚨里塞了什么東西”,就回答“你肯定想說什么,不要猶豫,說出來吧”。那個人就說了:“其實我想殺了我爸。”這種話一說出口,那個人就會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有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而更加受傷。就算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想付諸行動,但還是會因為自己閃過想殺父親的念頭而負疚吧。
如果用箱庭療法的話,這個過程就沒必要用那么赤裸裸的語言,可以通過其他象征性的方式表達出來。
……